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長的命,屬於哪裏?”李眠適時發問,他一直想搞清楚周遊背後的事情,不過這位隱秘道士似乎根本沒打算告訴他分毫,他舉起手指輕輕戳戳蒼穹,不過說出來的話卻好似又在敷衍他。


    “天道。”他說。


    “道長,你說過人定勝天。”李眠不甘心,昨夜遇襲過後,他不清楚和周遊還能安寧多久,因此能多問一嘴,便多問一嘴。


    “勝過天道,卻終將歸於天道,即便是紫宸國公,也終將化為微塵歸於天道之中。”周遊亦是能敷衍一嘴便敷衍一嘴,即便是如今滿身傷痕,他似乎依舊不願透漏分毫內心真實所想。


    但李眠對這話似有所悟:“塵歸塵,土歸土。”


    “所以說,我們可以悟道天機,卻不能夠脫離這方天地,因為我們本就生於此間,本來就是紅塵間客,自然要蹉跎於這方紅塵。”


    道士說罷重重咳嗽,有血絲噴吐而出,粘在繡花袍子上點點殷紅。


    李眠看向長樂仙宮:“我們終究是來到了這裏,再往前走,便是禁軍把守所在。”周遊:“不錯,紫宸國公這般風流人物,自然是要來好生見見的。”


    “我現在沒力氣了,打不走這些家夥。”李眠滿臉愧疚,他讓周遊受了這麽重的傷,他沒有保護好他周全,這本身就已經讓他內心憋悶,眼下自己唯一有所價值的武藝都難以施展,他感覺自己好像是一個廢人。


    這就是老好人的常有心態,他總是想著他能給周遊多少,又不能給多少,卻不曾想過這一切的背後,他自己已經拚盡全力毫無保留。


    “誰告訴你要打了,這一次我們直接進去便是,世間萬事逃不過一個理字,這次我要和他們講道理。”周遊看著李眠身上的傷口,眼神裏也微微有了些許動容。


    可李眠還是有些擔憂:“北戎國的兵,從來不講道理。”


    “從來不講,不代表以後不講,人都是會變的。”周遊笑著勸他。


    “有些人不會。”李眠突然反駁道。


    “從來不會,不代表以後不會。”


    周遊看向李眠,發現他眼眶微紅:“是不是又想起你那未過門的娘子?”李眠見被看破心事,收束了一下臉麵,周遊蹲**子,拾了一根寒杏樹枝。


    “將軍別不開心,好久沒給將軍寫詩,姑且今日便作上一首。”


    李眠聞言,憂愁漸退,看著道士在地上筆走龍蛇,和初見時金墉城外那個模樣一般無二,一時間淚眼婆娑,千頭萬緒盡皆湧上心頭,再看那地上的詩句,恍然間又滿是悵然感慨。


    地上的詩曰: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由來皆因果,孤葉落冰河。


    李眠望著詩,越看越覺歡喜,渾然忘了自身傷痕累累,周遊見他這般癡傻模樣,抿嘴笑笑不予理會,抖抖袖袍朝前走去,李眠見狀頗為不舍,三步一回頭望向那詩,又哭又笑,狀若瘋癲。


    周遊:“將軍是性情中人,癡人說夢,悲從中來,其實活的平凡一些,庸俗一些,也會自在一些。”


    李眠:“道長的詩句句誅心蝕骨,實在是難以掩飾,可我一想起遠在蒼梧的娘子,還有我那三萬魁門兄弟,還是未有絲毫解脫之感。”


    “這很正常,因為你活的真,真的都很痛苦,因為眾生皆苦,你看我感覺無牽無掛,其實也是有我的痛苦的,修道之人亦是無法解脫,羈絆太多難以割舍,比如我要娶那紅塵大世裏最美的姑娘,也比如你這位護我周全的將軍,將軍須記得,人活一世可以逍遙自在,但卻無法真的四大皆空。”


    “為什麽?”李眠問。


    “因為所有逍遙自在的人,心裏都有故意埋著的事,逍遙自在是一回事,真的放下是另一回事,我可以不念舊情的逍遙自在,卻不能雲淡風輕的灑脫放下。”


    道士說得微微傷感,李眠輕撫其肩,周遊擺了擺手,指指長樂仙宮,徑自往前不提。


    二人來到宮門外,禁軍侍衛依舊嚴防值守,雖說往日裏無甚大用,但表麵上看起來還是賞心悅目的,畢竟如今這年頭世道,賞心悅目比實用主義受人尊重。


    李眠道明來意,禁軍依舊不予通融,周遊剛想說話,仙宮裏麵走出來一個人,正是從三千琉璃大道回來的賀華黎。


    老太監此時似乎頗為頹廢,神情相較往日萎靡了許多,他見到周遊到來沒有絲毫反應,反而是拽著身邊一位隨從擺了擺手,繼而雙腿一軟蹲坐在宮前的石階上悵然若失。


    隨從授意來到周遊身前,竟取出一串鑰匙將他牽絆多日的鏈條給除了去!


    李眠見狀大喜,對賀華黎連連道謝,賀華黎卻仿若未聞,依舊坐在那裏望天發呆。


    李眠耳語周遊:“他怎麽了?”


    “低落實屬正常,每個人每個月都會有這麽幾天,並不奇怪。”


    李眠知他在說笑,當即也不問了,勉強撐起身子,跟在場的禁軍大眼瞪小眼。


    周遊提提嗓子:“賀公公,我可以上來嗎?”賀華黎瞥他一眼,微微擺手,禁軍讓出通道,周遊抖抖手腕,氣度沉凝的來到他身邊,和他並排坐下,二人誰也不多看誰,都是眼神放空。


    天上略顯陰鬱,不過偶有雲彩。


    “一日不見,賀公公為何如此頹然?”


    “一日不見,道長為何滿身血汙?”


    二人互相試探,但賀華黎似乎有些魂不守舍,周遊看了看他的麵容,隨即搖頭苦笑:“看來昨兒夜裏,不光是我們遇到了稀奇古怪。”


    “周道長,其實咱家真的是想替先王守住北戎國這方池水的。”老太監言出於此,眼角又顯淚花,雖不及悲天憫人,但也算滿溢滄桑。


    “後來發現,北戎國這方池水,不是你表麵所想的那般是吧。”周遊默默搭話。


    賀華黎輕歎:“我本以為掌握禁軍兵權,就可以查明帝後死亡真相,懲奸除惡大白真相於天下人,讓紫宸國公能安心入土為安,不至於委屈赴死,奈何現今陵陽生亂,這案子終究是查不下去了,咱家這兩日會把紫宸國公好生安葬,道長無論做過何事,咱家也無心追究了,姑且放任道長離去,此後不要再踏入陵陽,回到你該去的地方吧。”


    “何亂之有?”周遊沒有看他,見他主動提起,便順著接了話。


    “探馬來報,穆家二公子馬上會有動作,陵陽岌岌可危,光靠宮廷禁軍已然難以為繼。”老太監滿是老態龍鍾之相,渾然沒了往日精神。


    “北戎的真正軍權還在鄴王手裏,為何不和其商議出兵抵抗?須知禁軍雖眾,但和幾十萬真正的北戎大軍比起來還是顯得小家子氣。”


    這話是大實話,周遊也不怕賀華黎惱火,畢竟若是西梁真的來犯,那便不再是內鬥之時,老太監也懂得這般道理,不過依舊搖頭晃神嘴角喃喃否定。


    “沒那麽簡單的,道長你不知西梁如何進兵,鄴王其人有何盤算亦不知曉,遠在濮東郡囤積的重兵糧草又不能隨意馳援,牽扯了諸方勢力,不勞道長掛心,道長還是自求多福回你的道觀為好。”


    周遊:“我都不曉得我應該去向何方,賀公公又如何為我指條明路?”賀華黎:“道長,你此話何意?”


    賀華黎老眼昏黃,第一次轉過頭來看他。


    周遊:“這案子我既然接了,就一定要查下去,我答應了下麵那個傻子,要幫他的太子脫罪的。”


    “周道長,眼下的陵陽容不得你任性妄為!”


    老太監冷眉斜挑,言語也激烈了幾分:“現如今的陵陽城,寒杏樹紛紛莫名暴起,司馬國師棄了大道登仙閣遠走他方,案子越往下查牽連糾葛越多,死傷牽絆越濃!”


    他用力挺起身子,指著道士鼻尖:“驊安李顧吊屍白玉樓,百裏太後屍首莫名被盜,鈺璟宮出現詭異刺客,便是你這個遊方道士都疑點重重,昨日夜裏羽衣異人降落宮廷,咱家不是渾然未眠,眼下咱家怕的就是你來此地查案,咱家這條性命不重,但紫宸國公不能再遭受絲毫褻瀆!”


    周遊半睜眼皮,對這番話不以為意:“賀公公的意思是怕我禍水東引,搞壞了紫宸國公的龍體?”


    道士眉目平靜,老太監喊完話似乎也有些疲憊,又將脊背弓地如蟲:“現如今的陵陽城魚龍混雜,著實已不是查案的時候了。”


    周遊不以為意:“賀公公我且問你一言,你到底還想不想知道,究竟是誰謀劃了這全盤一切?”


    賀華黎聞言雙眼微眯,內心似在掙紮,周遊不慌不忙,在一旁安靜的看著他,從眉眼到嘴巴,好似欣賞畫卷,細致入微,絲絲入扣,反倒是讓賀華黎微微心驚。


    周遊:“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道理,你若是想知道真相,那就讓我繼續查下去,反正陵陽城已經風雨欲來,背後的敵人還未露麵我便已重傷在身,你我還能活多久皆是未知之數,為何不放手一搏,與其荒唐的迎戰邪魔外道,不若明白的從容赴死!”


    賀華黎似有感觸,嘴巴微張,卻不知該說些什麽。


    周遊繼續道:“你有你的傲骨氣節,皇家有皇家的道理法度,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原則堅守,因此無論今天紫宸國公的屍首有沒有保住,明日北戎國有沒有崩壞滅亡,都不是你能關心之事,但凡能夠心憂天下者,必先通達其身,若不能通達其身卻又心懷天下者,隻能被天下所累!”


    此番話出口,賀華黎更為震悚!


    周遊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誰都想贏得生前身後名,奈何公公已然雙鬢白發生,如今北戎國這方天下,已然沒有人在乎什麽道義公理,我們所追求的東西,不過是我們不放過自己罷了,不過這也沒錯,畢竟都沒有枉為人生,眼下陵陽這座城池還需要公公來主持大局,沒必要為了這寸縷名節,耽擱了一國氣運的傳承大業!”


    一番話說得賀華黎驚愕良久,周遊笑著又補了一句:“若是還能信我一次,那就把這裏交給我吧!”


    賀華黎緩緩站起身子,站了盞茶時間,望著遠處的三千琉璃大道,沒有說一句話。


    然後,他拋下周遊往下走,聲音又蒼老了幾分。


    “咱家不知道北戎國即將發生什麽,也不知道道長究竟是什麽樣的人,但咱家自打進宮以來便識得一個道理,能夠在逆流之中堅守本心的家夥,值得冒險將***托付給他!”


    周遊知曉他的言語奏效了,當即拱手稱謝,嘴角喃喃有聲:“公公過譽了,您的***,我可不敢要。”


    賀華黎聞言皮笑肉不笑,給李眠二人送了些許傷藥,轉身便帶著禁軍離開,留下二人麵對著大道大風,空空蕩蕩,孤孤單單。


    但道士卻樂得如此,擺手招呼李眠,二人進了皇宮,將厚重的宮門奮力閉合。


    外麵的風聲鬼哭狼嚎,嗚咽著好似嬰孩啼哭,但這都和宮裏無關,現如今的長樂仙宮裏,除了濃鬱豐沛的屍臭氣息外,沒有半分鮮活的生氣。


    二人上藥包紮,李眠先伺候周遊上藥,又給自己草率弄了幾圈,周遊哂笑於他,幫他仔仔細細的也清理了一遍傷口。


    二人受傷都不輕巧,雖說都是皮肉之苦,但隻要是苦便都得吃下去,不過很顯然,兩個人中明顯周遊的食量不大。


    “道長,這屍臭氣息,你可經受得住?”


    “我於蠶洞裏浴血而出,遠比這個血腥得多,因此這區區死氣,還真的不在話下。”


    李眠:“話說到現在我都不明白,為何當日那些百姓會死,而偏偏道長會生。”周遊笑笑:“你希望我死在洞裏?”


    “哪有,隻是心有迷惑。”李眠擦了兩把頭上的冷汗。


    “說實話我亦不知,我和周旋從小到大都在不周山上,每每有危險事宜,受傷的一定是我,但最終無恙的也一定是我。”


    好似是在訴說某種詛咒一般,周遊聊著這些血腥的過往,卻好似和自己無關一般表情自在,當然也僅僅因為傾訴者是將軍李眠,除了眼前此人,他應該不會再和任何人說起這方麵的事情。


    最起碼到現在為止不會。


    “我來到紅塵大世後也沒有逃過這般道理,我屢次曆經險境,不管是蠶洞裏還是鳳棲宮的古井裏,我都能浴血而出,哪怕是昨夜那般場景,我們依然是逃出生天,這不得不說是種因緣際會。”


    “都是道長你吉人天相。”李眠示意其別多想。


    周遊搖搖頭,指指李眠道:“我覺得是有貴人相助。”


    李眠朗笑,隨即又皺起眉頭:“不過話說回來,昨日的羽人究竟是何方神聖,道長可曾想清楚了?”


    “不知,不過應該是衝著我來的,這點感覺應該不假。”周遊也在思考一係列事情的來由,隻是越想越覺得看似清晰實則迷惘。


    “我也想知道為什麽,在鳳棲宮的井下出現了我師父留下的陣法害我九死一生,這應該也是衝著我來的,不過又完全說不過去,畢竟哪裏有師父加害徒弟的道理,再者說我師父現在失蹤了,我想把他找回來,他估計已是自身難保,哪裏會有心思算計別人。”


    李眠:“也就是說,除了我們正在調查的這龍鳳大案,還有其他的糾葛被牽扯了進來?”周遊點頭:“所以說,我們會覺得越來越亂,其實理清頭緒,宮裏的案子是宮裏事,我自己身上發生的事情是我的個人事,分開處理就都會找到答案。”


    李眠:“那咱們便說說這宮裏事,眼下陵陽城這諸般異象,道長可有想法?”


    周遊:“當然,我完全懂賀華黎的心思,他自己也沒想到,事情會在短短不到十日之間發展到這般田地,不然他也不會這般慌張無奈。整個北戎國將會有大事發生,這件事關乎北戎國的生死存亡,關乎北戎國的氣運存續,因此在家國大義麵前,案情的真相似乎可有可無了,但我還是要把這案子查下去,因為這很重要!”


    “可是為了我家太子?”李眠還是忠心耿耿地想著太子涼。


    “我不知太子涼是不是真的清白,我這個人本身就很軸,隻要是我心有迷惑的東西,我都必須要找到答案,而且若太子涼真的清白,那這個真相對他就很重要。”


    周遊並未正麵回答他:“北戎國在不久之後會大亂崩壞,太子涼到時候一定會起兵參與,但要贏得戰爭根本不是軍隊的較量而是民心所向,他以被放逐的太子身份,如何使得天下歸心?”


    一句話,李眠醍醐灌頂。


    “眠明白了,隻要他證明清白沒有謀害皇帝和太後,便可以順理成章的繼續以太子名義起兵勤王,名正而言順,反倒是鄴王與溫侯俊徹徹底底成為了奸佞亂黨!”


    周遊欣慰一笑:“就是這般道理,你家那位不省心的太子現在缺的就是一個名聲,少了這個名聲,這場仗便打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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