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先生說完,就合上眼睛靠在那裏休息了。


    他看起來很累,剛才完成的信跟地圖耗費了他的精神。


    我也不敢再深入追究。


    院子裏覆蓋著潔白的雪,我頂著寒氣走到那棵大樹下,抬起頭看著參天的枝葉。


    這樹不知道是什麽品種,寒冬時節還這麽精神。


    穆先生總是坐在這樹下喝酒,有時候還會呆呆的出神。


    我伸手捋掉石桌上覆蓋的白雪,走近大樹邊,突然鬼使神差的走到了樹幹的另一麵。


    我不經意的朝上頭望了一眼。


    下一秒,我愣住了,我瞧見上麵居然刻著幾個字。


    我踮起腳尖仔細的辨認著。


    ”小菱兒,等我回來――蕭楚。“


    蕭楚!蕭楚!!蕭楚!!!


    我腦海中回想著這個名字,覺得腦袋又開始疼了。


    小菱兒,難道還真有這麽一個人不成?


    蕭楚,這個落款的名字怎麽聽起來那麽熟悉,好像......我在哪裏聽到過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想得頭痛捧住了腦袋,山風吹來,我冷得一個瑟縮,趕緊跑回自個兒的屋子裏去。


    屋內燃起了爐火,我蹲坐在火爐邊,回想著剛才看到的那一行字。


    即便是刻在樹上,我都能看得出那字清秀俊逸,穆先生經常讓我練字,他常常說,字如其人。


    要是那麽想的話,在樹上刻字的人呢,是不是也是一個清秀俊逸的――男子!


    我一下子站起了身,後知後覺的想到,對啊,那名字,一定是個男子。


    聽起來完全不是女孩的名字嘛。


    小菱兒,等我回來?!


    這語氣,這語氣分明是......我想到剛才穆先生說的那一句話,以前有個女孩子也問過他。以前......


    我問他,我總要有個名字吧,他遲疑了一下才道:”那就叫小菱兒吧。“


    小菱兒?!我思索了半天,理不出頭緒,苦笑著自言自語道:”莫非我是搶了人家的名字。“


    那我原本該是叫什麽呢?大約隻有葬身河底的同船人,才知道了!


    躺在床上睡得不安穩,我張口無聲的念著樹上的那個落款的名字:蕭楚。


    念到楚字的時候,唇齒間是溫柔的氣息吐露,好像心底都被觸動了般的蕩漾。


    蕭楚,蕭楚。――楚。


    夜半時分睡得不安穩。這一次不再如同之前那樣反複夢見無底的深淵。倒是浮現出院子裏頭的那一棵大樹,夢中有模糊的身影在樹下喝酒,試圖想看清,卻看不清楚。


    隻是。我很確定,不止穆先生一個人。


    東方初露魚肚白,被積雪覆蓋的院子光線比平時裏更亮,我從床上起來,一看時辰,險些誤了替穆先生熬藥的時間。


    他最近喝的藥越來越少,可是熬製的過程卻比之前要長,他開的方子,我找齊藥材根據他的叮囑去廚房熬製。守著小火爐慢慢熬。


    久病成醫,我自個兒病著的時候沒有知覺也沒有記憶,但是這些日子跟著穆先生,從我醒來開始,耳濡目染。對藥材知曉的也漸漸多起來。


    我在藥房的架子上搜尋出他開出的藥方中需要的幾味藥材,逐一估算了合適的份量。


    跟往常一樣坐在爐子邊,火光映照著我的臉龐,聽著爐膛裏幹柴的聲音,回想我醒來的那一天,一樣也是這般場景。


    仿佛做了一個綿長久遠的夢,醒來的人卻不記得夢中的細節。


    我歎了口氣,往裏添了五六塊幹柴,不敢分神,等著藥慢慢熬製成功。


    天際亮起來,一輪初升的太陽照亮山巔。


    我端著藥去叩穆先生的門,沒有絲毫的回應,我覺得奇怪,隻能放下手中的藥壺,輕輕推開木門。


    一眼望去,穆先生安靜的躺在chuang上,一動不動的,從我站的角度,能看到他的臉容,呈現出一種說不出的靜謐。


    我忽然間眼神動了動,心中一股難以抑製的恐懼湧了上來。


    快走幾步,我來到穆先生的chuang前,伸手去探他的鼻息,下一秒,我重重的坐倒在了地上。


    ......穆先生的去世,驚動了跟我們相隔幾座山的山民們,他們派了些人前來,幫助我一起料理了穆先生的後事。


    我跟山民一起將他安葬在了瀑布邊的山頭上。


    那裏位置絕佳,每日沐浴朝陽,聽山風鳥鳴。


    過後,宅院裏一下子變得更安靜了,我隻有一個人,哪怕日頭,哪怕月亮升上來,也隻能照著我的影子。


    山民們先後來了幾趟,他們都誤以為我是穆先生的孫女,跟著他相依為命的。


    穆先生活著的時候,幫助那些山民治病送藥,雖然也換些東西,但是那些對山民來說不算得什麽,臨近幾座山裏,沒有別的大夫,穆先生是獨一份的存在!


    幾十年下來,他積累了良好的口碑,前人種樹後人乘涼,我這個“偽孫女”在他離去後的日子裏依然享受到了山民們的照顧。


    但我良心不安,我這個人,生不知何所來,死亦不知何所去,可是生活著的每一天,我想到我接受著別人的付出,總覺得應該要回報些什麽。


    一旦有了這個念頭,就開始迅速成長,我想到的最快捷的方法就是繼承穆先生的衣缽,我將他遺留下來的成摞成摞的小冊子一本本整理,日夜仔細研讀上頭記載的內容。


    穆先生的遺藏分為兩類,數量不均等。


    多的一類,是醫書藥典跟他醫治病人識別草藥藥性的心得總結。


    少的一類,是他生前除了研習醫藥外最大的愛好,他自創的菜譜。


    後一類,我暫且將它們收納起來,歸置到一處,等餘生有閑暇有興致的時候再花費功夫去研究。


    前一類,自然是目前的當務之急。


    我還是住在曾經兩個人住的小院,周邊的山色風光盡收眼底,我比穆先生在的時候要忙碌的多。等我認清楚冊子上寫的內容,能分辨得出存放藥材的房間內架子上的各種草藥,甚至沿襲了穆先生的心得開出簡單的治病方子。


    幾個月的時光如同指間沙般流走,不再來。


    大樹生長出新的枝葉,刻著:“小菱兒,等我回來的”字跡更高了。


    積雪融化之後,山下的溪流也開始歡快的奔湧,匆忙過去一個隻有我自己的冷清的年,送走寒冬。


    迎來的便是――又一春。


    對我來說,沒有任何一個春天比眼前的這個更叫我觸動。我的記憶中缺失的那一塊。同樣包含了生命中經過的一個個時節。


    萬物生發。腦中也有個新的想法在漸漸成形。


    我掃完院子,從穆先生的房間裏找出架子最頂層放置的那封信跟一張折起來的紙。


    信上的地址清清楚楚,是需要寄送到應天城中某條胡同的一座府邸的,收件人名叫劉光遠。


    我把信撂在一邊。展開了那張穆先生臨去前畫下的地圖。


    現在回想,他那一天特別執拗的,執意堅持著要畫完這張圖,或許是他有預感大限將至。


    我的視線順著地圖瀏覽了一遍,著重在蜿蜒曲折的穀中通路上。


    穆先生說,這張圖使用在開春雪化後,若是到了初夏,穀中雨水增多,這圖便是不準了!


    我要走。我要離開,最晚隻能到春天結束前!


    臨行前的忙碌持續了一個多星期,我將山民常用的藥材抄寫了驗方,分別抓取份量配置了幾十包。


    單單這一項,就耗費了大量的時間。我還把小院內的東西整理清楚,歸置在了其中一間木屋裏。


    最後,我寫下一封留書,委托前來的山民替我照應著一點這個院子,出於感激,我臨走前配好的藥都不收取任何的報酬。


    四月中的豔陽天,我駕著小船,帶著我打包好的行囊,穿行在山穀的暗洞中。


    船行在暗洞中,我猜測著,穆先生至少有十年沒出過山穀走過這條水路了吧。


    轉過一處山石懸掛下來的暗洞,我無意間的一個抬頭,居然在上麵看到了隱約的字跡。


    我仔細辨認才認出那是個菱字。


    山洞潮濕,石頭上被積水淹過,若不是碰巧,青苔斑駁的字跡是不可能被我找到的。


    像是冥冥中有感應,我順著這條線路,接連在暗洞的山石上發現了不下於十幾處的標記。


    我伸手能觸碰到那上麵的字跡,好像有個人在離開的時候萬般的不舍,心心念念著那個“菱”才忍不住刻下的印跡。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明明是別人的故事,我卻沒來由的心升起羨慕,羨慕著那一個被蕭楚惦念著的人。


    ......我在暗洞停留的時間比預期的要長,等我出了山穀到了大江沿江而上,我的小船就有些不夠看了。


    春末的江水,因為山上的積雪融化,水勢奔湧,小船穿行其中,瞧著有些心驚膽戰的。


    我從穆先生口中知道自個兒是在江上坐船險些送了命,這先入為主的印象讓我駕著船在大江上如履薄冰。


    眼看船到一片水流略微平緩的江灘,我迫不及待的靠岸上去了。


    雙足踏上土地,安心不少,我的腳程不緊不慢,連走了大半天,入夜時分,我終於見到一座小鎮在不遠處,路上也開始有了行人。


    前方出現的亮光讓我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來,是暌違已久的熱鬧的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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