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秋,秋意漸濃。


    滿街上都積滿了枯黃的落葉,一陣風吹過,便像是破敗的枯葉蝶,從枝頭飄然盤旋而下。


    在應承了蔣郭澤明晚上去出席周老爺子的壽宴之後,笑成心裏還隱隱琢磨過,說不準在宴會上還能見到衛邵歌。衛家和孫家互為姻親,守望相助,前兩年的頹敗之勢漸收,東風正起。周家這樣級別的宴會不可能不出現。說不準衛邵歌還會到呢。


    一大早,笑成從酒店退了房,出門打了輛出租車,準備回家裏換套衣服。他唯一能撐得住這樣場麵的西裝,還是參加景俊辰帶他那場宴會特意定製的那一套。


    等有空了,還得再定製幾身。


    笑成漫不經心的想著,目光落在窗外。他在吃穿用度上都沒有多少講究,也不甚用心,這點就和衛邵歌不同。雖然衛邵歌平日也從來沒挑剔過什麽,但他穿的衣服,用的東西,哪怕是牙刷毛巾之類,都是不顯山露水,卻也非常昂貴的牌子,都是從家裏帶過來。笑成也是稍微留心了一下才注意到這些。


    衛邵歌自己沒有特別在意,也從來沒覺得自己穿用和別人有多不一樣。還真是公子不知柴米貴,十指不沾陽春水。


    笑成下車付完車錢還想,他當初找女朋友的標準絕對不是衛邵歌這個級別的,他要真是個普通大學生,還真談不起。


    他這麽想著,竟然還生出點成就感,微微一笑,坐著電梯到了樓層,掏出鑰匙開門。


    “啪嗒”一聲,門鎖從裏麵彈開。


    他一推開門,坐在沙發上悶著頭的人馬上就抬頭看了過來。


    隨即站起來,“笑成!”


    笑成反手把門關上,走過去上下打量著對方。


    衛邵歌穿了身白色網球衫,腳下蹬著運動鞋,依舊顯出一種貴公子的派頭,他身前的玻璃桌邊上還靠了隻球拍,有那麽點眼熟……然而笑成沒來得及辨認球拍的問題,目光跌落在地上不大的一個手提包上。


    他目光一錯,偏到一邊,臉上剛剛抑製不住的淡淡笑意漸漸消退下去。僅留最後一絲噙在嘴角。他把手裏的包放在玄關的架子上,順手脫了外套,一邊解著扣子一邊走過去,“怎麽回事?”


    衛邵歌臉上笑意一頓,隨即又繼續笑起來,聲音有點驚喜,“你怎麽這會兒回來了?”


    笑成看了眼時間,才早上八點不到,蔣郭澤說過他中午十二點過來,他們還有整整四個小時可以好好解決一下問題。他昨晚上在酒店沒怎麽睡好,精神有點差,當先坐在沙發上,靠上去仰頭望向對方。


    “昨晚上接到李元彬電話了。”


    衛邵歌臉色收了收,剛那麽些笑都像是漁夫收網倦鳥歸巢一般,三兩下消失在眼睛深處,變得隱晦不明。他語調一揚,“哦?他跟你說什麽了?”


    笑成伸腳輕輕踢了下衛邵歌腳邊深藍色的手提包,“他說你被困在家裏了,讓我搭把手救你逃出生天呢。怎麽你自個就回來了,這也太不給麵子了吧?”說著他似笑非笑看了眼,“還說讓我幫忙解決寧坤的事兒。”


    “你別理他。”衛邵歌馬上也坐了下來,臉色不虞,“就他事兒多,怎麽找到你這兒了。”


    衛邵歌這話並沒有別的意思。他當時那麽一瞬間,確實是忍不住,才會對寧坤出手,但就算他對寧坤下了死手,這事也不全是一時衝動。家裏那麽點事他心裏有數,衛邵歌早就學會了什麽叫克己修身,就算是因為……也不至於捅下這麽大的簍子。


    畢竟這事牽扯太廣,波及太多,而他一點都不想笑成牽扯進來。他這麽想的前提,既是關心笑成,也是因為他不覺得笑成有牽扯其中的能力。笑成雖然沒給衛邵歌說過自己生意上的事,但行事從來沒有避著衛邵歌,衛邵歌也早就知道笑成在著手經營自己的事業——隻是,一介商賈,說到底了,也不過是平民布衣,卷進這種事情來沒有絲毫好處。


    衛邵歌偏頭看著笑成正要說什麽,目光一落在對方因為某種思慮輕輕抿在一起的唇線,繼而挪到挺直的鼻梁,深凝的眼眸之中,他不禁輕輕一歎。


    真是奇怪。


    明明是準備圈著對方不放手的,明明是想要徹徹底底占有的,明明還沒有厭倦的,他現在竟有了別的心思。


    他還沒說話,就聽見笑成笑了一聲,“行吧,我不插手,但你至少得讓我知道你現在沒事兒。”


    話裏麵起先還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怒火引出的冷嘲熱諷,落到最後幾個字上,又變成歎息般的關切。


    笑成轉頭看他,兩人並排坐在沙發上,卻還隔著半個人的距離,他幹脆挪近了一些。衛邵歌的手肘支在膝蓋上,十指交錯握在一起,笑成一靠近,他先是不自覺僵硬了一下,隨即才放鬆下來。


    好些天沒見,中間又隔著那麽多亂七八糟的人和事,兩人竟有些近鄉情怯了。


    笑成不小心又看見對方腳下的行李包,不愉快的轉開了目光,他心裏十分不舒服。但他卻仍舊讓理智掌控住情緒,準備和對方好好談一談,“你現在是什麽情況?家裏放你出來了。”


    “啊……是,其實也沒怎麽關著我,前幾天那就是個幌子,家裏有打算的。”他斟酌著說,不時看看笑成的神情。


    笑成看他,“哦,那怎麽打不通你的電話?”


    衛邵歌微微一頓,馬上就解釋道,“手機被收到別處了。”他說完也覺得好像不足以解釋清楚,就補充道,“我這幾天都在家裏,今天才出來,正想給你電話。”說完看到笑成臉色微變,頓時意識到這話說的也不對,不光不對,而且破綻百出。


    他們這一問一答,非但沒有半點默契,還格外顯得陌生和僵硬,不像是一對難得相見的情侶,倒像是情思早已了斷的舊日情人。


    這個念頭一晃而過,衛邵歌胸腔裏就湧起股煩躁。


    他本來早就打好腹稿的,也想好了要怎麽把事情了結。


    卻因為對方兩句問話,一下就打亂了節奏,情不自禁給對方解釋起來,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的是什麽。


    什麽沒怎麽關著,什麽手機被收到別處了,什麽正想給你電話。


    一聽就是托詞。


    笑成還絕不至於聽不出這個。


    他臉色頓時就變了,嘴角最後噙著的那一絲笑意也淡得看不見。他也不追問對方什麽了,反而直截了當的,“你收拾東西是要搬走?”


    他等了幾秒,沒聽到對方回答,繼續道,“聽說你父親知道了,他說了什麽?”


    笑成目光不善的盯著那個手提袋,“你準備怎麽辦?”


    衛邵歌並沒有沉默多久,房間裏就是安靜了那麽片刻,再就響起他冷靜沉穩的聲音,“我父親確實得知了這件事,他沒有表態,意思是讓我自己處理。”


    笑成微微鬆了口氣。


    聽了李元彬的話,他雖然明著沒表現出來,最在意的還是這個。


    然而還不待他唇角舒緩,就聽到對方隨即說出的下一句——


    “我認真考慮之後,覺得我們這段時間最好不要見麵,暫時分開一段時間……”


    “所以你收拾東西準備搬回家?”笑成語音隱隱有些急促。


    衛邵歌看著對方的側臉,一時無法做出判斷,幾秒之後,他給出了肯定。


    “是的。”衛邵歌活動了一下交錯在一起的十個手指,呼出口氣,輕輕揚了揚聲音,“家裏最近事情多,你也知道,我最近很麻煩。這段時間還是住在家裏比較方便,正準備給你留個條子……”


    笑成表情仍然看不出究竟。


    衛邵歌輕輕一瞟就收回目光,“況且這件事很說不定,家裏或許會有些舉措,說不定我會出國避一避,這麽一出去就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了……”


    笑成突然閉了閉眼睛。


    衛邵歌心裏莫名一突。


    對方就又睜開了雙眼,反而問了個很不相幹的問題,“這個拍子……你從哪找出來的?”他伸手把藍色的網球拍拿了過來,握著拍柄在手心裏轉了個圈,然後反過來,看到了手柄上黑色的簽名,是他特意給衛邵歌準備的生日禮物之一。


    隻是那天他們吵了架,他後來就沒有拿出來,再後來就忘了這回事。


    再再後來想起來了,又想著什麽時候給對方一個驚喜,就一直藏在了臥室衣帽間的櫃子裏。


    他心裏還有點浪漫的小情懷,總要有一個特殊的場合,不願意隨隨便便拿出來。因為他敢保證,衛邵歌看到了肯定喜歡。


    隻是沒多久就開始忙著搞垮森宇,後來則是舒雁出事,竟然一直沒能實踐過。


    笑成掂著手裏的球拍,揮重340克,61磅腸線,這麽微小的幾個數字他都記得清清楚楚——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不知不覺回想起來的,還是壓根就沒忘過。


    “嗯?”他發出一個疑問的音節。


    衛邵歌不穩的呼出口氣,帶著點歉意的說,“翻衣服的時候翻出來了,就順便拿了出來……我以為是給我的?”


    笑成轉了轉手裏的球拍,忽然“啪”的一聲驚響,價值昂貴又十分難得的拍子,就被他隨隨便便丟到了地板上,剛好卡住了衛邵歌正要脫口而出的話。


    “分手吧。”


    笑成麵部表情的說。


    衛邵歌呼吸哽了哽,“你說什麽?”


    笑成抓起一個網球隨便在地上一彈,然後他站起來,雙手插在褲兜裏,自上而下的俯視著他,“你不是也已經準備這麽說了嗎?”


    “我沒……”他聽見自己反駁道,但是話語裏的虛弱無力就連他自己都沒法取信。


    “我沒。”他馬上鏗鏘的重複了一遍。


    黃色的網球滴溜溜滾了回來,碰到笑成的鞋子上,他抬腳踢了開去。


    “那你要說什麽?”


    他問對方,“家裏準備讓你去國外,你也已經接受這個事實,你告訴我,你要離開,還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能回來。”


    笑成走近兩步,盯著對方,“你鋪墊了這麽多,不就是為了最後那一句嗎?”


    “我以為你希望我說出來……難道我猜錯了,其實你更喜歡自己來?”


    “ok,我收回剛才那句,現在你說吧,我聽著。”


    “笑成,你冷靜點。”衛邵歌陡然站了起來,“要是可以,我也不希望我們分開,但是這個事情牽扯太廣,我已經不能隻憑著自己的意願來做決定。”


    他直視著笑成的雙眼透明清亮,又深邃得像是裝了無數個宇宙,然而往更深的地方看進去,又似乎燃燒著一團永不熄滅的火。


    一如既往,充滿熱和力量。


    笑成定定的看著他,半響,忽然一笑,“哎,我知道這個。”他語氣舒緩下來,變得溫和,甚至稱得上溫柔,“你說的我也考慮到了,本來想和你問問那天是怎麽回事,你又有什麽別的安排,但你既然說了家裏都有打算,我好像也幫不上忙。”他說著低了下頭,手在兜裏摸了下,又空空如也的伸出來。


    衛邵歌“嗯”了一聲,除此之外一言不發。


    隻是突然將右手放進了口袋裏。


    再就沒拿出來。


    “去哪個國家?”


    “……英國吧。”


    “這邊保留學籍還是?”


    “再說,可能在那邊繼續進修。還不定呢,這邊的事……”


    “行。”笑成忽然拍了拍對方肩膀,又快速擁抱了一下,“你好好保重。”


    他語氣自然。


    衛邵歌笑容揚起了一半,又無以為繼跌落下來,“你也是。”


    他聲音穩定。


    兩人無言的沉默了片刻,衛邵歌抬起左手看了眼時間,“那……我也要下去了,司機已經在樓下等我好幾個小時了。”


    “行,我送你?”笑成說著彎腰就要去提那個行李袋。


    衛邵歌比他更快一步。


    “沒事我能行……別弄得這麽傷感。”他揚唇笑了笑,又收斂下來,“人有聚散離合……但笑成,其實我——”


    他似乎想說點什麽,笑成卻已經比他更先一步開口,“以後常聯係。”他淡然溫和,“有什麽要我幫忙的,你知道我的電話。”


    衛邵歌“哎”了聲,剛剛滑到嘴邊的話又落回了喉嘍裏,“我知道。”


    然後他提起走到門邊,放下行李袋,拉開門,重新提起來,然後幹脆利落走了出去。


    隻是出門之後,他又忍不住回頭看了眼,笑成。


    然後是孤零零躺在地上的球拍。


    而對方不以為然的態度,讓他強硬的收回了視線。


    “再見。”


    他說。


    然後——


    “再見。”


    門在麵前合攏。


    再沒有一絲縫隙。


    衛邵歌步履平穩走進電梯,“砰”的一聲,左手一鬆,行李袋落在地麵上。


    他按下了數字“1”的按鍵。


    靜靜的電梯間裏,響起一聲歎息。


    衛邵歌麵帶笑容,卻目光冷鷙,落在了剛剛從口袋裏掏出的,顫抖的右手之上。


    “砰!”一聲悶響。


    黃色的網球被牆上的黑吧沙畫的鋼化玻璃表麵反彈了回來。


    等它在地上輕輕一彈,笑成才不緊不慢的揮拍,卻在牌麵即將觸及球身的時候,陡然發力——


    黃色的虛影一閃而過。


    狠狠砸在之前的那個位置。


    隨即,


    “嘩啦——嘩——”兩聲。


    牆壁上的巨大黑白沙畫的玻璃終於轟然崩碎,零零片片如瀑如雨。


    細小的玻璃碎屑在地上彈跳著,飛濺著,迸射著。


    險些飛進他眼睛裏。


    他迅速的閉上了眼睛。


    歎了口氣。


    忽然又睜開,目光落在了手中的球拍上,冷笑一聲。


    揚手——


    狠狠摜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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