“打掃戰場……”盧象升一楞,前一刻孫元還做出一副為國為民,不惜流血犧牲的模樣。可後一刻,卻說要打掃戰場。


    打掃戰場的事情,說穿了就是發死人財。


    轉瞬,盧象升卻笑了起來。說到底,這個孫元也不過是一個武夫,軍漢嘛都愛錢,全天下的將軍們誰不是這樣,朝廷也不會對武官們的廉潔有任何要求。反腐倡廉也反不到武將們頭上去。


    宋時的嶽飛嶽武穆有一句說得好“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怕死,可致天下太平”可見,這武官隻要不怕死能打仗,個人操守什麽的,倒不要緊。


    他一揮手,笑道:“孫元,偌大的一個戰場若都交給你打掃,別人也不幹啊。你這一仗居功至偉,是該厚賞,可總不可能你吃肉,連一口湯也不留給別人吧?”


    見盧督師說得有趣,他身邊的將軍和黃佑也都笑起來。


    盧象升:“賊軍老營的軍資糧秣我自取之,以為軍用,畢竟接下來不知道還要打多少天仗。”


    孫元一臉失望:“是,督師。”


    盧象升:“不過,從滁州到滁水西岸這一片歸你了。”


    孫元大喜,實際上,他也沒指望將所有戰利品吃光抹盡,盧象升一下子劃出這麽一大片地盤給自己,已經大大地超出了他的預料。


    當下就拜了下去:“多謝都督師。”


    盧象升一把將他扶起:“快快起來,軍情緊急,就不多說了,等到此戰終了,你我有緣或有再見麵的那一天,珍重。”


    說完,就跳上戰馬,帶著隨從開始追擊賊軍潰兵。


    在臨離去的時候,黃佑突然走到孫元麵前,什麽話也不說,隻深深一揖。


    ……


    等到盧象升離去,又過了半天,各路兵馬也順利地跨過滁水,戰場上突然安靜下來。


    當漫天的煙塵散去,一縷縷陽光從雲****投射到戰場上,孫元一顆心終於放鬆下來。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嗓子眼一癢,劇烈地咳嗽了半天,將一口血沫子吐了出來。


    已經是後世時間下午五點鍾的樣子,冬天的東南黑得早,視線中已經一片朦朧。這一仗從早到晚,竟曆時一整天,到現在,士卒們依舊是滴水未進。


    已經有饑腸轆轆的士兵提著刀子割開死馬的脖子,將那一團肥嫩的生肉切下來,不住地朝嘴裏塞。上麵尤自滴著紅豔豔的血,也不知道什麽馬血還是人血。


    一支支火把點了起來,不片刻,滿眼都是,如同天上那璀璨的星星。


    孫元騎在馬上巡視四周,戰場上到處都屍體,層層累積,一眼也看不到盡頭,這其中,超過六成的犧牲者應該是相互踐踏而亡的吧!


    在回頭看看自己的士兵,一個個都衣衫破爛,蓬頭垢麵,身上也是傷痕累累慘不忍睹。


    他們打著火把翻看著屍體,查到財物,就挑出來放到一邊。


    不片刻,戰場上兵器和鎧甲就堆成了小山。


    一個肥胖的身影跑過來,定睛看去,正是管陶。這家夥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換上了一身鐵甲,頭上還戴著一頂鐵盔:“將軍,發財了,發財了。”


    “怎麽說?”


    “嘿嘿,剛才打掃戰場,金銀倒沒有多少,可其他的收獲卻大了。光鐵甲就得了一千多具。至於棉甲、鴛鴦戰襖什麽的,我都懶得去碰。其他如鋼刀、長槍等器械更是不計其數。對了,還有戰馬和騾子、驢子,這些東西就算有錢也沒處買去。”管老板興奮得滿臉的肥肉都在顫抖:“將軍,我算是看明白了,這成天呆在衛所裏動心思,一年到頭來也弄不到幾個錢。可隻要打上幾仗,咱們今後幾年的吃穿可都有了。這仗,打得好,打得好啊!”


    孫元無力地吐槽:“剛才打仗的時候,管老板你可是一槍未發把?”


    這死胖子,一開戰就躲在方陣的最中心位置,抱著頭蹲了下去,一蹲就是一個時辰。更誇張的是,身上還蓋了兩麵大盾牌,跟一個超級大烏龜也沒什麽區別。


    管老板將胸膛一挺,氣哼哼地說:“我是文官,掌管的是軍中錢糧。士卒們有飯吃,有衣穿才是我的責任。打仗,好象還輪不到我吧!”


    孫元無奈:“你說的倒是這個道理,你若是死了,我一時間可沒地方去尋合格的帳房先生。”


    “那是,那是,像小人這種人才,將軍可不好尋。就算尋著了,人家可不一定肯追隨你不是?”管老板:“將軍,賊軍已經全線潰退,我寧鄉軍又是這麽能打。依小人看來,幹脆咱們明天也追上去,再發點財。嘿嘿,誰還嫌自己手頭的錢多?”


    孫元搖頭:“怕是打不動了,此戰我軍損失不小,士卒都已疲憊。再說,我軍又沒有多少戰馬,跑不贏其他友軍的。”


    這個時候,費洪也過來了:“將軍,已經統計出來了。此戰,我軍陣亡兩百,傷五百餘人,還能拿兵器站著的,也就一千兩百。傷亡者,大多是新加入我軍的長矛手,這些人不過訓練了半月就上了戰場,還打了這麽一場硬仗。一戰,就有四成傷亡……若不是小旗、總旗一級軍官和隊伍裏的老兵竭力維持,隻怕早就崩了。”


    他悲傷地長歎一聲:“還是訓練不夠啊!”


    剛才還滿麵喜悅的眾人都低頭不語。


    孫元強提起力氣:“不管怎麽說,總歸是勝利了,還立了一等一的大功,此戰,卻是大夥奮戰的結果。”


    朱玄水也笑道:“就是,咱們可是得了首功的,說句不好聽的話,此戰若不是有我寧鄉軍,盧象升也隻有去跳河了。咱們手頭這兵是越打越能打的,隻要軍中的骨幹在,隨時都能起來。不就是死傷七百來人嗎,嘿嘿,我們手頭的俘虜可不少,到時候挑些精壯的補充進去,這麽多人,別說七百,七千都有。當然,咱們不過是一個千戶所,國家自有製度,可不能養那麽多兵。”


    話雖這麽說,但眾人心頭還是一片沉重。


    說話間,眾人就來到滁水岸上,定睛看去,都是頭皮發麻。


    卻見,滿滿一河都是屍體,已經壘起半米多高。還有不少人將死未死,在夜色中火光裏微微蠕動,有低微的呼叫聲從人體的縫隙中傳來。


    大量的屍體壘在河中,滁水本淺,此刻已經斷流。


    河水漫了起來,紅豔豔地衝刷著死去的士兵。


    大群烏鴉鴰噪地回旋俯衝,啄食著尚未冷切的壯士軀體。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這些人,卻是再也回不到家鄉了……”


    孫元長長地歎息一聲。


    這個時候,腳下的河邊上,有火光閃爍,孫元等人低頭看去,卻是韶偉正蹲在那裏燒著一堆紙。


    孫元心中大奇:“韶偉,你在燒什麽東西?”


    沒有回答,韶偉依舊蹲在那裏,一張滿是汙垢的年輕的臉在火光中忽明忽暗。


    “怎麽了?”孫元和眾人緩步走下去。


    韶偉:“燒紙。”


    說著話,他拿起身邊的一口葫蘆,喝了一口,然後倒在地上。


    一股濃烈的酒氣和著血腥味在夜色中彌漫開了。


    孫元還待再問,費洪拉了他袖子一把,低聲道:“將軍,陸中秋死了。”


    “啊,陸中秋他……”


    費洪沉痛地點了點頭:“先前賊軍騎兵衝陣的時候,戰馬撞斷了一根長矛。矛頭彈過來,正好刺中了陸旗總的脖子。”


    孫元:“他……旗總一級軍官身上可都是有鐵甲的……”


    “可是……也是命啊!”費洪眼睛裏淚光閃爍:“那根矛頭正好從鐵甲可頭盔之間的縫隙刺了進去……可憐我那陸兄弟啊……將軍你也知道,韶偉可是陸中秋一手帶出來的。雖然不肯承認,韶旗總卻已經將陸中秋當成了最好的兄弟。”


    這個時候,韶偉突然大聲哭起來:


    “荒草何茫茫,白楊亦蕭蕭。


    嚴霜九月中,送我出遠郊。


    四麵無人居,高墳正蕉嶢。


    馬為仰天鳴,風為自蕭條。


    幽室一已閉,千年不複朝。


    千年不複朝,賢達無奈何。


    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


    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陸大哥,你不會死,你不會死……我帶你回家,我帶你回家!”


    熱淚滾滾而下。


    ……


    孫元心中一陣酸楚,走上前去,提起葫蘆,喝了一口,然後倒在地上。


    其他人也跟著走上去,給陸中秋的英靈送行。


    ……


    風之蕭蕭,戰馬悲鳴,滁水不流。


    整個夜晚,曠野裏都是韶偉悲傷的歌聲。


    疲憊的士兵倒在爛泥裏呼呼酣睡,身上蓋著從死人身上剝下來的衣物。火槍、長矛整齊地架在地上。


    積水已經變成紅色,人腳一踩上去,直接漫到鞋幫子。


    滁州大戰從一開始,幾十萬人就仿佛同時掉進一口大沼澤裏,彼此相互嘶咬、抓扯……


    髒,實在是太髒了。


    但明軍終歸是贏了,寧鄉軍贏了,孫元也贏了。


    雖然身上軟得再也提不起半點力氣,可腦子裏卻興奮到了極處,怎麽也睡不著。


    他站起身來,在隊伍中來回穿梭,小心地給士兵們蓋著被服。


    一輪紅日升上了天空,照耀在長矛和鋼槍上麵。無數點金黃色的光芒彌漫開來,籠罩著整個寧鄉軍。


    血紅、豔麗、滾熱,如同孫元燃燒的心火,在初春的長空中奔流不息。


    (本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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