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象升讓王樸退下之後,伸手抓一支令箭,想了想,又放下來。


    轉頭和氣地對高起潛道:“高公公。”


    高起潛一呆,然後尖銳地叫了一聲,叫聲中充滿了不敢置信:“怎麽,部堂你想讓咱家帶兵出擊?”


    盧象升正色地點了點頭:“正是,這第四路,乃是我軍的總預備隊,人馬占我軍兵力六成以上,也是決定此戰勝負的關鍵。第四路,由高公公你來帶,關寧軍、薊鎮軍和京營到時候緊隨我三路兵馬之後,在最後時刻全部投入戰場。”


    說完話,他猛地站起來,凜然到:“各將聽命!”


    所有軍官都同時“刷!”一聲站直了身體。


    “夜襲之期就定於本月十五夜。”盧象勝朝東麵一拱手,朗聲道:“東麵就是北京城,陛下正看著我們呢!此戰諸君當奮勇殺敵,以報君恩。”


    說完,他將手放下,狠狠地拍在案上,滿麵殺氣:“此戰,軍中各將士刀必見血,人必帶傷,馬必喘汗。戰後查驗,若無此三者,必斬!”


    “是!”看到盧象升滿麵的煞氣,眾將軍這才意識到眼前這個看起來好象和藹可親的老者的另外一個外號“盧閻王”,他帶兵十年,每戰都必手提大刀在陣後督戰,手中不知道粘了多少畏敵不前的士卒的血。


    他又是兩榜進士出身,領兵部尚書頭銜,手握尚方寶劍,殺幾個參將、總兵,不過是小事一樁。


    一時間,眾人都攝服在他的虎威之下。


    “粗暴了,太粗暴了!”底下,孫元一陣腹誹,心道:“盧總督做事也太操切了些,你老人家雖然總督天下兵馬,可積聚在昌平的軍隊來自十多個不同的單位,以後也沒協同配合過。若換成我,想必是想分別找幾個主要帶兵大將談談話,統一思想之後,才會下軍令的。現在即便大家被盧象升的權威壓服,下來之後難免不會別有心腸。而且按照真實的曆史來看,高起潛也不會同意這個計劃,這才同盧象升鬧崩,最後分家的。”


    孫元心中感歎:總督是總督,本以為夜襲計劃要商議一兩天才能決定。我也打算等到晚上,再和你好好談談,曉以厲害,看能不能想個法子說服那死太監高起潛。卻不想,你老人家卻直接下命令,高起潛會答應嗎?


    果然,“咯咯咯咯”高起潛突然放聲尖笑起來。


    這笑聲在一片騰騰殺氣中顯得突兀,也將整個氣氛破壞了。


    盧象升麵上浮出怒氣:“高公公可有話說?”


    高起潛尖酸刻薄起來:“刀必見血,人必帶傷,馬必喘汗,說得好,說得好呀!不過,好象有一點不通得緊。”


    盧像升:“哪一點?”


    高起潛:“夜襲一戰,本監軍深受皇恩,自然要衝鋒在前,刀必見血、馬必喘汗好說,可人必帶傷卻難得緊。難不成本監軍明明沒傷,可又不想受盧大人軍法,先得自己捅自己一下?”


    他這話說得下流滑稽,又是在如此嚴肅的場合,完全是耍流máng,眾將想笑又不敢笑,都竭力忍受,將頭低了下去。


    盧象升見高起潛出來攪局,麵上有青氣騰起,就要發作。


    高起潛不等他說話,又悠悠道:“咱家隻聽說過雪夜下蔡州,還真沒聽說過月夜突襲的。這一仗,咱家是不會打的。”


    這話的意思說得很明白,所謂夜襲,講究的是神不知鬼不覺摸到敵人營前。月半之夜,正是月圓之時,根本就藏不住人,還如何出敵不意?


    盧象心中火起,可他也知道現在不是同高起潛發作的時候。畢竟,自己是統帥,高起潛是監軍,若兩人先鬧起來,這部隊的人心先就要散了。


    “高公公,軍機大事何等要緊,卻不是發牢騷的時候。我大明朝的軍隊公公又不是不知道,若非選在月圓之夜,四野漆黑一片,目不能視物,這仗還怎麽打?若是點起火把鬆明,叫建奴看到,又談何偷襲?”


    “月圓之夜天地一片通明,難道就不會被建奴發現了,真是笑話?”見盧象升一意孤行,高起潛也急了。開玩笑,這帶兵打仗是那麽容易的。雖說咱家的第四路軍隊兵力最雄,又是放在大軍最後麵的總預備隊,可鬼知道神出鬼沒的建奴會不會繞個圈子專門跑來找咱家的麻煩?


    我大明朝的軍隊,他媽的能打仗嗎,別到時候咱家也莫名其妙地死在戰場上麵?


    一想起上次清兵入關寇掠京城,自己所率的京營還沒看到敵人,自己先炸了營。一想到自己有可能死在戰場上,高起潛心中就涼透了。


    他已經抱定決心,這仗能不打就不打,自己送到建奴跟前找死這種事,智者不為:“還有,這偷營的事情,咱家是知道的,兵馬得少而精,人去多了,反倒不美。可少了,又打不贏。所以,這一仗,咱家就不參加了,大家也都別去。”


    說完,他站起來:“諸將聽令!”


    眾人又都站起來:“末將在!”


    “月圓之夜偷襲建奴大營一事,就此做罷。咱們另外再商議個完全之計,看怎麽才能擊潰建奴,解君父之憂。”


    盧象升和高起潛,一個是大軍統帥,一個是監軍,都是主帥。兩人竟然發出截然不同的命令,這讓所有人都麵麵相覷,不知道該聽誰的好。


    “高公公。”盧象升本是東林黨人,在文官麵前一向溫文爾雅,可閹黨卻是他天生的敵人,立即霍一聲站起身來,絲毫也不給高起潛麵子:“天子命本督總督天下援兵,這仗怎麽打某自有決斷,還論不到你來指手畫腳。”


    這已經是徹底地撕破臉皮了。


    高起潛本就是這個地道的小人,尖笑道:“好好好,好威風,好威風啊!盧大人你你是督師不假,可別忘了,咱家可是你的監軍,有最後的決定權。這次夜襲,咱家不答應。”


    確實,按照明朝在軍製。國家對外用兵,得由朝廷派出一員文官做統帥,製訂作戰計劃,而武將則負責具體實施。


    而大軍出擊,朝廷還得派出一員中官太監和兩個錦衣衛做監軍,負責監督軍中將帥。這個角色類似於後世的政委和保衛人員,對於統帥製訂的作戰計劃有最終決定權。若是發現將士有異心,甚至可以先發製人緝拿、偵訊。


    監軍一職之所以讓太監和錦衣衛擔任,那是因為太監是皇帝的家奴,而錦衣衛則是皇家的走狗,值得信任。而且,這兩類人名聲實在太壞,跟隨大軍出征,就算有異心,也翻不起浪花。


    這個製度的好處是,有明兩百餘年,從來沒有出現過大藩鎮大軍閥,也沒有出現在過地方軍頭謀反的事情。


    但害處也是明顯的,監軍若是安於本位,隻做個擺設和吉祥物,倒出無妨。若想有所作為,在軍中搞風搞雨,卻是一個大麻煩。


    畢竟,他們代表的是天子,嚴格說來,權勢當排在軍中第一。


    “高公公是監軍不假,不過,軍國大事還論不到你來做主。”盧向升不屑地一揮手:“高起潛你想做第二個王振嗎?”


    “你你你,盧象升,你你你……你是在威脅咱家嗎……大膽!”見盧象升將自己比擬成王振,高起潛頓時氣得渾身亂顫。


    王振乃是正統年間的一代權宦,正統十四年的時候,瓦剌入侵明朝,兵分四路來勢凶猛,迅速向南推進。明朝守衛西北的將士,幾次交戰失利,急忙向京師請兵救援。根本不懂軍事的王振,對瓦剌的軍事進攻沒有足夠的認識,以為讓英宗親征,就能把瓦刺兵嚇跑。所以,他為了僥幸取勝,冒濫邊功,便在明朝沒有充分準備的情況下,慫恿英宗親征,讓英宗效仿宋真宗親征的榜樣,以便青史留下美名。


    結果在土木堡吃了個大敗仗,不但明朝二十五萬大軍徹底被瓦剌擊潰,就連英宗皇帝也做了敵人的俘虜。


    英宗被俘,英宗的護衛將軍樊忠萬分憤怒,掄起鐵錘對著王振的腦袋狠狠砸下子,結果了這個一代權宦的性命。


    後人談得這次土木堡之敗的往事時,都將所有責任推到王振頭上。


    高起潛不住尖叫:“反正這場夜襲咱家就是不同意,除非我死了。你是宣大總督,宣府、大同兩鎮鎮軍咱管不著。可咱家執掌的京營和關寧、薊鎮各路兵馬,你一個人也別想調動。”


    盧象升冷笑一聲:“某手握尚方寶劍,總督天下援軍,各鎮兵馬都歸我節製。誰若不從,軍法無情!”


    這話已經說得殺氣騰騰了,說完,還掃了關寧、薊鎮等將官一眼。


    關寧軍等人想起盧象升“盧閻王”的外號,都是心頭一凜,不敢直麵他的目光。


    高起潛咯咯笑起來:“你有尚方寶劍又如何,我可是監軍,這軍隊該如何調動,最後還不是由咱家拍板。眾將都他娘給我聽著,你們這幾日就駐在昌平,沒咱家的命令,哪裏也不許去,否則,等不到盧大人的尚方寶劍,咱家就先祭出王命旗牌砍了你們。”


    這已經是赤luo裸的威脅,在逼各路領軍大將表態了。


    宣大兩鎮和天雄軍是盧象升是盧象升的基本盤,自然是惟盧總督之命是從。


    楊國柱率先走出來,一拱手:“願聽督師調遣。”


    有他帶頭,宣鎮和大同諸將也紛紛拱手說願意聽從盧象升的指揮。


    不過,京營經高起潛經營多年,他在禦馬監做了多年管事牌子,如今又是司禮監首席秉筆,關寧軍和薊鎮軍中不少軍官都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見兩個統帥在逼自己表態,都是你看看我,我看看,相互對著眼色,死活也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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