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閘北浙江路底華興路56號,天陰得厲害,悶得像在蒸籠裏似的,西方猙獰可怖的黑雲還在一層層壓過來,整個大街上一片陰沉沉的。


    “去虞公館。”江幫主上車吩咐了一聲。


    虞恰卿的下處在海寧路。虞恰卿豪富,可是虞公館不過是一個極普通的兩進四合院,除了兩個當差的保鏢、十幾個仆人和一個老門子,餘下就沒有人了。


    “恰老,聽說您家被學生給圍了是麽?我剛才怎麽沒有看到有學生呢?”江幫主開門見山的說。


    虞恰卿搖頭,把雪茄從嘴唇上拿開,似乎想說話了。但一伸手彈去了煙灰,重複銜到嘴裏去了。


    “現在全上海民憤沸騰。我聽說全國學聯、上海各工會組織、各馬路商聯會及各大團體均紛紛集會研究對策。還有傳說,他們決定組織行動委員會,建立各階級反帝統一戰線,發動全上海罷市、罷工、罷課,組織工人學生去總商會呼籲罷市。為此,工人學生數千人包圍了總商會,要商會會長洽老和副會長傅筱庵出麵宣布罷市。還聽說,總商會當時敷衍他們說虞、傅不在商會,不能決定。群眾後來又到海寧路包圍了貴公館。這些學生和工人,本來就――”


    江幫主在這“就”字上拖了一下,用心觀察虞恰卿的神色;他原想說“本來就是小事”,但臨時又覺得不妥當,便打算改作“本來就總有方式妥協”,然而隻在這一吞吐間,他的話就被虞恰卿打斷了。


    “喔,喔,是那這麽回事。啊,容易辦!總商會已經同意與總工會、學生總會談判。總工會代表是瞿恩、學生總會代表是林鈞。江哥,聽說你的斧頭黨與工會關係密切,今天你是帶了那個什麽委員會的條件來和我交涉呢,還是來探探我的口風?”


    虞恰卿猛不防是這麽“爽快的辦法”,江幫主有點窘了,想不到自己和工會的關係有這麽明顯,這是該檢討一下了;今天,他確是帶了條件來,也負有探探口風的打算,但是卻不是虞恰卿所想的那樣。(..tw無彈窗廣告)但是,既經虞恰卿一口喝破,這就為難了,而況介於兩大利益之間的他,他本身是想維護工會利益,但是自身的利益夜的維護。為本身利害計,最後是為了兩麵圓到。


    當下,江幫主就笑了笑,趕快回答:“不――是。洽老和那個什麽委員會是談判什麽的,和我有什麽關係呢,你們盡可以麵談,我何必參與這個渾水呢……”


    “可不是!誰想趟這個渾水?那家商家會願意罷市?那麽,江哥此來,您一定是代表華商們來探探我的口風了!好,我老實對你說罷。我這個人辦事就喜歡辦的爽快!”虞恰卿又打斷了江幫主的話頭,炯炯的眼光直射在江幫主臉上。


    “洽老那樣爽快,是再好沒有了。”被逼到簡直不能轉身的江幫主隻好假裝是代表華商來探他口風的順著他口氣這麽說,一麵還演的像是雖有點抱怨虞恰卿太不肯體諒人,一麵卻也自感到在虞恰卿這個老狐狸跟前打算取巧是大錯而特錯。他應得立即改變策略了!


    江幫主演得入木三分,虞恰卿好像看透了江幫主的心事似的驀地仰臉大笑,站起來拍著江幫主的肩膀說:“江哥,我們也是老朋友,有什麽話就說什麽話。我是沒有秘密的。就像對於女人――假使江哥有相好的女人,未必就肯公之眾目。噯,江哥,不過上海灘的人都看出來了,你身邊的女人漂亮到在其次,關鍵是沒有一個簡單的啊。還有那個半洋婆子羅伽藍――丟那媽,江哥!你知道我不大愛洋女人,但這是例外,她不是人,她是會迷人的妖精!上海灘還沒有人把能她給弄上床的,江哥,你有沒有把她搞上床啊?”


    “兩次,褲子都脫了,愣是沒上成!”江幫主覺得不能不湊趣著這麽說,不知道為什麽話題會轉移到這個奇怪的放心,心裏卻又發急,惟恐虞恰卿又把正經事滑過去。幸而不然……


    “著啊!這是羅伽藍的厲害之處了。男人嘛,越是得不到,越是讓人著迷啊!”虞恰卿嘉納似的一笑,回到他的沙發裏,就自己提起總商會才同意與總工會、學生總會之間的“談判”,以及他自己的態度:“最近發生的事,你都明白,我們不談。我現在簡單的幾句話,罷市方麵的條件,就照他們最初的提議,我也馬馬虎虎,口頭答應,敷衍了事。但是,總商會副會長方椒伯迫於壓力,在罷市命令上簽上了‘鑒於我國同胞慘遭打傷,本會決定實行總罷市。上海總商會,民國十四年五月三十一日。’。罷市命令不能夠改變,除非總商會副會長方椒伯自己情願取消前議。”


    江幫主看著虞恰卿的麵孔,估量著他每一句話的斤兩,同時就感到目前的交涉非常棘手。總商會副會長方椒伯竟然簽發了罷市命令!


    江幫主還想策反總商會,給瞿恩一個下馬威,得到的卻是這樣一個結果。


    如今的上海的“三罷”鬥爭風起雲湧,反帝愛國運動熱火朝天。上海****在五卅運動中是**的得力助手。各校幾萬名學生紛紛罷課,發表宣言,通電世界各國,呼籲各弱小民族予以援助,積極開展募捐和抵製英、日貨活動。


    在江幫主的心裏,他其實不但給瞿恩一個下馬威,還想趁機廉價吞並了日本人的絲廠以為補償,並且想更廉價地攫取了日本絲廠的大批繭子來趕繅拋售的期絲,企圖在廠經跌價風潮中仍舊有利可圖。


    這一切,江幫主都很明白。然而虞恰卿的炯炯目光也似乎早已看透了這中間的症結。所以,他也隻是口頭答應。可是總商會副會長方椒伯不知道是糊塗蛋呢,還是愛國愛的燒壞腦子了,竟然簽下這樣的命令。既然命令簽下,證明總商會裏支持這個糊塗蛋的傻蛋不少。


    他們掐住了江幫主的要害,他寧肯在“罷市”上吃虧,來證明自己的“愛國”,也不想趁機擊垮日本紗廠,把日本紗趕出中國,做這樣一筆即賺錢又愛國的劃算買賣!


    江幫主沉吟了一會兒,這才輕輕籲一口氣說道:“總商會副會長方椒伯一紙命令下來,上海各租界內各行業都投入罷市洪流。各馬路、各公司、各商店,乃至交易所、銀行、錢莊、報關、轉運、保險、糧食、雜貨、糖業、肉食、漁業、菜場、煤炭等等,莫不店門緊閉,一律停止營業。想一想,哈哈,聲勢之大,前所未有啊……”


    “哈,我知道。整個大罷工,來勢洶湧,必將席卷各行各業。我看了他們的‘三罷’計劃,幕後策劃嚴密,氣勢磅礴,且步調整齊,目標一致。為外國人服務的中國人都不幹活了。麵包廠停業,清潔工不清除垃圾,碼頭工人不裝卸,報童不送報,自來水工人不送水,廚師、侍者、奶媽、洗衣工、電報工都不幹活,完全打亂了日常生活秩序,使帝國主義控製的上海全部癱瘓,給帝國主義者以沉重打擊。我就聽日本駐滬總領事綾倉說:‘不僅日本一國,即其他各國亦感受非常之痛苦。’罷工使帝國主義者承受了巨大的經濟損失。這次運動對外國工商者造成的損失究竟有多少?那是無法估計的……還有,日本紗業準備私吞周家北方紗業,如今被識破,遭到洋鬼子打壓。加上這次工潮,日本的那些紗廠,隻怕是無法在上海灘立足了。”


    虞恰卿打斷了江幫主的說話,拍著腿大笑。


    江幫主一怔,背脊上竟透出一片冷汗。不愧是老奸巨滑,也是看中這次的華商崛起的商機,他苦笑著轉口問道:“當然嗬,什麽事瞞得了你的一雙眼睛!可是我就還有點不懂,哎,洽老,您是赤腳大仙,您是東南的船王,你什麽時候開始關注紗廠了?都是自家人。您恰老是不是也想涉足紗業……”


    江幫主的話不得不又半途停止;他聽得虞恰卿一聲幹笑,又看見他仰臉噴一口雪茄煙,他那三角臉上浮胖胖的肌肉輕輕一下跳動。接著就是鋼鐵一般的回答,使得江幫主恨得咬牙切齒:“紗廠?當然!――我辦事就愛個爽快,開誠布公和我商量,我也開誠布公。江哥,日本紗業可是個龐然大物,您一家未必能吃得下去,我們不妨提出一個辦法,看能不能把他們擠出上海灘。”


    “嗯,這個――我早就有這個意思。”江幫主恨得咬牙切齒還得笑得滿麵春風。


    “那我們在明天把大家約出來研究一下?”


    聽了虞恰卿這話,江幫主心裏又是一恨。


    江幫主問一句:“這罷市之事,洽老有什麽意見麽?――要是,支持罷市,這可是花費巨大,我們還有餘力去狙擊日本紗業嗎!”


    “我老頭子就喜歡開門見山。”虞恰卿微微一笑,立刻回答:“我決向各商勸導早日開市,並與外國商會聯係,設法改善局勢。這也是愛國嘛。咱們擠掉日紗,不也是愛國的表現?”


    “是啊!哈哈哈哈……”江幫主也銀黨的笑了,同時就猛然省悟到自己的狂態已經超過了愛國人士所應有,非得趕快轉篷不行。他看了虞恰卿一眼,正想表白自己的立場始終是對於各方麵都願意盡忠效勞,然而虞恰卿伸一個懶腰,忽然轉了口氣說道:“江哥辦事的手腕和魄力,我也佩服,還很會做人!你這個對付日本紗業的計畫,很好,最好的是,你還知道先和我商量。有些年輕就不知輕重。總商會副會長方椒伯就是,什麽也不和我商量,就簽下那個命令。我倒是有什麽計畫總招呼他,譬如上次的做公債。這次真把我們坑慘了。江哥,我是有什麽,說什麽;如果方椒伯一定要固執成見,那就拉倒。我盼望他能夠識時務,能同心協力的把日本紗業趕出上海灘,將來請我們一起喝杯喜酒,可不是更妙!”


    說到最後一句,虞恰卿哈哈大笑地站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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