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的陽光明亮,從翠綠色的柳樹條縫中穿過來灑在地麵。


    翟哲跟在兵部的兩個小吏身後,步子邁的很慢,讓前麵那兩個小吏不得不刻意留下腳步來等他。走的慢的腳步當然會走到很穩,若是三天前聽說史可法召見他,翟哲一定會腳步生風。


    但經過幾天的徹夜難眠的思考,他想明白了,人要活在現實中。他隻不過是個總兵,麾下有三萬步卒和一萬水軍,但由於他刻意隱瞞,外界對寧紹軍鎮的印象隻有兩萬人,另外兩萬人是他花自己的錢養的。


    兩萬人和左良玉的擁兵百萬,當然不能比了,所以沒人想起來他。


    今年春天,晉商沒有像從前那樣到江南來預定茶葉,李自成攻下宣大讓山西的局勢也撲朔迷離。這個時候,聰明人都該躲在家裏,等局勢明朗,兵荒馬亂的年代結束。


    那麽,他今年養這些兵就該有壓力了。


    這一次見史可法,將決定他的立場。恰巧他在南京,趕上了這場擁立之局,若是他還在天台山下,這一來一往,恐怕皇位都確定了,他還沒弄明白其中的隱情。既然趕上了,當然不能白白錯過。


    兵部大門外突然多了很多兵丁把守,前幾日翟哲到這裏時還很幽靜,門可羅雀。


    小吏把翟哲引入偏房便離去了,連杯茶水也沒給倒。等了約有半個時辰,從門外進來一個穿青衣的侍從,說:“翟總兵,閣部大人召見你。”


    翟哲跟著那侍從進了兵部右廳門口,那侍從裏麵拱手大聲稟告:“翟總兵帶到。”


    裏麵響起一個清脆的聲音,中氣很足,“讓他進來!”


    翟哲邁過門檻,見史可法正襟對著自己坐在太師椅上。


    “拜見閣部大人!”


    史可法擺手示意翟哲站在一側,眉頭往中間一弓,滿臉不悅之色,問:“你送來兩張帖子,想見我有什麽事嗎?”


    “聖上蒙難,臣子心哀,末將想請命北上,討伐順賊。”


    史可法臉色稍霽,說:“國尚無主,北伐之事暫且後論,況且你麾下半數是水軍,如何北伐?”


    “為國為民,惟一死而。”


    這幾句話倒是對了史可法的胃口,語重心長的說:“如今南京混亂,主上未定,我今日給你批文,你且往軍器局和兵仗局把鳥銃和盔甲取走,立刻回寧紹去,別在這裏摻和,等主上定了,會召你北上的。”他確實還是把翟哲當做東林黨自己人看,批給他的兵甲和火器很慷慨,但若讓他就此讓武人幹政,那是萬萬不可的,這是原則問題。


    “我聽說馬總督擁福王,錢閣老擁潞王,隻怕這事要早點定下來,以安國心。”翟哲像是隨口的說了這句話。


    就這麽兩句話,讓史可法才緩和的臉猛然黑下來,“朝廷之事,不是你可擅加議論的,明日取了兵器,立刻返回寧紹,若再留在南京幹涉朝政,我便把你捕入大牢。”


    翟哲心中先是被他唬了一跳,隨後暗自歎了口氣。


    他來之前雖然猜到了八成是這個結果,但心裏到底還是留了一丁點希望。現在,史可法一盆水把他心底的一點小火苗給撲滅了。


    “史閣部,既然如此那就不要怨我了。”


    出了兵部的大門,翟哲命季弘想辦法往馬士英的府邸送一封信。


    馬士英現在也是大忙人,留都兩個主事的人,他的名聲雖然稍遜史可法,但定策之事是怎麽也不可能繞開他的。這事已經爭論了七八日,總有一方需要讓步的,否則這大明朝沒了皇帝,什麽事都沒法幹。順賊不知什麽時候就南下了。


    回到客棧,翟哲先給自己泡了一杯茶,緩緩心情,隨後命方進拿著史可法的批文,往軍器局和兵仗局去領兵甲火器。等方進走了,他又找柳隨風過來,把黑白棋擺上,準備殺上一局。


    他心思鎮定,倒是對麵的柳隨風一直心神不寧,半個時辰之後被他屠了一條大龍,投子認輸。


    “大人……”


    翟哲舉手示意他不要說話,笑著說:“明日我就要回寧紹了。”


    “那……”


    “你繼續做你的事,既然開始了,就要做個全套,成不成是另外一回事。”


    柳隨風不敢再問。幾年相處,他把翟哲的脾氣摸的很透。決策未定時,翟哲會向各種人詢問,征求意見,但一旦主意拿定,隻會勇往直前。


    兩人又下了一盤棋,還是翟哲勝了,他打了個哈欠,顯出倦意,柳隨風知趣告辭而去。


    過了今晚,翟哲最遲明天午後便要離開南京,史可法的話可不是在開玩笑。武人幹政,得不到朝臣的支持,那不是找死嗎?


    一直到亥時左右,不知何時刮來一陣陰風,白日天氣晴朗,晚上天上來了一層雲擋住了月亮。外麵漆黑一片,季弘像幽靈一般回到客棧,在翟哲的門上輕敲了幾聲,片刻之後,兩人出門消失在黑呼呼的街道中。


    翟哲連方進也沒帶。


    街道上行人稀少,兩人步伐敏捷,七繞八繞,到了一座廣闊宅子的後門,季弘搖動門環。


    “篤篤篤!”銅環撞擊在木頭上。


    小門吱呀一聲打開,裏麵出來一個帶著方帽的管家,手中提著一盞燈籠。


    “來了嗎?”


    “來了!”季弘的聲音沙啞,領著翟哲走進去。


    那管家把門閂好,也不問話,領著兩人在後花園中轉了半天,到了一座燈光明亮的宅子前,“老爺在裏麵等候。”


    季弘與翟哲對視了一眼,隨那個管家退到遠處。


    翟哲走上台階,在雕花木門上輕敲了幾聲。


    “翟總兵,進來吧!”


    翟哲推門進去,馬士英正提著一筆狼毫,對麵案桌上的宣紙上墨跡未幹,一個方正圓潤的“明”字。


    “大明正是生死存亡之際……”馬士英停下口氣,偏頭仔細端詳才寫完的字,臉上的肌肉向上聳起來,看上去好像很滿意,然後才把狼毫放在筆架上,接著說:“平日喊叫再響的忠君愛國都是閑扯,這個時候才能看出來誰是真正的忠臣,誰是奸佞小人。”


    “翟總兵請坐!”


    翟哲欠身坐下。


    “翟總兵是張家口人,我也曾在宣府當過巡撫,後來被閹人王坤陷害,免職戍邊,直到阮兄向周閣老大力舉薦才重新得以任用。不知怎麽的就糊裏糊塗成了閹黨。”馬士英坐在翟哲對麵翹二郎腿,打開話題:“近日南京城中的傳聞想必翟總兵也聽說過。”


    翟哲輕微點頭。


    “那請翟總兵說,擁福王為君,錯還是沒錯?”翟哲身為東林黨,半夜來到他的府中,馬士英問這番話有股理直氣壯的氣勢。


    “福王為聖上之弟,理當如此!”翟哲點頭。


    馬士英哈哈一笑,“果然是危難之際見人心。”


    “總督大人,我雖被看做是東林黨,但不忍見國祚危難之際南都再遭荼毒,國不可一日無君,請大人速擁福王,遲則生變。”翟哲這番話說的極快,如疾風驟雨一般,好像有一件大危險的事情正在臨近。


    馬士英臉色微變,問:“何出此言?”


    翟哲先苦笑一聲,說:“錢閣老等糊塗,想以賢名擁潞王為君,若潞王賢,其他如魯王、桂王、唐王等等,何人不賢?如此各藩王均生登頂之心,難免被心懷叵測的人利用,所以非福王不能為君。”


    “翟總兵此言深合我意。”馬士英滴溜溜一雙眼睛看著翟哲,豎起耳朵聽他的下文。


    “史閣部今日命我明日返回寧紹,下午有人給我傳過信,說潞王如今在杭州……”話說到一半便停了下來。


    馬士英打了個寒戰,晃悠的二郎腿停下來,有些話無需說出來。


    “我是盧督師的學生,但也是大明的臣子,我與寧南伯皆被看做東林黨人……”翟哲兩句話都隻說了一半。寧南伯便是左良玉的爵位。


    馬士英從座位上站起來,死死盯住翟哲。


    “我老師忠烈為國,命隕巨鹿,我時刻不忘以他為的榜樣。”翟哲拍打掛在身側黝黑的腰刀,“這柄刀是老師生前送給我的。”


    “翟總兵,忠義之臣也!”馬士英拍掌讚歎。


    “我身為大明的臣子,隻為朝廷效力。今夜來訪,甚是唐突。”翟哲起身拱手,指向一旁桌麵上的“明”字,“請總督大人為大明計,主持大局。”


    “多謝翟總兵!”馬士英竟然拱手向翟哲還了個禮,“今夜來告,日後必有重謝。”


    翟哲微微一笑,轉身告辭而出。


    他不懷疑馬士英的話,一個為阮大铖背了閹黨罵名的人,一個與張溥素不相識,在他死後奔幾百裏為他治喪的人,無論忠奸,做個朋友還是靠得住的。就算馬士英忘記了這一夜,他也沒丟失什麽。


    留在南京再無用處,次日翟哲從軍器監領了三千鳥銃和三千鎧甲,帶著一行親兵往寧紹方向而去。


    柳隨風和季弘仍然留在南京,事情若不做全套,怎麽可能讓馬士英相信,任誰也想不到他這個武將才是幕後真正的主使。


    一出南京城,翟哲丟下運火器的隊列,領兩個親兵快馬加鞭,急速馳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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