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燈者是一名黃門小廝,年紀輕輕便學會彎腰做人,撅著屁股照著身後的一位華服白臉公公,正是賀華黎。


    二人相見俱都是驚訝莫名,賀華黎誠惶誠恐,上前恭敬見禮,屁股撅的比身旁小黃門還要高些,腰肢彎的也更加佝僂低些,不得不說在卑躬屈膝這方麵,賀華黎已經做到了登堂入室,遠遠不是身邊那些年輕後生可以比擬的。


    小黃門俯首瞧看到亦是嘖嘖稱奇,心裏麵亦是感觸頗深,畢竟這年頭行行有門道,賀華黎便是阿諛奉承之道的大前輩,年輕人要學習的地方還很多。


    畢竟太監也是門有編製的正當職業,職業素養和基本技能還是要有年份積澱的。鄴王望著麵前低眉頷首的幾人,眼睛在他們高聳的屁股上起伏掃過,嘴角輕輕抿起,把脖頸抬得更直了幾分。


    這是流在骨子裏的皇室傲氣,賀華黎即便如今權傾朝野,骨子裏的卑賤調性依舊濃鬱深沉。


    十九列國俱都是這般模樣,每個人剛出生的時候,便知道了自己是臉昂著天,還是麵朝著地。


    隻不過北戎國的天地,現在已經說不清楚了。


    賀華黎:“殿下,您為何會在此處?”


    他直起了身子,畢竟現在手握禁軍兵權,對鄴王亦是表麵虔誠。鄴王看他這般不大痛快,當即出言嘲諷:“賀公公的臀還是那麽挺翹,看的越多,越是順眼!”


    賀華黎抿嘴,他的隱忍功夫已經嫻熟到家,沒有表露出半分不悅神色:“殿下還是回答咱家的問題吧,夜黑風高,您來鳳棲宮作甚?”


    “賀公公,本王反倒要問你,本王隻要是不出宮廷軟禁範圍,想去哪裏是否都應去得?”鄴王據理力爭,絲毫不讓半步。


    “應當是的,但眼下紫宸國公和百裏太後冤情未除,您和大禮官俱都是嫌疑在身,咱家禁足於您也是為了皇室名聲,您非但不聽勸阻,還硬要來此禁地,屬實是讓咱家難做了些,您瞧瞧大禮官,現如今乖乖待在府邸中足不出戶,著實是尊重禮法的賢臣典範。”


    鄴王瞥了一眼古井,井裏的嗚咽聲響還是那般濃烈,回眼看看賀華黎,老太監眼神陰翳的盯著他瑟瑟發笑,宮燈隻能照亮賀華黎的下巴,他雪亮的牙齒在黑夜裏若隱若現,嘴角咧起的弧度分外惹人生厭。


    “他溫侯俊當狗當慣了,被訓斥便乖乖束縛自身,但你覺著本王是一條狗嗎?”這話說的無禮無道,賀華黎也小心翼翼地接著:“豈敢豈敢,您是皇親國戚,溫侯俊一介草莽,自然不可相提並論。”


    “賀公公,往日裏我聽父皇說過,宮中的太監屁股撅的越高,直起身子的時候腰板便挺得越直,往日裏本王不曾篤信,但眼下卻信的不得了!”


    鄴王朗聲大笑,不過眼角餘光還在關注著井下的動態。


    一旁的小黃門吟吟淺笑,但還未及收容,賀華黎一記耳光便打將過去,掉了兩顆門牙,渾身灑血的滾落在一旁!


    宮燈落地打碎,賀華黎的臉淹沒在黑暗中,鄴王目不轉睛的盯著他,淡淡開口質疑:“我也要問問你,賀公公為何會來到此地,難不成說要親自緝拿本王回府不成?”


    “咱家豈敢,紫宸國公囑托咱家,鳳棲宮雖為冷落之處,但也要著人經常探視,以免火情災禍,咱家向來信奉先王的話,因此常來此地探看,更何況先王如今屍骨不能下葬,咱家是夙夜憂歎,夜不能寐枉自嗟歎,因此接駕殿下回府也好,派人查明案情也罷,都是為了大戎中興,為了江山社稷啊!”


    “好一番江山社稷,好一張油嘴滑舌!”鄴王故作陰陽怪氣。


    賀華黎笑笑,指指身後的井:“殿下還是不打算跟老臣說說,這是怎麽回事嗎?”


    “本王糾正過你,你是奴才!不是老臣!”鄴王繼續打壓於他,賀華黎尷尬竊笑,低眉頷首逢迎:“是是是,您教訓的是,奴才奴才!”


    見老太監這般屈從,鄴王:也不好再多說什麽:“這井我亦不知,有位青衫道長正在井下,你可以派人下去瞧瞧。”


    賀華黎聽聞此話,當即便明白過來井下便是周遊,前日裏他剛剛昭告了周遊輕薄王妃的罪名,此刻竟瞧見鄴王和其相伴於此古怪之地,雖心中有萬般疑惑,但畢竟當事者都沒有多說什麽,他也就順著不提做個憨傻的聰明人了。


    “這井中異象咱家也是聞所未聞,且咱家老態龍鍾,手下黃門無縛雞之力,如何使得做這般氣力事情呢?”


    “推搪功夫嫻熟到家,賀公公果真是資曆老派!”鄴王說罷又看了一眼井中。


    賀華黎拱手:“殿下也莫要冷語矯情咱家,殿下孔武有力,下去瞧瞧亦是可行的,何必在此地為難老身?”


    鄴王劍眉一挑,立時間金剛怒目:“你在使喚本王?”


    “不敢不敢,怕是人命關天,周遊道長險遭不測!”


    鄴王見話已說開便不再看他的老臉,直接趴在井沿上往下瞧看:“依本王看,周遊是生是死,賀公公根本就無所掛牽!”


    賀華黎陰惻惻的冷笑:“彼此彼此,他的性命對殿下來說,不也是可有可無嗎?”


    二人說完便陷入沉默,互相各有揣測,心裏都有話說,但都藏著掖著。


    鄴王心內還是頗為焦灼,賀華黎不可輕信,若是換做旁人反倒是可以下去施救,但若是賀華黎便決不能貿然下井,不過賀華黎所言亦是不差,周遊若是死了亦是無關痛癢,若是周遊沒死,那便好言幾句表達歉意即可了。


    畢竟,歉意不一定被彌補,傷害卻有可能被原諒。


    也畢竟,除生死外,皆無大事。


    曾有人雲,莫要去探測人性的諸般惡,因為人性的惡連滿天神佛都度不了。


    這話說的有道理。


    辰時,過半。


    鄴王和賀華黎,真的就這般各執一角,沒有一個人願意下去看看周遊的狀況。


    鄴王本性未泯,奈何賀華黎在身邊,他一介王侯子弟,再怎麽心慈麵軟,也不能比老太監更加善良。


    江湖裏逢場作戲講究排場行頭,朝堂裏見戲搭橋講究以眼觀心,隻不過二者殊途同歸,最後要麽是死要麵子活受罪,要麽是魚死網破兩頭空,不過沒人不會不這麽做,因為你不做別人會做,隻要在深宮裏麵,就要守宮裏的規矩。


    盞茶時間過後,霧靄漸漸散去,鳳棲宮裏逐漸變得清明,古井裏的嗚咽聲響也逐漸彌散,漸漸地發出另一種古怪聲響,好似酒足飯飽的詩人在月下打嗝,稀奇又古怪,古怪又稀奇。


    鄴王側耳俯身細聽,覺得這聲音越來越熟悉,賀華黎也湊上來半邊身子,不過鄴王並不睬他,二人聽了半晌,互相看了一眼,眼中都有不少的疑惑。


    鄴王:“為何會有流水聲,這不是一口陳年枯井嗎?”


    賀華黎:“咱家小的時候侍奉皇上便瞧見過這口井,那時候這裏還算鼎盛,並未有此番衰敗場景,不過那時候起這井水便是枯的,到如今過了這般多年歲,北戎國近年來雖說風調雨順,但也不至於說能讓枯井逢春,何況眼下是冬日,著實是蹊蹺莫名!”


    “那周道長該當若何?”鄴王聞言皺了皺眉。


    “方才下麵那般呼號,指不定有何方妖魔作祟,咱家建議還是早喚禁軍來,若真的是地公顯威,饒恕不得我等凡人!實在不是老身故作矯情,您瞅瞅這入冬時節,哪裏有冬日漲水的說法?”


    這話不無道理,鄴王剛想答話,忽然又話鋒一轉:“暫且息聲,水位上來了!”


    話音未落,古井外沿果真開始漫水,汩汩流淌朝四周擴散,初時恬然靜謐,進而泛起清波蕩漾,最後水勢越來越大,好似過江錦鯉,亦如淺海行龍!


    滾滾波濤如梨花綻放,迫使鄴王等人不得不朝後閃身,將古井周圍的大片空地承讓出來。


    即便這般,水勢依舊流滿了這方園林庭院,此時本就入夜,初雪冬時寒霜凜冽,冷水被風一吹更顯饑寒,鄴王行軍多年有武藝傍身,因而還算應承的住,賀華黎等一眾黃門太監就叫苦不迭了。


    有小廝又點燃一支宮燈遞到賀華黎腳麵,誰知還未曾拿穩,便被賀華黎抖手丟了出去,落在院中的水裏,燈籠中的油火苟延殘喘,燒了幾下便歸於死寂。


    “賀公公,你這是何故?”鄴王見狀詢問。


    “殿下,這水好似不是水!”鄴王不解,賀華黎呼喝小廝:“把你們剩下的燈芯全取出來,將這方天地給咱家弄亮堂了!”


    老太監手撫胸脯喘氣不止,貌似是方才受了驚嚇般神色未定,鄴王將信將疑的看了他一眼,隨即望望古井,沒有看到更多的影子。


    過半晌,小廝踏著水四處點燈,井裏鼓冒出的水並不算多,隻是沒過了腳麵,不過這宮燈有了,滿場眾人亦是俱都不淡定了,因為腳下的水並非純潔無垢,而是如血液般奪目赤紅!


    賀華黎拈指叉腰,抖手如篩子:“就是這般場景,方才可是嚇著老身了!”


    小黃門俱都嚇得寒顫若噤,鄴王倒是不以為意,畢竟是過慣了刀口舔血生活的人,血水看在眼裏亦如浮萍,隻是他想不透,而且心中略帶隱憂。


    那位青衫道士,究竟哪裏去了?


    “一個人不可能會流這麽多血!”鄴王冷靜分析道,賀華黎知道他此話何意:“那您的高見是?”


    “這水並未發臭,死者沒有脈象血液凝滯,血液不易溶解且有惡臭,即便是真的死了這麽多人,也不可能死的太久,一日內最多大限,不然腐爛壞血不會是這般味道。”


    賀華黎嚇得冷汗直冒:“照此般說法,這口古井裏頭,在這一日之內死掉了好多人?”


    鄴王不說話,淌水跑到井邊往下瞧看,賀華黎不敢過去,派小廝拿一盞燈跟上為其照明,小廝戰戰兢兢,鄴王一把搶過,望著溢滿井口滿滿的血水看了好長時間。


    直到,古井滿溢的水麵下,漸漸浮現出一張緊閉雙眼的白皙的人臉!


    鄴王見狀立時警覺,將臉湊得幾乎貼近水麵,而水裏那張人臉亦是來到了水麵下方,兩張臉對望良久,鄴王確認水裏的人就是道士周遊!


    二人的鼻尖近乎相對,好似陰陽鏡像一般。


    忽的,水中的周遊突兀伸出手臂,抓住鄴王的衣袖便往上攀,鄴王立刻後退讓出身子,施蠻力將周遊硬生生給拖拽上來,噗通一聲丟在井邊地上,發現他衣衫破爛不堪,但右手仍舊緊攥那柄三寸小劍。


    此時的周遊貌似受傷極重,渾身上下都是深可見骨的傷口,觀之心驚,聽者受難!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鄴王重重拍打周遊的後背,由於閉氣的緣故,他的臉色有些青紫,喘息良久方才能夠說話:“臨兵鬥者!”


    “什麽意思?”鄴王聽得一臉茫然。


    周遊徑自喃喃,油然忘我:“若說這是陰謀,但又完全不可能!”


    “什麽不可能,你說清楚!”鄴王更加懵了,不過周遊對其置若罔聞:“若說不是陰謀,這一切又如此巧合!”


    鄴王不發問了,示意賀華黎也莫要做聲,賀華黎派小廝去急召太醫,快馬接駕為周遊包紮上藥,眾人忙活了兩個時辰,天色已有微白,周遊的傷勢穩定下來,鄴王亦是微微心安,安靜的在周遊身邊等候下文。


    周遊沉吟良久,眼神逐漸清明,臉色恢複血色,神態也逐步安逸了下來,他抬起頭看向鄴王,舉起手中小劍微微一笑,手上鐵鏈叮當作響,他又看向賀華黎,又笑的像花兒一樣。


    雖說身上傷痕累累,但鄴王心裏明白,之前那個神秘兮兮的道士又回來了。


    鄴王:“現在能說了嗎?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周遊:“假象罷了!不過我身上的傷確是真的,我都快死掉了,殿下,隻是說回眼前的案情,哪裏都假,又哪裏都是真相!這樁案子本就是這般模樣!”


    “大娘的屍體在下麵嗎?”


    鄴王又朝井下瞥了一眼,周遊點頭,鄴王神色黯然:“她終究還是死了。”


    “是啊,死了好多好多年了!”道士露出白牙朗聲大笑。


    鄴王聞言詫異,賀華黎亦是麵目不屑:“道長,你到底在說什麽?”


    周遊看著二人的臉,眼睛慵懶半睜,但卻天真無邪:“我說,這冷宮裏的老女人已經死去很久很久了,我們方才見到的那個人,可能你不會信,但她不是你大娘!”


    這言論可謂是語出驚人,鄴王自然是難以接受的:“那我們方才在和誰說話?”周遊搖搖頭表示不解,他的神色微微有些失落。


    鄴王閉上眼睛,腦子裏滿是方才那女人指甲的模樣,道士周遊也在思考事情的來龍去脈,表情變幻無常,不知是喜是悲。


    “道長,你怎麽了?”鄴王輕聲發問,周遊微微輕歎,似乎想明白了一些曲折:“有點意思,把我都騙過去了!”


    鄴王:“你說清楚些,那女人不是大娘,那我們分明方才看見她跳井!”


    周遊:“剛才已經說過,我和殿下都沒有真的看清楚,何況我也說過這裏的霧有些不大正常,真相不能光靠看,也不能靠聽,五感能夠感知的一切,往往也最能騙人!”


    “道士,那你有何證據證明你所言?”賀華黎從旁摻和進來。


    “這有何難,井下有真正死者的屍身,隻不過已成枯骨,但身段上能分辨出女子輪廓,等這裏的水清掉,公公派人把屍體打撈上來一探便知。”


    “井下為何會有屍體?方才你說的投井之人死在裏頭了?”周遊聞言搖頭:“不光你沒想到,那個騙我們來此地的人估計也沒有料到,她不可能真的跳井,我現在很確認那是障眼法,方才我和鄴王所見之人,眼下應該已經遠遁離開了此地。”


    鄴王點頭:“有道理,她不可能希望我們看到大娘的屍身,但她究竟是誰,道長在井下也未見過她,她又能在何處?”


    周遊:“井下隻有我和那具枯骨,具體細節仍未確鑿,需要找到那個冒名頂替者然後方有定論,賀公公我想問你一事,這鳳棲宮裏究竟扣押的是何方人物,你可知道?”


    賀華黎聞言默然,鄴王亦是瞪視著他,更讓他如芒刺在背。


    “不是咱家不說,咱家雖侍奉皇室多年,但鳳棲宮這位主子亦不是咱家侍奉的,知曉一些陳年舊事但也都當不得真,況且這裏變成冷宮的時候咱家還在侍奉紫宸國公,也不得閑空來此地探視,而且據傳這裏的這位主子向來都是穿著喜服瘋瘋癲癲,頭戴蓋頭無人瞧見過她的模樣,因此她究竟是誰,老身端的也是不知曉的!”


    鄴王眯眼看他:“你是當真不知曉,還是故意裝不知道?”


    賀華黎拱手見禮:“老身絕不敢知情不報,隻是這宮裏有些事情乃不傳之秘,老身有的不敢說,有的不知該怎麽說,殿下也不要過於為難咱家,殿下也應當知曉一些宮廷秘聞,大戎的宮廷裏出現什麽事端,其實都是不稀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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