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廝為其引薦,隨後恭敬侍候一旁,鄴王見周遊前來沒有起身,而是抬手指了指對麵的石凳。


    周遊也不含糊,抖抖道袍坐的穩當,氣度沉凝眉眼堅定,誰知林中葉風鼓蕩,猛地刮過眉梢,道士青衫打透,抽著膀子打了一個噴嚏。


    鄴王示意小廝:“取件孔雀大氅,贈予道長禦寒。”


    小廝應允,躬身倒步退走,鄴王看向眼前道士,雖說眉清目秀但卻平平無奇,沒有絲毫氣度反而多了幾分倦懶。當即便不去管他徑自飲酒,誰知周遊毫不怯場自然熟絡,拿起桌上空杯也開始搶鄴王的酒喝起來。


    鄴王眉眼含威,但道士渾不在意,酒越喝越酣,二人竟都漸漸有了醉意,而這怒意也隨之消了。


    “你是太子涼的人?”


    鄴王總算開口了,不過周遊搖頭,繼續喝酒。


    “那為何要為我弟弟出頭?”鄴王又問周遊,周遊晃晃腦袋:“我欠了一個傻子人情,傻子辦不到這件事,我隻能幫他辦了。”


    “為他這麽一個傻子,真的值得入這莽原宮廷?”鄴王自然不知他指的便是李眠,周遊也不打算和他說太多。


    周遊:“初時是有些怕,不過現在習慣了,因為又有一個人也和我拜托了此事,閣下應該也識得,是喜歡太子的姑娘。”


    鄴王哂笑:“一猜便是那個妖精,但你可曾知曉,你現在在查的這樁案子其實不是個案子,可懂本王心意?”


    “不過是奪嫡之爭罷了,千古老套毫無新意。我也知曉作為太子門客來你府內會有何般危局,不過我並不怕,除生死外皆無大事,看破說破能奈我何?”


    青衫道士一派灑脫,鄴王笑笑拍手稱好,小廝取來孔雀大氅為周遊恭敬披上,周遊望著一身華麗皮囊,擺來擺去似乎好不自在。


    “那邊那些箱子,可是驊安運來的貨物?”周遊所指之處位於杏林東陲,一堆箱子陳列在岸,上有封條貼的是鏢門的標誌。


    鄴王點點頭,周遊此行就是為了查驗貨物:“那您如何證明,箱子裏的貨物未曾動過手腳?”


    鄴王聞言苦笑:“你瞧瞧這府中,可還有兵將在嗎?我府中目前僅剩幾名小廝,金銀田產,王妃一房,再無其它。此地鏢門送來貨物多達千件,封條亦是不可複刻,你覺得靠我手下這些小廝,能做出多大的事來?”


    周遊了然,的確自案發之後,禁衛軍便將大禮官與鄴王軟禁起來,鄴王所率兵馬皆在濮東郡,無法來到皇城上達三千琉璃大道。


    鄴王也懂得權衡之道,明白此刻不是逼宮用強的時候,畢竟這裏是自家祖業,目前也沒有逼宮的必要,大禮官的情況未明,也必須給西梁幾分臉麵。


    周遊起身來到箱子身前,有小廝遞上開箱剃刀,周遊親手開了一個高箱,打開後卻把自己嚇了一跳——箱子裏全部都是大雁,嘰嘰喳喳,好不熱鬧,皆被捆住腳掌綁在稻草間,掙紮扭動,望之心驚!


    周遊回身看向鄴王:“王妃要這般多的大雁,究竟所為何事哪?”


    鄴王:“我內人喜好大雁,難道還需通報天下嗎?”


    周遊:“自然不用,你不想說我便不問,我這次來本就不打算問案情相關的東西,再者說案子是查出來的,不是問出來的,即便是要問,也要問不相關者。”


    他指著那些箱子繼續道:“我現在就事論事,隻想隨口問問這箱子,按道理說北雁南飛,現在時已入冬,為何這些北雁被困不往南呢?”


    “世事不如意者***,人已如斯何況飛禽走獸,眼下就是這般世道不濟,不過若你行走世間多日就會發覺世道向來如此,人心不古才是關鍵,本王問你,你今日前來此地,可曾也想過本王的心思?”


    鄴王並未正麵回答他,他來到箱子旁看看裏麵的大雁,抓出一隻瞧看半晌,隨即放回箱子,抖抖手腕回到石桌前工整坐好。


    林中有濤聲,沙沙作響,微風不皺,分外直白。


    道士望著青衫上的微塵微微皺眉,舉指輕彈撫弄,鄴王看著他微微淺笑,笑容裏多了一些東西:“還是本王之前所講,你是太子的人,既然來了我便不能放你走。”


    這話已然挑明,周遊也不再打啞語:“你要殺了我嗎?”


    問這話的時候周遊眉目清澈,好似這性命之憂和自己毫無關聯一般。鄴王和其對視,眼神也是古井無波:“我覺得很有可能。”


    “巧了,我也是這麽想的。”


    周遊回應的分外認真,鄴王看著他這股子認真勁兒,反而是變的微微拘謹起來。


    麵前這位年輕的道士,不知為何給他一種莫名的壓力,不是技不如人,也不是威懾淩駕,就是雲淡清風的擺著一副正經臉,認認真真的問,便讓人感到手心冒汗。


    但鄴王畢竟是皇親國戚,各種場麵都曾經曆過幾番,他仔細的看了一眼道士的眼睛:“我給你一個活命從這裏出去的條件,桌子上的酒你看到了吧,三杯酒的時間,讓我動心收你為門客,否則人頭落地喂大雁!”


    “非常合理,欣然接受。”這話說得不卑不亢,不過鄴王卻嗤之以鼻:“我高看你了,原來也是個貪生怕死之輩。”


    周遊聞言搖頭,他平靜地直視鄴王,眼神溫潤又堅定:“我貪生,但決不怕死。”


    這話說的深邃,鄴王舉起第一杯酒,酒液在杯中搖晃半晌,最後又靜靜放下:“你這話有點意思,你覺得人命很寶貴?”


    周遊搖搖頭:“我認為我自己的命很寶貴,所以我不能輕易讓它沒了,不過在很多人眼裏錢比命重要的多,但在如今的世道裏有一個道理他們卻不知道,那就是很多人拿命換錢,卻不知道自己的命根本就不值錢。”


    “說得好。”


    鄴王言罷,飲下第一杯酒。


    周遊也喝得暢快,喝完抹抹嘴巴:“閣下有心奪位,可是為了權術?”


    鄴王指指胸口:“卻不是的,為一口氣,不是什麽天地正氣,是鼓舞士氣,我的兵希望我成為皇帝,而不是我弟弟那股書生意氣。”


    周遊聞言笑了:“我看二者都不是,你身上如今散發的,是一股野獸腥氣!不過紅塵大世裏的人,一輩子不過就是人性與獸欲不斷交織幹戈的過程,因此也算是常見。”


    此言一出,鄴王手中杯立時碎裂八方,眼神瞬間凝聚,手掌並指如刀!他若有若無的瞥了一眼貨箱:“你是不是看出什麽了?”


    周遊直言不諱:“你是逆鱗之人,不喜久居人下,賀華黎乃內宮閹人,更不會甘心受他所製,因此你如今韜光養晦不過是緩兵權宜之計罷了,你的兵隨時可以踏碎淩霄寶殿,三千琉璃大道不過是個幌子,即便是自家祖宗基業,也可以自掃門前雪!這些道理不用細看,心自明了。”


    鄴王聞言目露讚許,緩緩舉起了第二杯酒:“如此說來,你認定凶手便是我了?”


    “不確定,我對江湖不甚了解,八方十門究竟有何般人物我還未曾洞察,因此不確鑿的事情我不會說的通透,不過據我聽說,所謂八方十門如今已然凋零過半。”


    鄴王站起身來,從寒杏樹上折下枝條,在泥地上寫起字來,他孔武有力,枝條氣貫全身,一時間飛沙走石,筆力遒勁可見一斑,周遊從旁瞧看,負手心中發癢,但看見手上鐵鏈,又隻能微微歎息。


    不多時,地上多了一行字:刀劍瀛佛道,眉儒魁鏢山。


    鄴王棄了枝條,拿起酒杯,叉腰立在當場:“十大門派流傳至今,刀門被劍門傾覆,山門人脈凋零絕跡江湖,魁門遠離廟堂漂泊不定,佛門不喜爭鬥自修山門,瀛門遠在東島深不可測,如今能夠常見者,僅存儒門和鏢門。”


    “峨眉為何不提?”周遊似乎對峨眉心有隱憂,乍一提及便麵色凝重無比。


    鄴王似有所想,好似是也有難言之隱,眼神微微看向某個方位,隨即輕歎口氣,似乎是又有些無奈,微微搖頭道:“還是別提了。”


    以鄴王的虎軀身段,出現這般頹態實屬異常,周遊也懂得察言觀色,當即鄴王不說,他便不問,接著抖手指指道字:“那這道門又在哪裏?”


    的確,方才除了凰門之外,鄴王也沒有提及道門,誰知鄴王瞥他一眼,有些調侃的奚落道:“你是道士都不清楚,何況我這個入世之人?”


    周遊哂笑,不置可否。鄴王看向杏林,風波漸起,周遊把盞相伴,昂然而立。


    鄴王:“這方天下太平太久了,是時候動動筋骨換方山水了。本王幼時便活在平安時代,雖偶有戰亂但並無趣味,道長你來說說,我們這代人活在這樣的世道,會見證什麽樣的一番景象?”


    周遊舉起手掌,放平朝下,隨即翻轉朝上:“無非是翻覆之間,定數因果。”


    “王朝的泯滅或是複興,對本王來說都大有裨益。”鄴王看看他,周遊搖頭:“閣下還是沒有看透,在我看來所有的勝利,都值得悲傷。”


    鄴王大笑,第二杯酒一飲而盡。


    飲罷,看向周遊,眼中已有欣賞:“閣下覺得太子涼其人如何?”


    “貪婪者,你對他好是理所當然,對他不好就是十惡不赦。不過太子雖有瑕疵,但有一顆玲瓏心,亦是成大事者。”周遊客觀回應,並未因其身份而有所遮掩。


    鄴王聞言更為欣賞,舉起第三杯酒飲下,隨即抹抹嘴巴,周遊逍遙隨性,絲毫不慌不亂。


    “我已喝下三杯酒,為何道長不害怕?”


    他淺笑著望著周遊,青衫道士還是那般鎮定自若:“你舍不得殺我。”


    鄴王聞言大笑,豪邁張狂,膽氣雄渾:“今日初見道長已然一見如故,道長可願相助於我,在下真心相求,方才道長也已經說過,道長並不欣賞太子涼。”


    周遊:“我已和殿下說過,友人所托,是情分的事,不是太子涼的事。奪儲是我不喜歡做的事,但所托是我喜歡的人,我喜歡為我喜歡的人,做不喜歡做的事。”


    周遊說完,笑的像花兒一樣溫暖。


    鄴王聽聞此話微微苦笑:“如此說來,我又覺得應該殺了你了。”


    周遊:“很有可能,畢竟你心腸沒有那麽好。”


    二人相視一笑,把盞對飲,小廝送來幾壇新酒,不再絮叨更多,不多時酒已見底,盡皆醉的不輕。


    鄴王倒是篤信之人,並未為難周遊去留,當然也是因為他已沉醉不醒,周遊亦是腳步輕浮,不過能在逆黨謀士麵前荒唐大睡毫無戒備之心,足以看出鄴王亦是胸懷坦蕩之人。


    當然也有可能真的是個傻子,畢竟這宮裏真誠的傻子並不少見。


    周遊離了桌子,又來到鏢箱前瞧看半晌,隨後踩著碎步,腳踏星月鑽進了杏林深處,隻是這般一進,出路便難尋了。


    道士走走停停,卻愈發心生迷惑,想要辨別方位,卻發覺四下皆是一般場景,腦中酒意昂然,遠處大雁息聲,渾然不知歸路,卻也不曉來途。


    鄴王府裏的酒醇香濃烈,周遊自下山後便從未喝過如此美酒,往日在不周山上,葛行間仍在時不準弟子飲酒,因此無論是他和周旋還是道童漸離,渾身上下都沒有沾過一絲酒氣,倒是下山之後方才知曉世間有此佳物,隨後便是一發而不可收拾。


    肚子裏懷了一隻拖欠二十年的大酒蟲,猛然一喂卻根本喂不飽。


    這一晚月亮很高,星星不暗,林中風聲漸歇,鄴王在石桌上睡得酣熟,有小廝來過兩次皆是叫不醒他,無奈之下隻好為其披了大紅猩猩氈,配以兩方暖爐方才作罷。


    而道士周遊卻不曉得最終跑到哪裏去了,不過這事兒不難,因為灼陽初升他便醒過來了。


    眼前是一方雕花頂,用料是金絲楠木,刻的是八仙過海,旁邊有輕紗帷幔,淡紫帶香,枕下溫軟高置,身上半披錦被,輕若無物,好似鴻毛,睜眼細看,竟是冰蠶絲製,上繡龍鳳呈祥,龍頭銜珠,鳳尾似火。


    周遊略感詫異,微微坐起身子,方才看清自己所在之處,竟是一方深閨床榻!


    他本是波瀾不驚之人,心中塵埃不染,但卻沒有斷了紅粉念想,因此乍見此般光景,這位立誓要贏取紅塵大世裏最美姑娘的遊方道士,口中有些許發幹。


    更令他難以描述的是,此時此刻就在他的身邊,還真的躺著一位傾國傾城的姑娘!


    周遊錯愕半晌,昨夜酒意猶存,那姑娘還在安穩熟睡,周遊卻已是方寸微亂,他掀開被子下了床,看到自己和身而睡,青衫道袍都還完整,心中不由得微微安定,回身瞧看一眼床上,微微一笑搖了搖頭。


    “喝酒雖誤事,偶得溫柔鄉,挺好。”


    他走到黃銅古鏡前,理了理頭上簪子,隨即用手托著鎖鏈,靜悄悄的開了房門走出去,誰知門外竟站了一整排下人丫鬟,手中擎著洗漱梳妝的用度物事,看到屋子裏出來了男子,一時間全部都愣在了當場!


    周遊即便是再學究天人,也從未經曆過這般紅粉陣仗,何況還是子虛烏有的誤會,因此之前所學的道藏三千盡數派不上用場,畢竟從本職上說他還是個道士,雖說離經叛道,但到目前為止還算是有良好的職業操守,因此應付這種事情完全沒有絲毫經驗可談。


    結果就是,雙方看了半晌,互相都很尷尬。


    緊接著,不知是哪位丫鬟叫喚了一聲,隨即一整排丫鬟全都尖叫起來,用度物事劈裏啪啦掉了一地,好似敲鑼打鼓一般熱鬧非凡,周遊根本阻攔不住,反倒是讓丫鬟覺得其心生歹意,因此周遊越是攔著,丫鬟們反倒是叫喚的越酣了。


    屋裏的女子貌似是被吵醒了,出聲詢問外麵發生何事,周遊但覺事情不妙,此地不宜久留,推開麵前丫鬟便往外奔走!


    自他有生之年以來,向來都是雲淡風輕從容不迫,像這般發足狂奔還真的是頭一遭,即便是當初麵對佘穆莊十萬大軍孤城鬥陣,亦或是曉行夜宿上遍灑家書逼退服部兵乙,都不曾有如今這般慌張失措。


    周遊就是這般人,性命之憂不算憂,但若是沒了氣節清白,那無疑等於是身投烈火,因此無論如何他要逃離這裏越遠越好,畢竟生命裏他最為看重的那些東西不能丟。


    跑到門臉處方才發覺此間是何處地界,上方一塊黑匾,上書方正行楷:鄴王行府!


    周遊在牌匾下叉著腰微微喘氣,偶爾歎息一口,看著上方字跡,再想想睡覺的地方,貌似是明白了什麽。


    便在此時,府內出現了打砸搶燒一般的聲音,伴隨著一位女子淒厲震怒的尖叫,周遊不再耽擱,將鐵鏈繞過頭枕在脖頸上,快步順著來時的宮道跑出了鄴王府。


    但這事情,遠遠不算完。


    就在這一天,整個陵陽城都不太正常,大街小巷裏都出了一檔子怪事:


    寒杏樹的根須貌似是鬆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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