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崇禎十二年,四月十六,一大早,大時雍坊和小時雍坊一帶已是人頭濟濟,兩處的百姓都顧不得做生意和操持生計,齊齊擠到長安街的兩邊,伸長了脖子朝街上望去。


    因為就在今天,山東一戰的部隊都要從從宣武門入內城,然後沿著西長安街到承天門,也就是後世的**,接受天子的檢閱。然後,各軍開去祿米倉領天子和朝廷的獎賞。


    如今的北京城作為明帝國的首都已經兩百年,整個城也在元大都的基礎上闊容了將近兩三倍。作為整個帝國的政治中心,據戶部統計,城**有百姓三十五萬,再加上周邊的四十多萬農業人口,共計八十餘萬。這還不包括每日在城中進進出出的腳夫、船夫。如果將這些人口也包括進去,估計已經上百萬了。


    百萬人口,在工業時代的現代社會,也就是有個三線城市的規模,可這裏是明朝。不得不承認,這已經是當世最大的城市之一。


    自從建奴從青山口出關,北返遼東之後,斷絕了半年大運河漕運總算是通暢了。北京滿城官民全靠漕運物資過活,漕運一斷,城中頓時困窘起來。再加上清軍將整個河北打成一片白地,吃物流飯的販子和商家已經困難到極點。城中的物價更是一日三漲,已經高到讓人無法承受的地步。很多人因為家貧營養不良,都是麵帶菜色。整個京城的商業活動仿佛已經停滯,再加上旱了幾月,這都四月了,城中還看不到一絲綠色。就好象一口巨大的沙漠,吞噬著所有人的精氣神。


    好在建奴終於走了,時值四月,江南的新穀、綢緞、瓷器更是如流水一樣運來。好象是受到濟南物資的滋潤,京城物價在半月之內迅速地降落下去。而樹木枝頭,一夜之間卻是繁盛成一片,城中上下,都滿是喜洋洋的綠雲。


    這段日子裏,城中到處都是婚嫁喜慶的酒宴,到處都是人們的笑臉。


    這就不得不讓人感慨,在一片廢墟也似的河北,京城的繁華實在是太顯眼了。可這種繁華卻是建立在漕運之上的,一旦漕運出問題,這片繁榮立即就會枯萎。


    換種說法,大明朝在北京的政fu要想順暢地運轉下去,那是建立在江南財富的基礎上的。


    從唐朝江南得到開發以來,到如今,天下財物七成出自江南,江南財富七成出自寧、蘇、杭。沒有江南的財富,北方也不能獨存。


    這就是中華民族大一統的經濟基礎。


    南方、北方,通過大運河漕運的聯係,已經成為一個密不可分的整體。


    此刻,在宣武門外,六鎮並秦軍、寧鄉軍參與山東之戰的主力戰兵都已經齊聚一堂,立於城門之外,準備等到一聲令下,各軍就開進內城,接受滿城百姓的歡呼,接受百官和天子的檢閱。


    這次檢閱,按照洪承疇的布置,各軍都有出一營主力戰兵,也就是四千五百人馬。六鎮和秦軍加一起總共有三萬人馬,寧鄉軍則全體出動,大約超出了將近一千人。不過,在所有人看來,孫元部走在最後,已經處於配角的位置,就算出動再多人,也沒有關係。


    每鎮一營人馬說起來並不多,可明朝邊軍的主力戰兵和輔兵的比例非常大,一比五甚至一比十也很正常。一場出動上萬人馬的大戰,明軍中真正能夠作戰的家丁,估計也就千餘。


    打了半年戰,明朝軍損失慘重,各鎮都是客軍,這次來京城的人馬經過消耗,很多部隊甚至連一營戰兵都湊不足,比如秦軍,兩千多主力戰兵,在鮑丘水被建奴給殺了一半,隻剩一千來人。沒辦法,各鎮總兵們隻能臨時拉些身材還算過得去的輔兵湊數,輔兵不夠的,民夫也成,反正現在京畿地區到處都餓得眼睛發綠的流民,三十文一天拍出去,什麽人招不來?


    湊夠一營之數之後,又簡單地訓練了幾日,將鎧甲往身上一套,將旌旗一舉,整齊地喊幾聲“萬歲,萬歲”,倒也顯得威武。


    三四萬人馬開進京城,鎧甲閃亮、紅旗招展,鑼鼓喧天,真真是一樁難得的盛事,整個京城都轟動了。幾乎所有的京城百姓天不亮就湧進內城大小時雍坊,立於西長安街的兩側,等著觀看這前所未有的大熱鬧。


    這次山東之站,明軍前前後後斬首建奴一千多級,就連東夷右翼軍的軍主奴酋嶽托也被摘下了腦袋。這可是自太祖開國,徐達將軍、成祖爺沙漠北以來,對外戰爭前所未有的大捷。


    上一次祝捷還得上溯到萬曆爺年間的三大征,不過,萬曆三大征雖說是勝利了,可仗卻打得見仁見智。而且,那三次戰役,都未免又以大欺小的架勢。蒙古已經衰弱、倭寇又算得了什麽。至於播州之戰,更是以全國戰一隅。


    不過,即便如此,明朝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耗費大量軍費,對國家財政造成了極大的負擔。可以說,張居正隆萬大改革給大明朝所積下的那點家底子全陪了進去。


    等到滿清在遼東崛起,大家這才愕然發現,戰爭已經從大人欺負孩子變成了成年人之間的較量。或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算是以大欺小,隻不過,這一回明王朝變成了孱弱的孩子。


    自天啟年到現在,朝廷對遼東軍事,屢戰屢敗,整個大明朝的精氣神已經被徹底打垮了。


    到如今,整個大明朝好象都患上了恐清症,根本就不敢與之在戰場上較量。


    一兩個韃子兵占領一座縣城的事情也是有的,幾百建奴騎兵就敢衝擊數萬人馬的明軍大陣,並能戰而勝之的咄咄怪事也不鮮見。


    可以說,整個民族的誌氣和脊梁都被這一場接一場的失敗打斷了。


    所以,一旦建奴入侵,大家首先想到的就是逃到安全的地方躲起來。至於抵抗,甚至戰而勝之,隻怕連想也不敢想。


    可山東一戰,明軍斬了一個貝勒級的清將,擊潰敵人右翼大軍。這個時候,所有人這才猛地發現,建奴也不並是不可戰勝的。


    戰勝建奴的意義,甚至比當年萬曆三大征更大。


    怎不叫人心懷激蕩,怎不叫人由衷地驕傲?


    這可是前所未有的大捷啊,所有人都想親自看一看這些敢在沙場上和建奴刀口見血的好漢究竟剽悍成什麽模樣。


    到如今,據說,西長安街兩邊的店鋪已經坐滿了人。如酒肆茶坊二樓這樣絕佳的觀景位置,更是被炒到了一錢銀子一個座位,可就這樣,依舊是供不應求。不少臨街的住戶,更是直接將自己而樓的扳壁拆掉,擺上三五各座兒,設好茶水糕點,招攬顧客。隻需一日下來,家中兩三個月的花消就有了。


    不過,京城中多是無錢的閑漢,這種一錢銀子一個座兒卻不是他們所能承受的。因此,不少人索性無視臨街店鋪小二的白眼和嗬斥,死皮賴臉地立在屋簷下麵,將脖子伸得老長,不住朝西麵張望。


    整個京城的百姓幾乎都湧到西長安街邊上,眼前全是熙熙攘攘的人潮,這讓順天府和錦衣親軍衙門如臨大敵。今日天子可是親自坐鎮承天門觀禮的,若是百姓有個騷亂,又或者擠踩死了人,打攪了這場盛會,上頭追究下來,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會丟掉頭上的烏紗。


    所以,一大早,兩個衙門的衙役和兵丁們就開了出來,先是以清水淨街,然後揮舞著手中的鞭子和棍子,將百姓不住地朝街兩邊驅趕:“靠後,靠後!”


    “滾邊兒去,打不死你這個不開眼的。”


    “直娘賊,還擠,膽兒夠肥的,等下千軍萬馬一過,踩不死你?”


    棍子和鞭子抽到人身上,發出劈啪聲響。


    可被抽的人卻不發出慘叫,反恬著臉笑問:“官爺,等下是不是可以看到孫太初,看到寧鄉軍。”


    “廢話,山東一戰可都是孫太初一人打下來的,他若不來,其他人也好意思來受閱?”


    “聽人說,寧鄉軍中的好漢都身長八丈,麵如藍靛,生著一張血盆大口,究竟是不是真的呀?”


    “你這是屁話,這他媽是我大明朝的鐵軍嗎,這是閻羅殿逃出來的惡鬼。”有人唾了一口。


    說話那人不服氣:“能夠打贏建奴的,怕是隻有這樣的惡鬼。建奴凶,隻怕寧鄉軍更凶。隻要是我大明朝的軍隊,凶一點才好呢!”


    “是極,是極!”擁成一團的百姓紛紛點頭。


    正在維持秩序的衙役和兵丁們都是哭笑不得,其中有個官長模樣的軍漢板著臉喝道:“亂說什麽,寧鄉軍也不過二千來人,建奴多少人馬,他孫太初一個人能包打了。這次能擊退建奴,難不成別的邊軍都是擺設?”這人乃是錦衣衛中的一個總旗,原本也是邊軍出身,見百姓稱讚寧鄉軍,隱隱有腹誹邊軍,心中頓時不滿。


    “廢話,當然是擺設了,前幾番建奴入寇,沒有寧鄉軍,邊軍打成什麽鳥樣,當我們沒看到。哼,咱們每年交這麽多皇糧國稅,都喂得這群豬。”


    “對,邊軍都他娘是一群豬!北京城乃是天子腳下,你看看,現在都被建奴禍害成什麽樣子了,他們還意思嗎?”百姓都罵開了。


    從崇禎七年到現在,建奴兩次入寇京師。每次朝廷也不是沒發嚴令命邊軍入衛京城,可結果是各鎮兵馬遇到建奴都是一觸即潰。放任敵人將城外燒殺成一堆廢墟,城中百姓在城外誰沒有幾門親戚,有的人直接就是逃進城來的難民。外寇入侵,對於京城百姓可是有切膚之痛的,對於邊軍的無能更是憤怒。


    一時間,群情洶湧,那總旗頓覺有些經受不住,隻得低下頭,灰溜溜地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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