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衛兵去尋朱玄水之後,孫元心中還是不塌實,索性大步朝泗州府庫走去,看他是不是還在那裏。


    泗州城實在太大,幾個人分頭尋找,鬼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找到人。


    誰也不知道賊軍什麽時候就會攻城,這把架在泗州脖子上的鋼鐵刀隨時都可能落下來。


    府庫距離州衙門也沒幾步路,走了兩條街就看到高高的青磚牆。明朝早中期實行的是本色稅製,也就是說,國家的賦稅征收實物。你若是漁民,每年需交納一定的鹹魚;你若是果農,就交水果;農夫則交納米、麥。


    不過,實物賦稅涉及到轉運途中的損害,而且,有些物資也不能長期保存。


    所以,明朝中期以後,張居正索性將所有的實物賦稅折合成銀兩,稱之為折色,實行銀本位製度,這也是曆史上有名的《一條鞭法》。


    百姓在交納賦稅銀子之後,官府得先將碎銀子化掉鑄成五十兩一錠的大銀,蓋上官府的戳記,然後再解送京城,入進戶部倉庫。


    這地方因為集中了一州財富,日常守護也是異常森嚴。


    但孫元一到低頭,卻看到府庫大門洞開,裏麵有守丁驚慌地進進出出。


    孫元忙拉住一個守丁問朱玄水還在裏麵沒有,那守丁回答說:“可是一個身著飛魚服的錦衣衛老爺?”


    孫元連連點頭:“正是。”確實,朱玄水身上那一襲黃色飛魚服實在太鮮豔了,想不引人注意都難。


    守丁:“先前和楊知州來過,起了庫銀走了,說是要去商號裏兌換成碎銀子並購買一些物什犒賞守城士卒。”


    聽他說朱玄水已經辦妥了此事,孫元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正要走。突然間,卻看到幾輛馬車過來停到府庫門口,然後是一群衙役將一口接一口大箱子從車上抬下來,往裏麵送。


    孫元心中奇怪,問:“這箱子裏裝的什麽?”


    守丁:“是楊大老爺的藏書,放在府衙中須防備不小心受了兵火有所損傷。”


    孫元大覺奇怪,問:“楊知州還在裏麵?”


    守丁:“還在裏麵。”


    孫元想了想:“前麵帶路,本將去拜見楊知州。”


    “是,將軍請。”


    進了府庫,走不了幾步路就進了一個房間,卻見泗州知州楊威正悠然地坐在裏麵,端著一盞蓋碗,平靜的飲著茶水。


    見孫元進來,他將茶杯放在幾上,笑道:“原來是孫將軍,你不是得了將令在城牆上組織防禦嗎?”


    “州牧大人,末將有緊急軍務來尋朱千戶,故爾來此。”


    說話間,有衙役不斷將書籍送進來,一摞摞堆在牆邊上,轉眼就堆了一麵牆,起碼有上萬冊。看那些書籍的模樣,好象都是宋元珍本善本。


    孫元吃了一驚:“州牧竟然收藏了這麽多好書。”


    聽到孫元的誇獎,楊威平靜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本官為官二十來年,宦囊幾乎都花在收藏古籍上麵。楊某無兒無女,內心中已經將這些書籍都當成自己的孩兒了。”


    說著話,他又道:“方才朱千戶過來,本官已經將庫銀都盡數給他用於激勵守卒,可惜啊……”


    孫元:“可惜什麽?”


    “可惜剛完了夏糧秋稅,庫中卻沒有多少銀子,也就二萬來兩,奈何。”


    “二萬來兩……不少了……”孫元抽了一口冷氣,心中慶幸:還好還好,我叫朱玄水去找商家兌換成細軟珍玩。否則,這麽這麽銀兩根本就帶不走。別說兩萬兩,兩千兩就能將我等給壓死了,還怎麽逃命?


    “既然將軍今日過來,也巧,寫個收據吧!”楊威拿出帳本,將筆墨遞給孫元。


    孫元也沒想到其他,直接在上麵簽字畫押,對此,他也沒有任何心理負擔。反正明天泗州城就會攻破,到時候這帳本估計也會毀於兵火,簽幾個字算得了什麽。


    接過孫元遞還回來的帳本,楊威小心地收在抽屜裏,突然長長地歎息一聲。


    孫元:“州牧因何歎息?”


    楊威:“敢問孫將軍,這泗州城還能守幾日?”


    孫元就差拍著胸脯保證了,一副輕鬆模樣道:“揚州牧為官清廉,又開府庫犒賞守城士卒,軍民皆感念你的恩德,上下同心,守上三五日當不在話下。不過州牧放心,最多三日,盧督師的大軍就會趕到,我泗州當無憂也!”


    “哈哈!”楊威一陣大笑,指著孫元,直呼他的表字:“太初啊太初,這樣的話用來安定軍心民心自是最好不過。但在我的麵前何須如此?楊威以前也在遼東做過一任知縣,頗知軍略。城外有賊軍五萬,城中卻隻有三千來可戰之兵。我大明朝的衛所軍究竟是怎麽回事,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了。這幾日若不是太初你,泗州城隻怕早就陷落了。”


    “如今,我泗州城守卒士氣已喪,賊軍如今尚為用盡全力來攻。依我看來,這城,隻怕明日就要破了。”


    聽到楊知州說破這點,孫元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心道,這個楊威雖然身上還有著明朝人歧視武官的習慣,可對我孫元卻是相當不錯,如今甚至開了府庫任我取之自用。我若就這麽逃了,卻有些對不起這個老實人。


    就點了點頭,難得地用誠摯的語氣道:“州牧大人說得是,依孫元看來,這泗州隻怕明日上午就要被賊人攻破了,你還是早做準備吧!”


    “準備,怎麽準備?”


    楊威反問。


    孫元抿嘴:“離開這座危城吧!雖說朝廷有體製,地方守官丟城失地,那是死罪。不過,大人宦海沉浮一生,官場中自然有不少同門同窗座師,若是活動一下,未必就能是一個死字。”


    “活動一下?”楊威撲哧一聲笑起來:“君心民心可欺,我心卻又如何能過這道坎?”


    說著話,他走到書叢之中,盤膝坐在一口蒲團上,“太初的情誼,楊威心領了。我是誓死不會離開這座城池的,願與泗州,與我珍藏了一輩子的書籍共存亡。”


    孫元聽到這話,這才發現蒲團四周的書籍中撒了不少硫磺火硝,牆角還放了幾桶桐油。如果沒猜錯,隻要泗州城一破,這個楊知州就會點火****。


    “州牧,三思,三思啊!”


    喊了半天,卻沒有任何回應,楊威甚至將眼睛閉上了。


    孫元呆呆地站了半天,這才發自真心地朝楊知州長長一揖,轉身離開。


    任何年代,崇高的犧牲總是令人尊敬的。你可以做出自己的選擇,甚至不敢苟同別人的舍身取義,但不能不敬畏這種高尚。


    出了府庫,孫元心中一陣陣發酸,正傷感中,一條人影腳步蹣跚地走過來:“孫將軍,孫將軍。”


    孫元定睛看過去,那人渾身上下都裹著紗布,卻看不清相貌,老半天才想起這人正是自己從城頭救回來的湯問行。


    說句實在話,孫元將這人往一間屋子裏一扔,就將他給忘記了,也沒想過午夜時要將他一並帶出城去。自己這三十來人能不能走脫還兩說了,怎麽肯在帶上一個不liáng於行的傷號。


    “怎麽了?”孫元問。


    “孫將軍,你的老營好象來了一個信使,還被人給抓了。”


    “什麽信使,又被人抓了?”孫元有些莫名其妙。


    湯問行:“是個女人,姓朱,剛進我養傷的院子,外麵就衝進來一群士卒,說是大河衛的,請她過去說話。結果兩句話就說僵動起手來,那女子武藝好生了得,可惜雙拳不敵四手,最後力竭被擒。”


    “什麽!”孫元大叫一聲:“汀兒!”


    “咯咯……將軍且鬆手……”湯問行喉嚨中發出怪音,一張臉也漲成紫色。


    原來,孫元激蕩之下,不覺伸出手去抓住他的衣領,將他提了起來。


    “抱歉,湯兄弟快說。”孫元這才將手鬆開。


    湯問行心中駭然,自己雖然身上大小十多處傷,身子極為虛弱。可好歹也是勳貴子弟出身,從小打熬氣力,反應卻是極快。可孫元這一爪抓來,自己卻沒有做出任何反應,就如同六歲孩童一樣毫無還手之力。


    明朝早中期,都是勳貴掌軍,文官治國。也就是說,國家大小官吏得靠讀書人科舉一場一場考上去。而軍中的將軍則多由勳貴子弟世襲。實際上,這個製度乃是明太祖朱元璋定下來的。在他看來,勳貴子弟才是可靠和值得信任的,軍隊自然要掌握在自己人手裏。


    不過,土木堡之後,明朝掌軍的勳貴被韃靼人一掃而空。到如今,勳貴子弟也鮮有進入軍隊的例子,不少人已經退化成混吃等死的米蟲。


    但家傳的武藝和兵法還是流傳下來,湯問行出身實在太差,在信國公府中被人當成下人一般,心中就立了誌向要重振信國公湯和當年的風光,為自己死去的母親掙一個誥命。因此,這十多年來,湯問行的武藝就沒丟下過。卻不想,今天卻這麽輕易地就被孫元製住了。


    原來,孫元這兩年來每日都勤練武藝,又在戰場上生生死死走過幾個來回。武藝雖然還是那麽回事,可力氣卻大,與人動手的經驗也是異常豐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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