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殷也不回頭,輕輕揮手,常如一急步走上前來,行禮並回道:“世子爺不知今日叫下官過來,所為何事?”


    岑殷微笑著指向池水:“常大人,你還記得麽?上回你來這裏來是冬天,荷花且沒有生根呢!如今怎樣?已是紅香芬馥,翠蓋繽紛了!”


    常如一不覺一愣,正行禮的雙手不覺鬆一了鬆,臉上露出笑來:“回世子爺,可不是?記得下官彼時還說,不知有沒有機會見識這裏的色天香界,不想今日,到底美夢成了真了。”


    岑殷微微點頭,這才偏過頭來,又親自站了起來,半扶半拉常如一到自己座位旁,按其坐了下來,自己則背手去了闌幹邊:“所以說,上天的安排,有時真是人力難以認清的。”


    常如一心下一動,不知對方這話從何而來,又有何指?


    說起來,他與岑殷是很有些淵源的。當年先帝在時,泓王四處征戰,常如一便是他麾下得力幹將之一。


    新帝即位之後,泓王本欲求了新帝,封他作都督僉事,常如一卻自求放出京來,也是倦了宦海爭鬥,他本是一員武將,帶兵才是他的長項,拚腹黑權術?他不如自甘下風得了。


    與他一齊散出京來的,還有另外四人,都是昔日泓王的左膀右臂,也都是和他一樣想法,求個自由自在的。


    如今且散在全國各地,濟南,便正是常如一所在地界。


    岑殷依舊不回頭,幽深的眸子裏,被烈日蒸出些許水汽來,他不願叫人看見,便眯起眼睛看著池心。


    常如一也默默坐著,當年與泓王出征時,岑殷不過黃毛小兒,倒是跟父親一同出入沙場的。


    如今也這樣大了。


    想到前事,常如一不禁抬頭,猶豫再三,還是問了一句:“王爺他老人家,還好麽?”


    眼裏的水霧愈發迷漫開來,岑殷屹立不動,半晌方道:“老樣子。小這三個字說得有多艱難,唯有他自己知道。


    常如一不笨,且泓王廢了的消息已是天下皆知的舊聞了,他明知故問,隻是坳不過自己的心罷了。


    有些事,明知沒有希望,卻還是期盼能有奇跡出現。隻是人的一生中,又能有多少奇跡呢?


    一時二人都找不出話來說,舊事太過鮮明,現實呢?又太過灰暗。


    最後還是岑殷回過頭來,眼裏水霧已經幹了,到底還是現實的力量大些,暑氣當頭,再大的悲戚也敵不過這樣的驕陽暴曬。


    “我正好路過此地,想到常大人,又覺得這荷花正開得好,不如就請大人一聚,也算不辜負這天賜的良景了。”


    岑殷溫和地對常如一道,語氣自自然然,平平常常,毫無特殊所指。


    常如一忙起身,複又大大地行了個禮,方才感激笑道:“世子爺這樣念住下官,下官感激不盡,無以為報!”


    岑殷忙一把扶起:“大人怎麽這樣客氣了?你我不該如此生分!若細論起來,我還該叫大人一聲如一叔叔呢!”


    常如一不好意思地笑道:“小時候的營生了,世子爺如今長大成人了,還說這些什麽什麽?眼見就要承襲…”


    話到這裏,常如一驚覺不詳,忙收聲不迭。


    岑殷沉默下來,是啊,父親還能撐多久?這是擺在眼前的難題。


    有許多事,父親在,便是一麵擋風的牆,自己與他人隱在牆後,行事方便,又不易叫人察覺。


    若不為這個原因,父親也不會吸上…


    岑殷深深吸了口氣,勉強在臉上堆上笑來:“今兒難得高興,常大人還該多喝幾杯才是!”


    當下便命人送上酒水來。


    青桃正走到池邊假山下,看見小廝們抬了酒過去,便趁機跟在後頭,岑殷遠遠看見她來,心下咯噔一聲響,忙揮手示意其過來。


    “可是姑娘有什麽不好?”


    岑殷盯住青桃問道。


    青桃忙笑著擺手,垂首細語道:“回世子爺的話,姑娘且好著呢!隻是姑娘說了,怕洪家人著急,望世子爺替她稍個信出去,好叫那頭放心。”


    岑殷臉色幾不可察地沉了一沉,著急?怕誰著急?放心?又叫誰放心?


    青桃眼見岑殷英挺眉峰,即刻微染蹙意,心下一驚,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話裏竟忘了點出姨娘二字。


    怕隻怕,世子爺誤會了!


    青桃趕緊陪上笑臉來,小心翼翼地再開口道:“世子爺,奴婢剛才話裏意思…”


    隻這一瞬間,岑殷臉色已經恢複如常,他若無其事抬起修長的手指,示意青桃不必再說,然後偏頭,命人將自己麵前玉杯中斟滿酒,方淡淡道:“知道了。正好,外花廳裏,洪家有位三爺,正等著聽消息,你就去了,將姑娘的意思說給他知道罷了。”


    岑殷話裏,隱隱約約的不滿,就連常如一也聽出來,更別說是青桃了,後者不敢再拂岑殷的意思,忙彎腰低頭,應聲下去了。


    常如一滿頭霧水,不知怎麽回事,隻得瞥了尾隨而至的叮當一眼。


    叮當在心裏歎氣,麵上卻笑如春風,端起空杯叫人來:“怎麽這裏還有一個杯子是空的?也好,我替爺敬常爺一杯,先幹為敬!”


    說著等酒上來,當真一仰脖,將滿滿一杯玉液吸了個幹淨。


    常如一深知叮當身份特殊,亦不拿她當一般丫鬟看待,見其如此,少不得也笑陪了一杯。


    岑殷知道這二人都是為了替自己開解,當下將心事暫時推開,也微微笑了:“怎麽趁了我的空了?頭杯該是我敬才對!都是叮當這不知理的丫頭!平日慣壞了你,常大人麵前,也這樣沒有規矩!”


    叮當笑得聲如其名,清脆作響:“怎麽就沒了規矩?我一向酒量比爺大的!常大人也不是外人,怕什麽?”


    經叮當這樣一鬧,常如一也放鬆下來,果然也笑道:“確實,不說我要替這丫頭說句好話,若真比起來,隻怕世子爺跟我,都喝她不過呢!”


    岑殷聞言,故意挑了挑劍眉,大作不滿道:“這是什麽話?哪有身未上陣先服軟示弱的?常大人有心相讓,我卻不服,再來過!”


    果然丫鬟聽見,積極地倒上酒來,三人便一齊笑了起來。


    叮當與常如一看見岑殷笑了,心裏才都鬆快了下來。


    躲在假山後的青桃看見了,也長長地出了。這才拔腳向外花廳走去。


    洪冉等了半日,既等不到有人來傳信於自己,也等不到曜靈自已出來,不免心焦氣喪,又兼昨晚累到天明,這時既知曜靈無事,心鬆體乏,不覺就靠在外花廳的春凳上,打起盹來。


    青桃走到花廳外,聽不到裏頭的聲音,便躡足上前,由外向裏張了一張,不料先就看見一張溫潤如玉的臉龐。


    因洪冉半躺於春凳上,便看不出其身高來,不過看得出來,其身材亦是同世子爺相似的瘦長,軒眉星眸,卻生得麵粉唇朱,秀氣成采,若隻這樣安靜地睡著看去,好似一位翰林,隻麵上略多了幾分英武之氣罷了。


    洪冉雖則闔目養神,卻早聽出有腳步聲接近自己,這時覺出離自己近了,便猛地睜開雙眼,從春凳上一躍而起,大喝道:“誰?!”


    青桃本以為對方是一介貴公子,見其儀容俊雅,想必談吐風流,亦是斯文有禮的。沒以洪冉驟然而起,竟給自己這樣一個下馬威,嚇得她腿腳一軟,險些跪了下來。


    “嗯,原來是你。”洪冉見不過是個丫鬟,臉色放緩下來,不當回事的又坐了下來:“有什麽事?”


    青桃臉色發灰,捂住胸口睥了洪冉一眼,口中直喘粗氣,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洪冉見其如此,心下便有些過意不過,想了想,複又站起身來走到青桃麵前,好意詢問一句:“你沒嚇著吧?”


    青桃掙了半天,嘴裏還是沒發出聲音來,洪冉心想壞了,世子的丫鬟原來都是這樣膽小的?吃自己一大聲,就成病貓了?


    於是又湊近些,愈發小心翼翼地道:“姑娘,你真嚇著了?”


    青桃見其耳朵離自己嘴不過半寸,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便猛地放開喉嚨,細聲尖叫:“嚇死奴婢了!”


    好家夥!這一下回擊實在厲害,洪冉瞬間就聾了半邊耳朵,又被驚得連連後退,再次倒回了春凳上。


    “你這丫頭,你這,丫頭…”洪冉邊用手捂著自己嚴重受傷的耳朵,邊口不成聲,語不成調地對著青桃道。


    嘻嘻,青桃這下逞了心意了,這才心滿意足地走上前來,娉婷柔婉地對著洪冉行了個禮:“見過洪三爺!”


    洪冉哭笑不得,前有叮當,說話跟放火藥子似的,後有這丫頭,行事好比放冷箭,都不是好惹的主兒!


    世子爺這是什麽本事,怎麽調教出這樣一個比一個厲害的丫頭來的?!


    半晌之後,洪冉的聽力才恢複正常,這時才又細細打量眼前這丫鬟來,橘黃鑲邊淺黃對襟紗衣,湖藍色八幅裙,姣好的瓜子臉兒,笑起來彎如淺月似的眼睛,正亮亮地看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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