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遊聞言擺擺手,不再理會賀華黎,衝著麵前人眨了幾下眉眼道:“你們三位,自我介紹。”


    言罷,三人紛紛下跪,口中念念有詞:


    “我叫驊安,是鈺璟宮的馬夫。”說話之人年過半百,樣貌稀鬆平常,實在不算出眾,平庸的有些感人。


    “我叫李顧,是鈺璟宮的禁衛。”說話之人身披內甲,精瘦卻無甚精神,和外麵的禁宮侍衛一般德行。


    “奴家莊秦氏,是陵陽城中的產婆。”最後一位更加無甚值得說道的地方,平平無奇,毫無特色。


    周遊各看了一眼,便不再多瞧,看向賀華黎:“鄴王和溫侯俊為何不來受審?”


    此話出口,賀華黎臉上明顯一僵,周旋怒目而視,其餘人皆忌憚閃躲,唯有文般若好似聽不懂話一般,裝瘋賣傻,揪著周旋衣角靜靜發呆。


    賀華黎幹咳兩聲:“不管何般說道,鄴王畢竟是紫宸國公子,大禮官亦是朝廷重臣,道長此番代表太子涼,本來就身份敏感,再者說哪有庶民審問上臣的道理,此事萬萬不妥當,您還是先看看場中人吧!”


    對於這般袒護話柄,周遊自然是不予理睬的:“那我問你,假若我斷出作案真凶是二者其一,賀公公你可會秉公執法?”


    老太監拱手示日月:“老臣奉先皇詔令,自然不辱使命!”周遊:“好有用的廢話,那我不審鄴王,你把司馬種道給我帶上堂來!”


    “司馬道長?”賀華黎又被說的一愣。


    周遊梨渦淺笑:“不錯,大黃鼠狼我審不了,大牛鼻子我得挖一挖!”


    周遊指桑罵槐直罵司馬種道,賀華黎臉色陰沉不知這話該怎麽接。


    司馬種道是溫侯俊的門客,向來關係縝密,若是就這般喚他上堂,為這青衫道士得罪當朝大禮官,著實是一筆賠錢買賣,但若直接推搡拒絕,又顯得過於包庇有失公允,畢竟司馬種道著實於案發時在場,周遊傳喚他也算是合情合理的。


    兩邊都想想,賀華黎心裏有些發悶。


    正猶疑間,周旋陰翳出言:“師兄你倒是目的明確,先審問我這邊的人,著實是牢記師門情誼!”


    周遊不理睬他,半睜眼皮看向賀華黎:“賀公公,意下如何?”


    賀華黎微微苦笑:“這還要看大禮官的意思,道長可能不太清楚,司馬道長乃我大戎新晉國師,掌管天文曆法,運籌三綱五常,不是這群糟踐下人可一般而語。”


    乍聽國師一言,周遊立時朗聲大笑:“好一位氣運國師,治理有方,進退有序,死了皇後,丟了皇帝!”


    賀華黎聞言大怒:“道長,朝堂青天之下,萬不可打無知誑語!”周遊冷笑,渾然不懼:“無知者不懂才問,但問的都是真話,你們有識者什麽都懂,卻怎麽說怎麽假。”


    話音剛落,黑衣周旋立時冷笑不止。


    “師兄,真話不是不能說,而是不該說,假話不是非要說,而是是否適合說。再者說現如今這世道**不堪,龍蛇起義,草莽占山,真的還真就不一定是真的,假的也未必一定是假的了!”


    周遊聞言,給了他一個碩大白眼:“你說的我聽不見,我自從下山以來隻認一件事情,這世上所有的因果都是講道理的,不管是正理還是歪理,都是要講道理的。”


    周旋:“我是道士自然知曉,但我也心裏清楚,這世間所有的道理背後,都是有規矩的!我們還是看看賀公公的意思!”


    話柄又交回到賀華黎,老太監幹咳兩聲:“還是聽周旋道長所言為妙,諸位先審訊這三位,若是問不出個所以然,咱家再給諸位傳喚國師不遲。”


    靈瑜聽得粉麵通紅,但剛想和賀華黎發作,便被周遊給按了下來:“你想讓太子洗冤,就好好坐在這裏聽我說話。”


    說罷,周遊笑著抬頭看賀華黎:“那文郎已然瘋癲,何人為鄴王洗冤?”


    賀華黎聞言賠笑:“道長說的這是哪裏話,文郎隻是受了驚嚇,不日便會好轉,不稀奇,不古怪,你照舊自便便好。”


    周旋配合發笑,周遊看著他們兩人的嘴臉,又看看眼神木訥的文般若,表情古井無波。


    “我明白了,開始審案。”


    周旋執驚堂木,對準堂下三人:“先說說案發當時,你們三人都在做些什麽。”


    先說話的是馬夫驊安,他不會拱手作揖,慌張地擺了擺,隨後膝下一抖,咣當趴在地上,惹得賀華黎一臉嫌棄,周旋亦是不理不睬。


    “回稟各位,我是嶺相城人氏,嶺相城的鏢局業務向來都是和陵陽做的,官道上走的都是大商號,輜重全是兩千石起算的,我就是走陵陽線的馬夫。”


    “案發當日我本在後院馬場,有位劉公公喚小的去結算行腳盤纏,小的跟著去賬房,誰知走到養心宮忽然聽著了異響,劉公公衝了進去,小的不知前路,也跟著往裏跑,誰知跑到一半便撞上了鄴王。”


    “然後哪?”周旋瞥了他一眼。


    “沒有後續,小的沒瞧見裏麵物事,鄴王將小的喝退,劉公公倒是衝進了內院。”驊安說完,賀華黎立時麵目悲戚:“這位劉公公是咱家下屬,已經死了,身子你們在停屍房裏瞧過的。”


    黑衣道士聞言又看向周遊,笑容裏微有幾分愜意:“既然說到屍體,之前驗證傷口時已經看出非文郎軟劍,那魁門的嫌疑該何時洗脫?”


    “別急,繡花將軍就快來了,你還是說眼前事為好。”周遊隨意打發他一句,隨即看向驊安:“你跑馬送的貨,是何物?”


    驊安搖頭:“小的不知,我隻是個行腳商,不能看客人的貨,這是規矩,宮裏幾千號人,吃穿用度皆有需求,送什麽也不太稀奇。”


    周遊:“此言差矣,並不是所有的貨物都能送到內宮裏來的,特別是送完貨後去賬房司部的路上能經過養心宮,就更稀奇了些!”


    此言一出,周旋亦是心中一抖:“此話不差,養心宮處在乾陽宮主軸後心偏南,若要經過這般後宮深院,你送貨的地方應當也是在後宮,說說看吧,你把貨送到了何處?”


    驊安聞言靜默,很明顯是知道利害關係不敢說,賀華黎瞧看出來,神色微微凜然:“你但說無妨,咱家為你撐腰!”


    驊安眼神遊移,瞥了一眼文般若道:“小的送貨的地方,正是東沅鄴妃府上!”


    此話出口,賀華黎立時便愣住了,東沅鄴妃正是鄴王正室,東沅鄴妃和百裏太後關係匪淺,紫宸國公為方便其姐妹交往,在後宮選了一處府邸贈予東沅鄴妃!


    放眼整個大北戎國,有相似待遇的隻有溫侯俊,溫侯俊借西梁氣勢左右朝野,紫宸國公敢怒不敢言,破例為其於宮內安置祖業,此二者皆是壞了北戎國傳統規矩,但也確實是無人敢說三道四!


    周遊淺問兩句,知曉了東沅鄴妃身份,麵色不改毫無波瀾。賀華黎:“既然是鄴妃所需,那便不再說道,你且說說,何人能證實你未見到養心宮的事端?”


    驊安抖手:“鄴王親自喝退小人,小人屬實不敢欺瞞,公公若是不信,可去問鄴王查證。”


    賀華黎眼神陰翳,瞧的驊安神魂皆冒,周遊眼神清澈,望著賀華黎語氣不解:“為何不再說道?鄴妃也是案中人,凡是不能脫幹係者,就應該徹查到底!”


    賀華黎頗為踟躇:“道長,這便有些讓咱家難做了,畢竟是鄴妃,身量擺在那裏,咱家這廂還未有論調,豈能夠妄自揣度?”


    周旋朗聲大笑:“賀公公這話說的便有些偏頗了,不查東沅鄴妃府,若是真有貓膩,豈不是對我大禮寺不公道?”


    二人咄咄相逼,賀華黎反倒是眉眼舒展:“既然是大禮寺和太子涼的意思,那咱家就權當是行腳之人,替二位問了這筆勾當,驊安你且跟侍衛出去,去一趟鄴妃府查驗那批貨物,確保押送非異之後,把貨帶回來給大夥開眼瞧瞧!”


    驊安聞言起身,喏喏連聲應和著,有侍衛過來押解,驊安卑躬屈膝,低眉頷首,窮盡小人姿態。


    但還未走出屋脊,他腳下微頓,回身朝著賀華黎又拜了一個大拱手:“賀公公,小的還有事要報!”


    賀華黎眯眼看他:“且說說看。”


    驊安:“當日鄴王喝退小的,小的便離了養心宮,不過在去戶部賬房的路上,瞧見了一個人,行色匆匆罩著鬥笠,眨眼間沒了蹤影,但貌似是從養心宮裏躥出來的!”


    老太監聞言大驚,周遊周旋亦是紛紛側目,驊安自打下生起便沒受過這般矚目,一時間麵紅耳赤眼神亂飛,低著腦袋撕扯麻衣邊角的褶皺。


    賀華黎:“此人出現於案發後?你看不清他的樣貌,可曾分辨雌雄?”


    驊安點點頭:“身材清瘦,但骨架寬闊,不似女兒身板。”驊安說到一半突然不說話了,他看了場中人一圈,最後還是選擇緘默。


    賀華黎有所察覺:“你可是有甚難處?”


    “當晚月黑風高,實在是有些記不清了!”驊安立刻否認連連擺手,賀華黎盯著他的眼睛:“你不是記不清,你是不敢記!”


    驊安大禮跪倒,口中不停叨咕:“賀公公明察秋毫,小的身家沉重,父母妻兒俱在,著實是不想因一句諫言而丟了全家的命!”


    賀華黎:“那你便寫出來,咱家替你做主,你若是不寫這信,那咱家便要治你的罪過,因為你藐視王法,欺君罔上,視先皇威儀於不顧,承國運衰敗之重魁!”


    賀華黎這罪名扣的利索,驊安唯有苦不堪言,奈何王權自然富貴,賤民自然涼薄,驊安心中知曉,在這座法度崩壞的陵陽城中,浮遊再大也不可能搖撼樹。


    他連歎氣都不敢,喏喏連聲的寫了書信呈上,隨後跟著侍衛去了東沅鄴妃府,在這個英雄都要思量行路的亂世浮生,他隻能繼續做一隻倔強折騰的螞蟻。


    不過螞蟻也是好的,不管折騰有沒有用,最起碼不會死的那麽輕易隨便,也不會像紫宸百裏那般驚天動地。


    螞蟻有螞蟻的安生,大象有大象的煩惱。


    驊安走後,賀華黎盯著那封書信看了半晌,隨後收起沒有多說一句話。


    周遊渾不在意,周旋亦是閉口不言,畢竟大家心裏都清楚明白,每每這種時候,知道的要藏著,不知道的要裝著,不然就隻能像文般若這樣最終變成一個傻子。


    賀華黎好似無事一般,指指第二個人:“李顧,你且上來說道說道!”


    李顧上堂跪坐,氣宇不算軒昂,但還算是不卑不亢:“在下乃養心宮的帶刀侍衛,事發當晚就在外圍執勤。”


    周遊:“我看了案發的地方,百裏太後生產是在暖閣中,外麵有廊院,院外有鄴王三人,你當時可是和他們在一處?裏麵案發當時,他們三人都進了內院之中?”


    李顧點頭。


    周遊:“那你去做了什麽?其他侍衛又去做了什麽?”


    李顧:“在下乃十夫長,案發時吩咐手下莫要妄動,我自己進去的,就在溫大人後麵尾隨。當時院內人都死了,鄴王殿下去看了離門口最近的屍體,我還記得是一位宮女。”


    “大禮官和國師並未碰觸屍體,是在下聽其吩咐去驗證的屍體,不過隨後我們便撤了出來,因為凶手不見蹤跡,能這般手段作案,也絕非等閑人物。”


    “等等!”


    周旋忽然站起身子,盯著李顧笑笑:“你方才說你跟著鄴王入內,那驊安被鄴王喝退的時候,為何從未提及瞧見過你?”


    李顧聽聞此話,臉唰的便白了一半,不過並不是因為害怕,而是憤慨氣結所致:“方才在下便想直諫,驊安所言皆不屬實!”


    這話說的突兀,賀華黎聞言,語調犀利幾分:“你可知曉你在說些什麽?”李顧:“在下知無不言,當日隨鄴王出了養心宮,鄴王貌似是知曉凶手蹤跡,在下擔憂鄴王安危,一路尾隨其至白玉樓!”


    “白玉樓?”賀華黎目光倏忽間收緊。


    現場氣氛被搞的愈發緊張,周遊卻依舊是半睜眼皮:“白玉樓是什麽地方?”


    現場氣氛被搞的愈發緊張,周遊卻依舊是半睜眼皮:“白玉樓是什麽地方?”


    老太監:“是宮中的禦書房,裏麵有十九列國搜集來的傳世典藏,平日裏人煙稀少,隻有一些侍衛輪值,裏麵書卷雖說流傳千載,不過世麵上也是有所流傳,因此雖說珍重,但並不值得偷竊。”


    周旋:“照此說來,凶手殺了人後,把嬰兒帶走去了白玉樓了?關鍵是為何偏偏要是白玉樓?”


    周旋此番猜測不無道理,因為案發現場的確未發現新生嬰孩,賀華黎也是聽的一頭霧水,口中喃喃有詞。


    “白玉樓乃禁宮中最高樓宇,由建築大家蒼山鬼手所修建,不過那裏並無出路,即便登樓也是高處不勝寒,陵陽城戒備森嚴,飛禽器械亦不可淩空飛度,凶手去了白玉樓,根本就是送命的路數,李顧你這說法渾然不通!”


    “所以依在下之見,他在說謊!”周旋言語篤定,賀華黎默然讚許,轉頭看了一眼周遊,周遊慵懶撐腰,打個哈欠:“兩個家夥都不厚道,說謊行家,狗屁不通!”


    李顧聞言怒目,瞪視周遊:“道長你說什麽?你憑什麽這般說我?難不成驊安造假,我便要委屈逢迎?”


    周遊袖袍一揮:“我就是覺得你在說假話,你和那個驊安話裏都有一半摻假!我最後問你一次,你究竟在裏麵看到了什麽,真的不打算告訴我嗎?”


    他站起身子,眉目平靜的望著李顧,李顧眼神閃爍,根本不敢和周遊對視半晌,直到賀華黎從中調和一嘴:“道長,凡事講求道理,這是你說過的。”


    周遊:“道理很簡單,不管是驊安還是李顧,都犯了同樣一個錯誤,因此莊秦氏,等會兒我開始問你話時,請你也收起你的故事,因為在我這裏,所有編出來的東西,都跟這天下秩序一般鬆垮無比!”


    莊秦氏聞言惶恐戰栗,她本就是婦道人家,未曾上過此般禮法廟堂,周遊不怒自威,隨口這麽一說便把她給驚嚇夠嗆,跪在那裏壓低腦袋,悶著性子竟然大哭起來。


    賀華黎一臉厭惡神色,撚手帕捂嘴冷哼,周遊倒是少見的勤快起來,抖抖袖子來到莊秦氏身前蹲下,好言勸慰兩句,靈瑜為其遞了手帕。


    周遊這才仔細看清莊秦氏的臉,已過不惑之年,模樣還算精巧,莊秦氏見到青衫道士這般待她,心裏也稍稍安定,周遊抿嘴淺笑,酒窩很大,笑容很甜。


    莊秦氏:“多謝大人。”


    周遊:“我不是大人,大人隻會站著看戲,不會蹲著說話。”


    莊秦氏聞言更加惶恐:“這話萬萬說不得的,奴家無甚本事,本就應當馬前屈膝,各位大人皆是淵學之人,要麽進過私塾,要麽下過武場,奴家打心眼裏佩服,不敢有絲毫不敬之意啊!”


    周遊看著她的眼睛,神色微微感傷,隨即重重歎息,緩緩站起身子看向賀華黎:“你瞧瞧,究竟是什麽樣的朝廷,能夠讓百姓心安理得的承認自己卑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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