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陰沉沉的早晨,在工人們所聚居住的滬西上空,似乎都籠罩著一層灰蒙蒙的油煙。


    江幫主走在動蕩年代裏的上海灘街頭,在這變態繁榮的上海灘,盡管天色是如此晦暗,街頭還是照例擠滿了行人。


    “賣報,賣報!《新華日報》!《字林西報》……”赤腳的報童,在霧氣裏邊跑邊喊:“看1918年中國往何處去?……看俄羅斯赤色革命,將退出同盟戰線……”


    在川流不息的人海裏,一個匆忙走著的青年。這個匆忙走著的青年,便是準備接待江幫主的徐元東。


    今天,他沒有穿工人服,茁壯的身上,換了一套幹幹淨淨的藍布中山裝。硬挺的粗眉下,深嵌著一對直視一切的眼睛;他不過二十幾歲,可是神情分外莊重,比同樣年紀的小夥子,顯得精幹而沉著。聽了報童的喊聲,他的眉頭微微聚縮了一下,更加放快腳步。兩條碩長的胳臂,急促地前後擺動著,衣袖擦著衣襟,有節奏地索索發響。不知是走熱了,還是為了方便,他把稍長一點的袖口,挽在胳臂上,露出了一長截黝黑的手腕和長滿繭巴的大手。


    在上海幾十萬工人中,徐元東就是這其中最普通的一員。


    他是湖北人,很小就跟隨父母來上海灘討生活,其中的艱苦,可想而知。


    他的父親已經去世。他父親生前是個脾氣暴躁的人。滿臉都是一種愁苦的表情,兩道濃濃的眉宇下麵是一雙又細又小的眼睛,這眼睛常常會流露出懷疑、凶狠、冷笑的神情。在工廠裏,他是一名很出色的工人。但由於一向都粗暴無禮的性格,所以他的薪水要比其他人低得多。


    生活壓迫的他父親回家之後總是拿自己的妻子孩子發泄,家暴成了家常便飯!


    徐元東還記得十四歲的那年,被他父親揪住頭發拖出去暴打。


    徐元東掙脫之後拿起了一把很沉重的鐵錘,斬釘截鐵地道:“我看你敢不敢動手!”


    “你說什麽?”老徐臉色猙獰,然後漸漸地逼近已經長得又高又壯的兒子。


    “收起你的那一套吧!”徐元東說,“我再也不會怕你了……”說著他就揮起鐵錘。


    老徐望了望兒子,怒氣衝衝的冷笑地說道:“翅膀長硬了,兒子敢打老子了……”


    老徐最終沒有打兒子。


    不久之後父親就死了,一個小病就要了他的命,隻因沒有錢去醫治。


    老徐死了還沒到兩個星期,徐元東就在一個星期天的晚上喝得醉醺醺,跌跌撞撞地回到家。


    “我回來了!”然後像他父親那樣,搖晃著身子走到門廳的牆角邊,在桌上擂了一拳,衝著母親喊道:“快把飯給我拿來!”


    “瞧你,怎麽學會喝酒了!”母親看到兒子像他父親那樣醉醺醺的回來,溫和的語氣中帶著幾分悲淒。


    “我要抽大煙!快把我爸的煙槍給我……”徐元東的舌頭不聽使喚且含糊不清地說。


    母親的眼睛顯得那樣悲傷,他忽然深受振動。他心裏好難受,真想放開聲大哭一場,可是為了掩飾自己內心的衝動,他還是故意裝作一副酩酊大醉的樣子。


    母親邊幫他整理著被汗水淋濕並蓬亂的頭發,邊輕聲地說:“孩子,這不是你應該做的事……”


    他感到很惡心,接著就劇烈地嘔吐。此後,母親把他扶到床上,拿了一條溫熱的毛巾敷在他那蒼白的額頭上。等他稍微醒過酒來,他感覺自己像躺在浪濤中一樣,身子和周圍的一切都在上下搖蕩。他覺得嘴裏有一股苦味,眼皮也沉重得抬不起來。


    母親溫和的聲音傳了過來:“如果你也成了酒鬼……”


    “我現在是男人!”徐元東緊閉著眼睛說:“大家都喝,我為什麽不可以喝……”


    母親長歎了一聲,對兒子說:“你爸喝酒喝了一輩子,難道你也要像他那樣過一輩子?我這一輩子讓他害得好苦……難道你不心疼媽媽嗎?”


    母親這悲淒而柔和的話,勾起徐元東對往事的回憶。他回想父親在的時候,母親沒有地位,一天到晚不敢說話,到處小心翼翼地陪著,生怕挨打。在父親死前的一段時間,徐元東為躲避父親,很少在家,他和母親疏遠了。想到這些,他慢慢清醒了,兩眼一直呆呆地望著母親。


    母親粗手粗腳,印象中是個很能幹的一個婦女,現在背都有點兒駝了。這是由於長時間的勞累和丈夫的毆打,使她的身子變得很虛弱。她走路的時候步子很輕,沒有響聲,並且總是稍側著身子,好像怕碰到什麽東西似的。她那張橢圓形且稍微有點浮腫的臉上布滿了深深的皺紋。可是她那雙烏黑的大眼睛卻使那張臉顯得和藹生動。和工棚區裏大多數婦女一樣,她的眼睛裏總有一種憂鬱的神情。一道深深的傷疤在右眉上橫著,使眉毛稍微向上挑,看上去好像右眉要比左眉高些。這使她的麵孔顯得與眾不同,好像總在小心諦聽著什麽。她的頭發原本又黑又密,但如今已白發綹綹。從整體上看,她顯得和善、悲淒、柔順……


    她臉上的淚水緩緩流下。


    “別哭!媽媽!”徐元東小聲地請求道。


    玻璃窗外還不時地傳來酒鬼們尋歡作樂的吵鬧聲。這是一個陰暗潮濕的秋夜,有人在用髒話罵人,也有人在扯著嘶啞的嗓子的尖叫聲。婦女們氣惱地驚叫著,聲音顯得疲憊而嘶啞……


    徐元東和那些工人一樣,經常喝得醉醺醺,跌跌撞撞地回到家,一副痛苦的樣子。第二天早晨就會頭痛、惡心、臉色灰白、萎靡不振。


    徐元東從來都沒有曠過工,也沒有受過罰,總是默默地幹活。他有一雙像母親那樣的大眼睛,不過眼睛裏露出的是不滿的神色。


    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他慢慢地離開了往日的夥伴,他變了,他很少去外麵鬼混,不再喝酒。母親覺察到了他的變化,發現他瘦了,眉宇間有著嚴肅的神氣,總是緊閉著嘴唇,顯得很嚴厲。他好像有心事,在生悶氣,又好像生了病,身體漸漸消瘦下來。在以前常常有夥伴來看他,可是現在他總不在家,夥伴們也就不來了。母親發現他和別人斷了來往,心裏非常高興,但是當她看到兒子躲開了現在的生活,專心尋找自己的路時,心裏又不安起來。


    “孩子,你不舒服嗎?”有時母親會憂慮地問。


    “沒事兒,我很好!”徐元東回答。


    “你瘦了!”母親歎了聲氣說。


    徐元東報了工人夜校,開始經常拿書回來讀,讀完後就藏起來。有時他也會做做筆記,並且把做的筆記也藏起來……


    他開始疏遠母親了。早晨,他吃了早點就去上班,中午回家吃午飯,在飯桌上聊幾句,之後又不見了,一直到晚上才回家。他認真地洗臉,然後吃晚飯,看書,一直到深夜。一到節假日,他就會一早出去,直到夜裏很晚才回來。母親隻知道他進上海城去了,說去看戲,可是城裏卻沒有人來找過他。她覺得兒子不愛說話了。她還發現兒子不再說髒話了,有時兒子的話中會夾著一些深奧的新詞語。母親更覺察到,他的舉止也發生了變化:他不再講究穿戴,更加注重整潔;他變得步履矯健、動作敏捷,儀表樸實大方,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這一切的一切都讓母親憂慮不安。


    徐元東對母親也與以前不同:他常打掃房間,節假日自己整理床鋪,總之,他懂得心疼母親,盡量讓母親少幹活。而鎮上的小夥子們從不這樣做……


    一天,他拿了一幅畫回來,把它掛在牆上。畫中畫得是三個行人邊走邊談,臉上帶著輕鬆愉快的表情。


    書架上的書越來越多。這書架很漂亮,是他的一位木工朋友替他做的。整個房間給人一種舒適的感覺。


    他尊稱母親為“您”或“好媽媽”。有時也會很親切地對母親說:“媽,我今天晚點回來,您不要擔心……”


    母親喜歡兒子的態度。從兒子的話中,她感覺到有某種嚴肅而又堅強的東西。


    兒子看起來越來越上進了,但她的不安依然在加劇著。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她的那種惶恐不安的情緒並沒有消除,反而更加心緒不寧。她預感兒子將發生不同尋常的事,有時她對兒子不滿意,會想:“兒子現在的生活就像出家當和尚一樣,別人都安穩地過日子,兒子太嚴肅,不像小夥子……”她有時也會想:“說不定他交女朋友了?”可交女朋友是要花錢的,他幾乎把全部工錢都交給母親了。


    日子就在這樣不知不覺地過去,生活充滿了模糊的思索和日益加劇的不安。這種古怪的生活在沉默中流逝了。


    這天晚飯過後,徐元東放下窗簾,把鐵燈掛在屋角的牆壁上,就坐在燈下看書。母親收拾完餐具,小心翼翼地來到兒子身邊。徐元東抬頭望了一下母親,目光流露出疑問。


    “沒什麽事,孩子,我順便看看!”母親連忙解釋說,然後就出去了。但她還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在廚房裏站了一會兒,把手洗幹淨,又回到兒子身邊。


    “我想問問你,”她小聲地對兒子說,“你總是在看些什麽書?”


    徐元東把書合上:“媽媽,您坐……”


    母親笨重地在他身邊坐下,把身子挺了挺好像要聆聽什麽重大事件一樣,全神貫注地等著。


    徐元東沒有看著母親,隻是用很嚴肅的口吻小聲地說:“我所看的書都是禁書,之所以稱之為禁書是因為裏麵講的是真理,講我們工人的真實生活……這些書是地下偷印的,如果查到我有這種書,那是要坐牢的,但是我想知道真理,你懂嗎?”


    母親突然覺得喘不過氣來。她睜大著眼睛望著兒子,她覺得兒子已變成陌生人。他的嗓音變得渾厚有力,聽來有些異樣。他用手指撚著細軟的胡須,異樣地皺著眉毛,目光盯著屋角裏的什麽地方。她為兒子害怕,同時又很可憐他。


    “你這是何苦呢,孩子?”母親問道。


    徐元東抬起頭望著母親,平靜地答道:“我想知道真理。”


    他的聲音很輕卻很堅定,兩眼有著固執的亮光。母親早已覺察到兒子已投身於一項秘密且可怕的事業當中,在自己看來,人的一生就是命中注定的,她已習慣了這種命運安排。此時她心裏很痛苦,不知該怎麽對兒子說,隻好低聲抽泣起來。


    “快別哭了!”徐元東安慰道,可母親覺得這是道別語。“你想過沒有,我們的日子舒坦過嗎?以前父親老是打你,是為了什麽?還不是發泄自己的痛苦。他也很苦,但他不知道這痛苦是哪裏來的。”


    母親認真地聽兒子講著,同時又充滿恐懼。此刻兒子那炯炯有神的眼睛閃爍著光芒。徐元東的母親靠近了一點,胸部貼著桌子,平生第一次向母親吐出自己所知道的真理。他懷著青春力量,像一個中學生在炫耀自己的知識和虔誠地信仰真理,高興地講述自己所明了的一切。好像這些話不是麵對母親說的,而是在鍛煉自己的口才。當他沒有適當的詞時,他就會停下來,發現母親那張臉已痛苦不堪,那雙被淚水模糊了的慈祥的眼睛顯得無神。充滿困惑的母親恐懼地望著他。看到母親這樣,徐元東很可憐她。他又接著講,不過這回講的是母親的生活。


    “你這輩子快樂過嗎”徐元東問道,“你懷念過去嗎”


    母親聽後,搖了搖頭。此時她有一股從未體驗過的新感覺,悲傷、歡喜交織,她那顆飽受折磨的心被溫暖包裹著。她第一次聽到有人談到自己。兒子的話喚醒了她那模糊的思考,點燃了早已熄滅了的對生活的淡淡哀愁。那是遙遠的青年時代。她和女伴們一起談生活,談人生的各個方麵,不過那隻是發牢騷。誰也不清楚為什麽人生如此艱苦。可現在,他的兒子正用他那雙眼睛,他的表情和語言表達一切,使她充滿了自豪。兒子知道理解母親,心疼母親。她為有這樣的兒子感到自豪。


    為人之母,卻向來無人心疼。


    她知道。可兒子所講述的都是有目共睹的痛苦的事實。她的心在顫抖,一股從未有過的暖流湧上心頭。


    “你到底想做什麽呢”母親打斷他的話問。


    “學知識,然後再把這些知識教給其他人,讓大家知道,工人的生活為什麽這樣苦。”


    徐元東說到這,他那雙認真而嚴厲的眼睛燃起了溫柔和藹的光芒。母親看著兒子,心裏甜絲絲的。雖然她那滿是皺紋的臉頰還閃著淚花,但她已露出了滿意的微笑。母親的心還是很矛盾:一是為兒子能看透人生的憂患而感到自豪;二是為青春年少的兒子決定獨自反抗大家已習以為常的生活而擔憂。兩種情緒時起時伏,她想提醒兒子:“孩子,你能幹出什麽名堂呢?”但是她怕潑兒子的冷水,影響自己欣賞兒子。畢竟兒子剛向她吐出心事,並且變得這麽深奧難懂,讓她覺得陌生……


    徐元東看到了母親的微笑,看到她神情專注、目光慈愛,他就知道母親已明白了他說的真理。


    天亮了


    “今天會有幾個客人來。”出門時,徐元東他的眼睛不敢看母親,說道:“如果客人自己來了,就說我馬上回來。請您不要害怕……”


    “什麽?”一想起可怕的陌生人就要來到她家,她禁不住直打哆嗦。兒子所走的路就是他們給指點的……忽然低聲哭了起來。


    “媽,您怎麽了?”徐元東不滿地望著母親,像父親生氣時那樣,說:“這樣就害怕了?我們都這樣就完了,誰也別想有出頭之日!那些統治者這樣地欺負我們,就是利用我們的膽小。”


    母親憂傷地哭著說:“我怎麽會不害怕呢?我一向都膽小怕事,天天提心吊膽的……”


    “對不起,媽,”徐元東緩和了語氣,低聲說:“這條路我是走定了,我也隻能這樣。”


    他說完就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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