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比北京城更熱。


    北京城是炙熱,火燒火燎的熱;南京城是悶熱,濕乎乎的熱;貼身的衣服脫下來扭一扭都能擠出水來。


    一個皂衣小廝躬身而立,道:“恩相,宮裏傳出來消息,陛下在乾清宮召見方以智、陳子龍和逢勤,長談近一個時辰。”


    “三個人?逢勤也去了?”


    “正是。”


    宗茂白皙的手握成拳頭,眉宇中多出一股煞氣。


    “陳子龍倚老賣老,憑他是太子嶽父的身份,本不該再往朝堂中摻合。逢勤這是腦子缺弦了嗎?”


    宗茂的緊張和怒氣顯而易見,讓身前的侍衛稍感驚訝。自從他到丞相身邊效力,從未見過丞相有過這等表現。


    “查到是誰給陛下上奏江南工奴一事嗎?”


    侍衛到:“尚沒有,不知是錦衣衛還是東廠。”


    宗茂沉吟片刻,厲聲道:“錦衣衛對外不對內,東廠誰敢在背後給我使絆子”霸氣十足這才是他常有的姿態


    “沒有探明陛下與他們三人談話的內容?”


    “沒有,但內侍說,三人走後,陛下調看了兩個人的履曆,湖廣巡撫張英和陝西總督於成龍。”


    宗茂愣住了,他沉默了許久,擺手道:“你下去吧。”


    “遵命”


    當了十五年丞相的人,擁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力,理所當然能迅速察覺到朝堂中危機。


    皇帝的五位內侍中也有人願意投在丞相府的門下。那意味著無盡的財富,不用從丞相那裏拿錢,會有無數商家和工坊心甘情願把錢送上門來。


    “張英和於成龍?”宗茂臉色陰雲籠罩,山雨欲來風滿樓。


    十五年來,他首次覺得危機籠罩向自己。


    三位開國重臣覲見陛下,他也隻是在心裏過一過,並不把那當回事。因為,沒有人比他還能精確把握陛下的心思,柳隨風也不行。


    陛下看似懶散,其實有一顆開創大周盛世的心。這十五年來,不知道有多少人朝皇帝進諫他的過錯,甚至不止一次有人以死相諫,但一切都無濟於事。


    因為,陛下離不開他。


    但這次不一樣了,從他被強行派來南直隸收拾爛攤子,到三位重臣在他離開京城時覲見陛下,到陛下調閱這兩位督撫的履曆。


    一切不一樣了。


    大周有幾十位督撫,包括塞外的西域都護府、遼東都護府、漠北都護府,南洋的南海都護府,這兩位督撫的身份太特殊了。


    這兩位文人,都不是他宰相府門下的人,這兩個人從來沒有稱呼過他為恩相。


    陛下問一個也就罷了,調閱的兩個人都是跟他不怎麽對付的人。


    張英、張秉因和方以智是桐城派,與東林餘孽走到近。於成龍則是油鹽不進,在河南巡撫任上時曾經把丞相府辦事的仆從抓捕起來扔進大獄。


    “陛下不信任我了嗎?”宗茂心中生出一絲恐慌。


    當年,他逼死張名振,把陛下推上大將軍之位,但被無情的貶到寧波閉門思過。整整一年,他拿著陛下丟給他的《金剛經》,恐慌了整整一年,他以為陛下不相信他了。


    他這樣的人,怎麽可能看得進去《金剛經》。


    “我要盡快返回京師”宗茂瞬間做出了決定。


    他顧不上南直隸這些人,就算是大開殺戒順順陛下的心意吧。


    南直隸的工奴狀況確實很嚴重。


    有三四萬昆侖奴在礦場中勞作,礦場隻管吃飯沒有報酬。這些黑人一旦逃跑被抓住,就直接杖殺埋在深山了。昆侖奴在各位東家眼裏不是人,是他們買回來的牲畜。


    這兩年,有些膽大妄為的坊主對漢人也同等對待,現在哪家工坊沒有幾百個裝備精良的看守。


    “來人”宗茂朝外麵招呼。


    “在”


    “把王月奎給我叫過來”


    “遵命”


    一盞茶功夫不到,王月奎氣喘籲籲的從公館的大門一路小跑進來:“恩相,您召喚下官?”


    他來的這麽快,宗茂感到很意外。(..tw)自從自己來到南京後,這位南直隸總督是不是什麽都不做了,就在等著召喚吧


    “義烏的李家,蘇州的蔡家,鬆江的兩個夏家,”宗茂想了想,“還有太平的丁家,就這些吧,把五家的家主都羈押起來。”


    “啊……”王月奎長大嘴巴,滿臉驚色。


    宗茂沒有低頭看他的神情,他搖搖頭,又說:“不行,…嗯,把這幾位全家都捕入大牢。”


    “恩相”王月奎“撲通”跪地,“恩相,萬萬不可啊”


    “起來”宗茂大怒,一腳踢在王月奎的肩膀上:“怎麽不可?本相還動不了這幾個人嗎?”


    王月奎跪在地上不敢動。


    宗茂瞬間想明白了:“你收了他們多少錢?”


    王月奎哪敢直說,隻是叩頭道:“這幾人一捕,江南就亂了,二三十萬的青壯無處可去,而且,那幾個人都不是善於之輩,都藏著下官的短處。”


    “廢物”宗茂又狠狠的踹了他一腳,“身為朝廷二品大員,被幾個坊主拿住,真是丟本相的臉。”


    王月奎咬牙承受。十幾年來,丞相很照顧下屬,但一旦事情鬧到皇帝麵前捂不住了,下手最狠的也是這位恩相。


    他知道此次宗相南下是受了皇帝的訓丨斥,所以這些天寢食不安。工奴一事一旦被揭開蓋子,他就死定了。


    王月奎說出自己想了許久的主意:“恩相,隻說昆侖奴的事,陛下多半不會在意,那些人其實也稱不上叫人。江南百姓被強製為工奴的事,下官命那幾家盡快解決,哪怕給那些人點補償。”


    “補償?”宗茂冷笑:“有讓人家死了好幾口人的,能要補償?”


    王月奎愣了愣,說:“這樣的人不多,要麽就直接解決了。”事關幾千人生死,他說的輕輕鬆鬆,“就以工奴暴動為由把事情給辦了。”


    宗茂真後悔自己怎麽找了這麽白癡的門生:“你腦子裏裝的是屎啊,陛下讓我來江南,是為了看我怎麽騙他嗎?


    他冷冷的說:“這件事沒得商議,如果你真的脫不了身,我會保住你的性命。”


    “恩相”王月奎頻臨崩潰,欲哭無淚。


    宗茂主意已定,再不會更改:“好了,你這幾日就把事情辦了,要是有人敢抗拒朝廷,你可請都督府江柔出兵。


    王月奎告退。


    宗茂為相,各地官府辦事情效率沒得挑。


    五天後,大周丞相丟下人心惶惶的江南踏上北歸的大船。


    這是最穩妥的辦法,他隻要把罪名丟到王月奎身上。陛下要整頓朝綱,他就整頓朝綱,陛下想做什麽,沒有人能比他做的更好,這是他十五年相位屹立不倒的秘訣。


    他剛剛回到京城,還沒來得及進宮覲見皇帝,內府傳出消息:“陛下召陝西總督於成龍入京,擔任大理寺卿之職


    這真是當頭一棒,大理寺卿的主管天下刑獄,這是宗茂的死穴。如果讓於成龍那個不知進退的拗人當了大理寺卿,他不但從此無寧日,還有從前那麽多家舊案子。


    陛下這是什麽意思?


    宗茂躲在相府中托病連續兩天沒出門,沒有去尚書台,也沒有入宮。


    於成龍還沒有入京,北京城的口風就變了。


    朝中大臣的敏感性都不差,皇帝強令丞相南下後的一係列動作,讓許多鯊魚聞到鮮血的味道。


    唯有書院,一如既往。


    黃宗羲正在說:“天下之害在於君”他看見門外方以智的身影。


    “今日就說到這裏了”他揮手命弟子們退去。


    方以智搖著折扇走進來:“你罵了這多年陛下,還沒有罵夠啊”


    黃宗羲扳著臉說:“天下還有比罵皇帝更爽的事情嗎?可以當一盤下酒菜了。”


    “再美味的下酒菜,吃多了不膩嗎?”


    兩個人並肩走進裏屋。


    “我今日來是要告訴你,我要辭官了”方以智悵然若失,“陛下的意思讓宗相致辭,書院也就不需要我了。”


    “你要走了?你要去哪裏?”


    “從翻譯《幾何原本》起,我與湯若望做了十幾年的朋友,他常常與我說起歐羅巴的事,我一直想去歐羅巴看看


    黃宗羲像是被一道雷電劈中,被雷的外焦裏嫩:“歐羅巴?你要去那種蠻夷之地於什麽?”


    方以智正色道:“幾千年前就能留下《幾何原本》這本書的地方,可不是蠻夷之地。”


    黃宗羲焦急:“你這把年紀了,還要遠渡重洋,難道不怕客死他鄉?”


    方以智看著窗外,悠悠道:“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年輕時,我的心也就比陛下小那麽一點點,想編天下書,留名千古,現在才知道自己當年狂妄無知,一輩子也就能做好那麽幾件事,這是我能為自己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黃宗羲默然,到了嘴邊勸阻的話沒辦法說出來。他突然發現自己與方以智相交幾十年,從未真正的理解過這位好友。


    這麽多年來,都是他在庇護著自己吧。沒有方以智斡旋,宗茂豈能容忍他大放厥詞。


    “你真的想好了?”


    “我早就想好了,”方以智眉頭揚起,“陛下召於成龍入京,是給宗相一個台階下,再任丞相的十有八九是張英了,隻會照顧書院,不會找你的麻煩,我留在這裏難道是為了壓張英一頭嗎。”他輕鬆的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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