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衛口中的鄭總兵不用問,自然是鎮江總兵鄭鴻逵,鄭成功的四叔。


    鄭成功大驚:“怎麽會打起來了,又究竟出了什麽事?”


    他從河間來這裏,這一路上都押著叔父鄭鴻逵,兩人一路無話。等到了這裏,這才得到鎮海軍全軍覆沒的消息。就連鎮江那邊的士兵和征發的民夫,也犧牲迨盡。


    鄭成功自然痛苦得無以名狀,鄭鴻逵也知道自己犯了一個大錯,心中有愧,整日躲在帳篷中借酒澆愁,不肯和人見麵。


    如今二人都變成了光杆司令,內心中都異常苦楚。


    鄭成功也未必沒有埋怨叔父的意思,怕自己同他見麵之後,忍不住會將胸中那一股怨氣爆發出來,故爾對他都采取的是回避的態度。


    在寧鄉軍中呆了幾日,本以為叔父已經回了鎮江,卻不想他還留在這裏。不但如此,還跑韶偉那裏去鬧。


    聽到鄭成功問,那個侍衛回答說:“鄭總兵今兒個一大早也不知道是哪股筋不對勁,帶了所有弟兄跑偉字營去鬧,問韶偉要人。韶偉將軍脾氣本怪,一言不合,就同總兵官打起來了。眼見著就要不可收拾,小的見勢不妙,急忙過來通報。”


    “要人,要什麽人?”鄭成功有點莫名其妙。


    侍衛:“鄭總兵本好好兒地呆在帳篷裏,鎮海軍全軍覆沒之後,他老人家心中也是難過,昨日還同我等講,說是要回鎮江去,再不肯留在這傷心之地。可今日一大早,就有人過來稟告說,咱們鎮海軍其實還沒有完,還有兩千多精銳士卒在甘輝將軍的率領下突破重圍逃了回來。”


    “甘輝回來了?”鄭成功精神一振,聽說還有兩千多人生還,心中不覺大為欣喜:“他和弟兄們都在哪裏?”


    他現在正缺人,尤其是缺少有作戰經驗的中下級軍官。鎮海軍中的士卒可都是從大勝關戰場打出來的,即便琉璃河敗得極慘,換一個角度來看,不也是經過血與火的考驗?


    這樣的兵竟然還剩兩千,如果以此為骨幹,輕易就能擴充到兩萬之巨,甚至更多,鎮海軍也能在極短的時間內重建。


    “這個不是太清楚。”侍衛回答說:“不過,今天一早過來的那人乃是我鎮海軍的老人,大家都認識的。一來就鑽進了鄭總兵官的帳篷,說了半天話。鄭總兵官就惱了,拍案而起來,叫弟兄們都集合,說是甘輝將軍已經叛出了咱們鎮海軍,投到韶偉門下,不肯回來給靖遠伯你效力。對於這種反骨仔,自然不能輕易饒了。現在就過去為韶偉要人,將這個叛徒捉回來問個究竟。”


    “小人自然知道咱們和寧鄉軍是友軍,卻不能因為這事鬧得生分。就偷偷地跟了上去,然後就聽說那邊鬧起來了,小的不敢耽擱,就過來稟告靖遠伯。靖遠伯,你快些過去吧。聽人說,那韶偉乃是孫太初的小舅子,平日間跋扈慣了,又是個腦子不夠用的瘋子,連泰山老丈人都敢打的。如果是真和鄭總兵官打起來,卻是傷了兩家和氣。”


    聽他這麽說,鄭成功額頭上有汗水沁出來,連聲道:“快快快,快帶我過去。”


    在這個年代,軍隊實際上已經流為統帥的私軍。軍中的士卒和將領隻效忠於他們的軍主,乃是絕對的人身依附關係。在軍隊中人看來,像甘輝這種改換門庭的事兒,那就是大逆不道,為所有人不齒。難怪四叔聽到這事就火冒三丈,立即帶著人馬過去要人。


    鄭成功知道甘輝這人急公好義,是個光明磊落的好漢,像這種做三姓家奴的事情,打四他也不敢相信。


    說不定此事另有蹊蹺,而且,那回來的兩千士卒究竟去了哪裏,還得親口問問甘輝。


    而且,以自己同孫元的私交和公誼,若是鬧出不愉快,豈不是親者痛仇者快?


    飛快地騎著馬,就到了偉字營。


    如今,就步兵各營而言,偉字營已經屬於寧鄉軍中戰鬥力最強的軍隊了。這大概和韶偉將軍操練士卒極為嚴格有關,如今的偉字營規模也大。所以,來白溝河駐紮之後,韶偉獨成一營房。


    剛到大寨轅門口,就看到四叔鄭鴻逵正紅著眼睛盯著立在門口的甘輝口中大聲咆哮:“反骨,甘輝你就是個活魏延,難道你忘記了咱們鄭家,忘記了靖遠伯對你的恩情了嗎?”


    同鄭鴻逵一道過來的還有二十多個親衛,這些人也亂糟糟地叫個不停。有人在罵,“甘輝,你他娘還大俠呢,有你這種不講義氣的大俠嗎?帶著靖遠伯的軍隊投靠別人,謀取自己的富貴,呸,什麽東西!”


    又有人在勸:“甘大哥,你一向義薄雲天,咱們也都佩服你是一條好漢,今日怎麽就犯糊塗了。所謂樹活一張臉,人活一張皮。你做出這種事,日後還怎麽在世上行走。”


    “甘大哥,還是回來吧?當初,咱們一道投入福建軍的時候,可是宰了雞頭喝過血酒向南安伯、靖遠伯效忠的。人無信不立,江湖漢子,頭和斷血可流,這信義二字可是須臾都不能忘記的。”


    更有人陰陽怪氣地說:“各位兄弟你們也不要勸,甘輝可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要跟孫太初的,難道你們都看不出來嗎?他兒子如今已經投到曹國公世子那裏做了貼身侍衛,孫天經什麽人,將來可是要繼承曹國公爵位,繼承寧鄉軍的,甘鳳瑤的前程還小得了。將來若是得了小公爺的歡心,將來說不好要開牙建府。這麽大的富貴,你們說甘輝還會回咱們鎮海軍做一個苦哈哈的普通將官嗎?”


    有一個性格暴躁的人索性衝了上去,一把抓住甘輝的領口,大聲喝問:“甘輝,你現在就說一句,你是不是要當叛徒?”


    鄭成功看到,甘輝身上穿著一件簇新的寧鄉軍棉布軍裝,緊咬著牙關,一句話也不說,腮幫子上有兩條咬筋突突跳動。無論抓住自己領口的那人如何用力,也不還手,隻身體不住搖晃。


    普通明軍除了有一件鴛鴦戰襖,也就是薄棉甲之外,都沒有軍服。鴛鴦戰襖裏麵你願意穿什麽,也沒有過問。不像寧鄉軍,不但鎧甲統一製式,就連裏麵的襖子、棉衫,褲子,甚至襪子都完全由軍隊體統,這大概同寧鄉軍強大的經濟實力有關吧!


    當然,其他明軍對孫元這麽做很不以為然,覺得這就是糟蹋錢。


    當初鄭成功也很是不解,在孫元麵前提出同樣的問題。


    孫元回答說,如果經濟條件允許,盡量讓士卒統一製服吧,如果能夠統一到內褲和襪子那就最好不過,如今也能讓士卒有歸屬感,並時刻意識到自己同其他戰士是一個集體,以此乃培養戰友情和團隊精神。


    鄭成功當時深以為然,也想過在部隊中統一服裝,結果因為手頭沒錢,再加上軍中將士不配合,也就罷了。


    寧鄉軍的軍裝很是奇怪,沒有使用一般衣裳的腰帶,直接使用貝殼磨製的扣子,還做了兩個兜。


    此刻,甘輝被那個親衛抓著領口使用地拉拽著,胸口上有個黃銅的小牌子不住晃動。


    鄭成功定睛看去,心中卻是一顫。


    這個牌子他去年也見過,那是在揚州之戰結束之後,孫元頒發給將士的勳章。


    對,就叫這個名字。


    寧鄉軍弄出的這個勳章一共有兩種,一種是銀心勳章,用來獎勵有功將士;另外一種是紫心勳章,頒發給因戰負傷的士兵。


    銀心勳章的樣式是在銅底上鑲嵌一顆白銀所製的五角星;紫心勳章上麵則鑲嵌著一顆青銅五星。


    作為克隆於寧鄉軍的部隊,當初鄭成功也想給部隊頒發勳章。結果,軍中將士都覺得這事就是一場笑話,這種勳章製作麻煩,耗費不小,有那工夫,還不如折合成銀子讓大家出去吃一場酒開心開心。


    於是,鄭成功從善如流,直接給大家發了銀子。內心之中,他也覺得孫元這種幹很滑稽,一個牌子,不當吃不當喝的,發下去又有什麽意義,估計士卒們也不會拿它當回事。


    不過,後來他才漸漸地感覺有些不對味。


    大勝關之戰結束之後,鄭成功也過江去孫元老營一趟,見過一場授勳儀式。那是一場難忘的經曆,在得到勳章之後,士兵們都激動得渾身發抖,有的人甚至流下了熱淚。


    從那個時候起,所有授勳的將士但凡遇到重大場合都會將勳章鄭重地別在胸口上,滿麵都是驕傲。而別人看他的目光中,也滿是崇敬和羨慕。這感覺,對於得獎的將士而言,比直接得了獎金,下館子吃掉滿足口腹之欲好上不知道多少倍。


    按照孫元的說話,你發錢吧,糜費巨大不說,士卒也未必記得你的好。反正在大明朝任何一支軍隊,出征的時候要發開拔銀子,打仗的時候要發銀子鼓舞士氣,戰後還有犒賞銀子。你自己發錢,和其他軍隊又有什麽區別?在將士們看來,那是他們應得的,至於仗是輸是贏同他們也沒任何關係,反正錢又不少一分。


    可是,一個人,除了錢之外,還有其他的需求。比如榮譽、自豪感。人嘛,是社會動物,他們更在乎的是自己在群體中的地位和存在感,這可是比單純吃一頓重要得多。


    錢到手,士卒馬上就會花掉。可勳章卻要伴隨他們一生,那榮譽也將伴隨他們一生。時刻提醒他們,你們在某時某地,和寧鄉軍的弟兄們並肩戰鬥,你們是寧鄉軍中真正的男子漢,真正的勇士。


    孫元的話,鄭成功聽不太懂,但他還是覺得非常有道理。


    勳章這件東西雖然不當吃不當喝,可能夠給將士以榮譽,能夠讓他們時刻意識到自己的歸屬。


    此刻,見到甘輝胸口上晃動的勳章,鄭成功心中突然明白,這個武藝高強的部下的心已經在寧鄉軍那邊了。


    是的,他在揚州大戰的時候雖然在大勝關,可寧鄉軍依舊發給他一枚銀心勳章,以表彰他奮勇殺敵的功勞。這已經承認甘輝是寧鄉軍中的一員,承認他是值得信任和依托,值得敬仰的袍澤弟兄。


    甘大俠是再也不會回來了,在他心目中,我不是一個合格的,值得效命的統帥了,鄭成功心中隱約作痛,卻是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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