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彩返回衢州,有些事他覺得必須自己親自與鄭芝龍麵談。//翟哲既然放下那樣的話來,鄭森的性命暫時無憂,三萬兵馬的糧食也斷不了。


    天牢中數百人該斬首的斬首,該革去功名的革去功名,該釋放的釋放,到此刻隻剩下兩個人。


    一個男人,一女人。


    這兩個人都是性子高傲的人,但在漆黑的牢籠裏,再高傲的模樣也沒人看見。何騰蛟也很高傲,但是他高傲的頭顱已經被割下來了。


    這兩個人性子都很愛潔淨,但這幾天隻能與老鼠蟑螂為伴。


    地牢門口傳來皮靴聲,火把給冰冷的牢房增添了一份溫暖。


    柳如是睜開眼睛,她麵容比那個秦淮河畔的夜晚更憔悴。


    一個很瘦的男人站在麵前,長著兩撇山羊胡子,這個人她似乎有些麵熟,但一時想不起來是誰。


    “柳君”


    這是一般文人墨客對她的習慣性稱呼,她一向喜歡以儒生的著裝見人,那些年輕的士子投其所好,便稱呼她為“柳君”。


    “你是誰?”


    “我隻是個小人物,說出來名字你也不記得”


    柳如是習慣性為自己辯護了一句,“該說的我都說了,我並不知道鄭森要刺殺大將軍”這句話她已經說了很多遍。鄭氏以為是她牽連了鄭森,其實是鄭森牽連了她。


    “嘿嘿”那個人於笑了一聲,兩邊腮幫子癟了下去,問“你在這裏呆夠了沒有?”


    某個時候,漆黑的不知是白天還是黑夜,柳如是曾經偷偷的哭泣過,但在人麵前,她卻是不會那麽容易低頭,冷笑一聲,問:“這件事,我能做主嗎?


    “有人要救你”


    五個字柳如是聽得心中一熱,總算還有人能想得起自己。陳子龍嗎?好像隻有他了,鄭森自身難保,不知是活著還是死去。


    “陳臥子嗎?”她心中暖暖的。她當年與陳子龍一段戀情,雖然沒有如願嫁給陳子龍,卻能讓陳子龍一直沒有忘記他。


    那瘦子搖頭,咽了口吐沫,兩片山羊胡子一翹一翹。


    “那還有誰?”柳如是再想不出第二個人來,好像與自己想好的那些人都倒了黴運。


    那瘦子伸出於枯的手指指向自己的胸口。


    “你?”柳如是啞然。


    “弘光年,我在南京城曾拜見過柳君,當年錢老剛剛北上,柳君的風采,一直留在在下心中”那瘦子在笑,好像笑的有些猥瑣,又好像在嘲笑。//


    “你是?”


    瘦子的聲音難得宏亮,道∶“在下趙玉成”


    果然記不得,柳如是想破腦袋,搜刮不出眼前這個人的映像。等等,他說是弘光年,那一年清兵下江南,她陪錢謙益投水自盡,錢謙益因“水涼”放棄,最後剃發北上。她留在南京曾經與鬆江的義士有過聯絡。


    那一年真是不堪回首,她因山河殘敗,又對錢謙益失望,自暴自棄,竟然找上姘頭,因此與錢家分道揚鑣。


    “你是鬆江人?”


    趙玉成點頭。


    “說吧,你救我出去有什麽條件”柳隨風不相信天上會掉下餡餅來。她在風月場廝混過,但她現在已經快年老色衰了,最後一點尾巴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嗎?


    趙玉成從衣兜中掏出一把鑰匙把門鎖打開,拉開木門,道:“出獄之後,你不能留在江南”


    柳如是閃過一絲驚訝之色,沒有急於回答。


    “我會送你北上”


    “北上?”


    “我有幸在那等殘酷的日子與柳君並肩為戰過,也聽說過錢老的大名,我想一個人一輩子難免會犯錯,隻要能及時幡然悔悟,也算是對的起列祖列宗


    “你要我回到錢謙益身邊去”柳如是驚呼,“你要我在北京為當江南的內應?”


    趙誌成輕輕點頭。


    “嗬嗬”柳如是冷笑。


    隨後是長久的安靜,火把劈裏啪啦的作響。


    “如果我不答應你,是不是會被一直關在這裏,或者是被拉到四牌樓前斬首?”


    趙誌成搖頭,說:“晉王既然先前沒有殺你,必然不會再殺你,我向晉王求過情,他會什麽時候放你出去,我就不清楚了”


    “晉王,他現在是晉王了”柳如是喃喃,腦中浮現出當年在眉樓前陪同蕭之言前來迎親的年輕人,那是在清兵入關之前。


    “你能向晉王求情?你是什麽官職?”柳如是很細致,也很警覺。


    “在下現在執掌東廠”


    “你是太監?”柳隨風沒有太過驚訝,她又覺得不像,太監怎麽會有山羊胡子。


    趙玉成於笑,卻不回應。


    “隻要我答應你,是不是就可以出去了?”


    “是”


    “晉王害的錢家好慘,難道就不怕我到了北京再也不回來,就不怕我把江南的虛實全部告知清虜”


    趙玉成搖頭,說:“我的確有擔心,但晉王還是答應了他說當年在那等形勢下能站出來反“剃發令”的人,現在不會再把自己賣給清虜”柳如是自以為的那些機密,在翟哲眼裏不過是皮毛。


    這番話是從翟哲嘴裏說出來的,柳如是聽得心中酸楚。她當年能舍棄性命為大明,卻不知為何大明複興後,她的境況變得如此悲慘。


    趙玉成的嘴就像抹了蜜糖,又說:“晉王答應,等錢老回來那一日,他在北庭是什麽職位,在南京隻會高不會低”


    柳如是還在發呆。經曆了這麽多磨難,她才發現錢謙益老是老了點,但對自己卻是極好的。


    她從稻草堆上爬起來,站在趙玉成麵前,問:“什麽時候放我出去”


    “你答應了?”


    柳如是點頭。


    “那就好”趙玉成麵露喜色,說:“你且還在這牢裏再耐上一日,我這就出去安排。不過你出獄之後不能說是我救的你,對外仍然說陳尚書救你出去,然後你在南京城盤桓些日子,我再秘密護送你北上”


    “全憑趙大人安排”


    趙玉成出牢門,重新把牢門鎖上,舉著火把走了出去。


    一切又重歸黑暗。


    黑暗中,那張臉上重新煥發出光彩。


    再過一日,柳如是這一天是度日如年。


    不知是白晝還是夜晚,一陣喧鬧的腳步聲把她驚醒,她睜開眼睛時,見一隊士卒站在牢牢前,牢頭正在開鎖。


    一個少年將軍站在五步之外,兩側親兵佩刀持銃。


    “義陽”


    “柳姨娘”


    許義陽叫的親熱,但臉上看不出和善。


    “奉南京提督府命,放柳姨娘出去”


    柳如是站起來,整理裙擺,端正儀容。許義陽轉過身去,耐心等候,一直到柳如是收拾好了,他才在前麵帶路,引她走出牢房。


    出門的時候,正是正午。


    豔陽天高照,柳如是在拐角處適應了好一會,許義陽用後背對著她。


    她本能感覺有些不妥,問:“你義父和義母,怎麽樣了?”


    許義陽再老練,再沉穩,到底是少年人的性子。蕭之言和顧眉待他親熱,此次兩人被“刺殺案”逼出南京,剩下他孤身一人。他不怪大將軍,心中的怨氣三成怪在何騰蛟和鄭森身上,七成卻怪在柳如是身上。


    “托姨娘的照顧,他們現在都去湖廣了”


    “是嗎?”柳如是幽幽歎息,“我對不住你娘”


    許義陽招手從親兵手中接過一個包袱,道∶“這些銀兩是金大人讓我交給你的,陳尚書能救你出來,也不願再見你,你日後好自為之吧”他臉上稚氣未脫,訓丨斥柳如是就像大人責怪小孩。柳如是平日伶牙俐齒,此刻一句反駁的話也說不出來。


    初春,整個南京城經曆刺殺案的洗禮,如河邊的柳樹,山裏的野草一般,開始發芽生長。


    柳如是走出大牢,才發現她平日自詡交際廣闊,現在一個落腳的地方也沒有。


    她知道暗中一定有眼睛在盯著自己,於是先找了一座於淨的客棧住下,認認真真洗了個熱水澡,洗淨汙垢酸臭。許義陽給他包袱裏有兩百兩銀子,若在往常,這些這些銀子在她眼裏算不了什麽,現在她開始懂得珍惜。


    洗於淨身子,再出門買了一些珠花彩粉,有錢有有錢的花法,無錢有省錢的訣竅,她也不是一出道就是花魁。在銅鏡前好生打扮一番,她自覺的還不是那般老。


    晉王府。


    趙玉成急匆匆跑進來,侍衛將其引進門,他的臉色少有的凝重。


    翟哲今日無事。


    趙玉成直接被領入書房。


    一見麵,趙玉成行禮,道:“王爺,北麵出事了”


    翟哲看他的臉色已經猜到發生何事,問:“大同城破終於破了嗎?”


    “破了”


    “能支撐到今天,也難為他們了”翟哲靠上椅子,他其實一直在等這一刻。該來的終究會來,大同城守禦了一年,不知襄陽城還能支撐多久?他與多爾袞幾乎同時解決了內患,該到正麵對決的時候了。


    “柳如是出獄了嗎?”


    “昨日出獄”


    “有些事情該加緊了”


    “小人知道”


    戰場分明暗兩處,有時候一個女人的作用不亞於一支兵馬。翟哲不討厭柳如是,當然也談不上喜歡。有很多人希望他死,他這個位置能與人結仇,當然也能收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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