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年輕的很,身穿一套粗布衣褲,頭上包著一塊這個時代湖南農村貧苦人家常戴的黑布,還這麽年輕就有點駝背,像是被貧苦的生活壓的,看起來很落魄,嘴角下吊,一臉苦相。但是他非常的魁梧,他身高一米八左右,本身在民國南方普遍一米六左右的個子中顯得鶴立雞群,長有這麽的魁梧,再仔細一看,他的駝背不是病態的羅鍋背,其實是因為背很厚。羅鍋是後凸前凹,背後是後凸前不凹。他四方臉,粗黑的眉毛,大而有神的眼睛,左右四顧時,江大帥竟然有一種被一隻凶猛的野獸虎視眈眈的感覺。


    如此氣度不凡,江大帥看得心中甚是高興。


    徐元東,薛嶽,胡宗南這些江大帥招攬的名將種子,雖然現在一個個都手握軍權,身居高位,曆史上也都是鼎鼎大名,可是沒有一個人有眼前這位麵帶苦相的青年如果氣度不凡。


    江大帥忽然想起來曆史上一個鼎鼎大名的人物,猛的站起來,微笑著伸手指著對麵一方座位說:“先生請坐!”


    “先生這個稱呼,在下實在不敢當。”一臉苦相的魁梧青年一雙虎目也在打量江大帥,感情麵前的這位清秀青年也是氣度不凡,一雙非常睿智的眼睛,似乎可以洞穿一切,盯在自己身上時,感覺自己身上一切都被他看穿,他還有一股上位者的威壓,總是無時無刻的壓製著自己,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的個性,好像都被壓製了。但是麵前這位青年一笑,一開口,又覺得如沐春風的親切。


    青年忍不住也微微一笑,其實就是下吊的嘴角微微扯了一下,又說:“在下與大人素不相識,豈敢冒昧。”


    江大帥哈哈笑道:“剛才看到你救人救排的舉動,乃英雄豪傑的作為,令鄙人欽佩不已。不必客氣,坐下好敘話。”


    看得出這個青年也不是拘謹的人,江大帥這麽說,他也就不再推辭。


    江大帥待年輕人坐下後,問:“還不知道你尊姓大名?何處人氏?青春幾何?“


    “在下姓華名得鵬,湘潭縣人,今年剛剛二十歲。”


    江大帥頻頻頷首,不待華得鵬發問,便自報了姓名,說:“鄙人是新上任的湘西鎮守使,第八師師長江山。(..tw)”


    “原來你就是江山先生,得鵬失敬了。”華得鵬說著站起來重施一禮:“早就聽說您在上海虹口道場氣得小日本割肚皮的事情,真是痛快!”


    “這事竟然傳到湖南了?”江大帥滿臉得意,怎麽也掩飾不來,又連忙叫他坐下:“我哪點破事不算什麽。你剛才舍己救人,品德高尚,您能賞光應邀,我很是感激。”


    “承先生誇獎,實不敢當。”華得鵬恭敬地答道。


    江大帥遲疑著問:“不知道你現在在那裏高就?”


    華得鵬歎息一聲,苦笑道:“我那裏什麽高就,我就是這裏的一個堤工。”


    “有什麽唉聲歎氣的?”江大帥笑道:“韓信也窮人出身。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華得鵬撇了江大帥一眼,心說:這人還真是心胸樂觀。


    江大帥又問道:“你給我說說堤工的生活怎麽樣?”


    華得鵬不知道江大帥是何用意,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堤工沒什麽好說的,就是一個字:‘苦’。”


    江大帥語重心長的插入道:“這個鬼時代,窮人哪有不苦的?剝削無處不在啊。”


    “剝削!對就是這個詞。堤工局對堤工就是剝皮削肉。”華得鵬一拍大腿,激動的說:“在堤上做了兩年堤工,使我懂得了堤工局對堤工的剝削。在這兩年中,雨雪天氣不能出工時,即到工棚附近地區民間去談天。”


    “你還做過民調?”江大帥吃驚的問道。


    “開始是無目的的。”華得鵬從容說:“大概兩至三個月,做完一段工程時,工棚要搬移他處。轉移數處後,我與當地貧民接觸的範圍也就大了。然後開始有意識的進行和貧苦老百姓聊天。”


    “嗯。”江大帥點點頭:“你與貧苦老百姓聊天得出什麽樣的結論?”


    “我得出一個認識,”華得鵬莊重地說道,“洞庭湖區是湖南最富裕的地方,也是全國有數的富裕之地,好處魚米之鄉,可是即在湖南最富地區,貧富懸殊特別大,家無隔宿之糧者到處皆是。即像我家那樣的赤貧戶,也不是個別的。”


    江大帥聽至此,插口問道:“這是為什麽呢?”


    “第一就是高利貸!”


    “高利貸?”江大帥吃驚地問道。


    “對,高利貸!”華得鵬振振有詞地解釋道,“高利貸的剝削方式之多,達數十種,年息幾達百分之百。”


    江大帥不禁哈哈大笑,道:“這些我也知道。任何地方都有高利貸。現在窮人實在太窮,遇到天災**,除了借高利貸,也沒有辦法。麵對‘斬立決’,大多數人還是會選擇‘死緩’。如果民眾富起來,政fu加大力度整治一下,高利貸雖然不能根治,但是我想也不會在有今天如此大的危害。你說的很有見地,隻是那些剝削者的剝削方式可不止是這一點點。不知道你還有什麽見地沒有說,你繼續?”


    “是還有一些。”華得鵬受到鼓勵,不禁大為興奮,雙眸炯炯有神,接著說道:“在洞庭湖的稻田,主要是築堤圍壩而成的,堤工工資都極低,堤工被剝削的很慘。”


    江大帥問道:“你們是怎麽計的工資呢?”


    華得鵬雙手相合,沉吟著說道:“堤工工資是包工加計件的形式。”


    “你說詳細!”江大帥將椅子朝前拉了拉。


    華得鵬的目光好像穿透了牆壁在遙視遠方。“各一丈、一尺厚為一積方,每方按取土遠近和難易給以不等的工資;各一丈、一尺深為一井方,工價略高於積方。各土方工價一角至五角者不等,工具、住棚和夥食,均需自備。收土方的尺子叫弓尺,比現在的市尺約大三分之一。其勞動組織形式:堤工局下設若幹包頭,包頭下設若幹棚頭。工人編組最小單位是棚,每棚十五人至二十五人不等。合數棚至十數棚設包頭。包頭與棚頭各抽工人收入的百分之五。”


    “這些人真是剝皮削肉。”江大帥的目光深不可測,幽幽地審視著衣裳襤褸的華得鵬:“這麽一點點工錢他們還抽?”


    華得鵬一笑:“豈止這些。堤工對堤工局的監工和驗收員,過年節、遇婚喪喜慶還須送禮。這些剝削都是很重的。”說到這裏,華得鵬略一頓,又道,“棚有記賬員,不另開工資。每月或做完一段工程時,結賬尾數如一百零一元,這一元即酬勞記賬員。每棚有炊事員一人,十五人以下者炊事員算三分工,即三分時間煮飯,七分時間參加挑土;十六人以上者,算四至五分工,與上例同;下雨雪不能出工時,炊事員亦按上述工分。我是挑土兼炊事員,所得工分最多。我做了兩年半工,到現在僅得三擔半米的工資,連家都養不活。而不兼炊事員的和害病缺工者,往往負債累累,那些在湖區做長工的,終生不能還鄉。所謂洞庭湖區是湖南米倉,就是這些堤工的血汗和骨肉累積起來的。”


    “你們就沒有罷工抗議?”江大帥氣憤的問道。


    “有!”華得鵬點點頭:“有時有堤工也停工,反對剝削和要求土方加價。我也參加過。但沒有較好的組織領導,很少得到應有成功。堤工局那些董事等,無一不是剝削堤工來發財的。而我們這些堤工,累死累活,連家都養不起。”


    江大帥目光一閃,問道:“你在外打短工,賣苦力,做堤工,也難得一飽,家也養不活。你有沒有想過做點其他什麽?”


    華得鵬答:“不要看我小,我什麽都做過。可是,做什麽也改變不了家裏的貧苦。我十歲替地主家看牛,頭年五文錢一天,第二年十文錢一天。大小兩條水牛,每天要割三十來斤草,還要做其他活。夜深才能睡覺,破曉以前就起床,每日睡眠不足六小時。十三在離家不遠的黃磧嶺土煤窯做童工,拉孔明車,抽煤洞裏的水,每天十二三小時,工資三十文。為了多賺幾文錢,每天還到煤洞裏去挑一兩次煤。這都是笨重勞動。背煤時,頭頂油燈。巷道通風不良,衛生極差,經常發生事故――塌方、冒水等,一死就是十幾人或幾十人。第二年冬,時近年關,煤礦虧本倒閉了,廠主跑了。在兩年勞動中,我僅領得一年工資,其餘算是白費了。我的背也壓彎了,到現在還有些駝……”


    華得鵬想起那一年,從煤礦回家已是年關,祖母、父親、弟弟等見著高興極了。


    小弟說,“大哥還不穿鞋子,腳都凍裂了。”


    他說“沒有錢買,煤礦老板逃跑了,散夥時工人每人隻分了四升米。”


    父親聽了這話就哭了,說:“你現在又黑又黃,簡直不像人的樣子了!白替這些狗東西幹了兩年。”


    華得鵬把兩個拳頭攥得緊緊的,想起這些往事,這個硬漢的眼眶濕潤了。


    江大帥看著他的背,心潮如鼓,無言以對。


    沉默一會兒,華得鵬平息:“十五歲這一年,在家打短工、推腳車、砍柴、捉魚賣。當年大旱,饑饉嚴重,地主富商囤積居奇,鄉裏的饑民自發鬧糶,吃排飯,我也參加了,被團總丁六胡子告發,罪名是‘聚眾鬧糶,擾亂鄉曲’。團防局派人來捉,我有窮堂叔彭五爺,把他賣掉了一隻小豬崽子,一串錢全給我做路費,逃到湖裏處做了堤工。有時想起自己空有一身蠻力氣,真冤枉了,莫說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就是求得溫飽都做不到,這樣活著真受罪。”


    “收起你的這個喪氣樣?”江大帥猛然說,“我的軍隊裏全是和一樣出身的人!但是他們卻你這樣垂頭喪氣!他們都和我一樣,有一個信念,推翻這個腐朽的社會,那就是窮人當家做主!我現在問你,願不願意為這樣一個信念,跟著我幹!你一定會認為我這個信念是天方夜譚,我又何嚐不明白?但是我和我追隨者就是這樣堅信。雖然大家都知道,更大的可能,是跟著我這個江瘋子拿不著餉,升不了官,死一大堆人,最後還是煙消雲散,什麽都改變不了……但是,我們努力了,至少有這麽一個可能!”


    華得鵬的呼吸聲音開始變得零亂急促了起來。


    江大帥冷淡而高傲的揚起了下巴,等著他的抉擇。


    沉默有頃,鴉雀無聲。安靜的時間,似乎很長,又似乎很短。


    “我願意!”華得鵬猛的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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