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顧玄起的比平日裏還要早一些,此時窗外的天色還未亮堂起來,正是一日裏最暗的時候,一股股冬日那刺骨的寒意就好像聞到了獵物味道的毒蛇一樣順著窗戶的縫隙慢慢地鑽了進來,冷冰冰地貼到了他熱乎的皮膚上,卻影響不到他分毫。


    屋外的侍女們已經忙乎很久了,掐著時間燒好了水,然後一盆接著一盆地灌入了泡澡的木桶裏,照例放入了一些補身子的藥材,惹得整個房間都是一股淡淡的藥香,顧玄神色平靜地在侍女的細心服侍下,很是認真地把全身上下都給洗了個幹淨,特意穿上了一身嶄新的勁裝,綁好了頭發,然後鄭重地把掛在屋中央的禦賜寶劍取下垮在了腰間,這才走出了屋門。


    腳踩在凍得結實的土地上,顧玄揚起頭,看著頭頂群星隱沒的天空,輕輕地哈了口氣,頓時一片迷蒙的白霧升騰而起,轉眼間就消失在了空氣之中。


    雖然早已在心裏做好了離開的準備,但是真的到了這種時候,顧玄發現自己終究還是舍不得的。


    突然一下子就要離開生活了整整十八年的地方,前途未卜,誰又能不生出許多感慨呢。


    他一路走過來,永樂宮的一草一木,都已經深深地刻入了他的記憶之中,童年玩鬧過的前殿,練武時不小心打出了一絲裂縫的牆壁,偷偷刻下了自己名字的梁柱,甚至是屋頂上一片貌似普通的瓦片,似乎也滿是他曾經生活過的痕跡。


    可是人終究是往前走的,顧玄在中央的天井處駐足了片刻,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把永樂宮獨有的氣味留在身體裏,半晌,這才睜開眼,往外走去。


    行囊包裹早已在昨日便已經完全地收拾好了,要帶走的東西其實也不多,無非是些換洗的衣物,一疊涼國官方通行的銀票,還有通關與上任時會用到的證明身份的文書,除此之外,也沒有其他的東西了,堂堂一國皇子,質樸的讓人驚訝。


    不想讓母親傷心,同時也懼怕那種別離場麵的顧玄自私地選擇在母親還在安睡的時刻偷偷離開,整頓好了就帶上了行囊,誰也沒有通知,就這樣直接出發了。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一夜未眠的麗妃此時就站在屋裏窗戶的邊上,看著黑暗裏遠去的那個身影,這位堅強的母親終於還是哭了出來,臉上帶著悲喜交加的笑容,既有難過和不舍,也有欣慰和殷殷期盼,隻是她從始至終都捂著嘴,不敢讓遠處的兒子聽到動靜而回頭。


    做父母的,總是怕給兒女拖後腿吧,眼看兒女遠行,雖有不舍,不敢相告。


    顧玄肯定不會知道,在知道他要離京上任之後,母親便每日待在自己的房間裏,為他親手縫製衣服,昨日更是點上了油燈,趕了整整一夜的工,才終於在最後一天又為他多繡了一件禦寒的冬衣,偷偷地塞進了包裹裏,然後趕緊回了自己的屋子,隻怕被出來的顧玄撞見。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母親的愛總是潤物細無聲的,如春風拂過大地,冰消雪融,春暖花開。


    在這沒有人情味的宮裏,終於兒子也離開了,麗妃低著頭,靜靜地坐在床榻上,伸手輕輕地抹去了眼角的淚水,默默地收起了滿是針孔的手指。


    宮城裏不允許奔跑,關卡又多,饒是顧玄走的極快,等他靠著腳力橫穿了整個東城區,走到了城門口的時候,天色也差不多已經亮堂了起來。


    整個涼國的核心中樞,大涼的京城並沒有建在相對而言更為安全的大後方,而是就坐落在涼州境內靠著幽燕兩州的邊上,離幽燕兩州的邊境並不算遠,氣候更是跟幽州這邊差不大多,寒冷而沙土氣重,一旦到了冬日,從幽州飄來的沙塵更是常常熏得天空整個一片暗黃,大風起的時候更是目不見人,點點被染黑的雪花徐徐飄落下來,頓時顯得此地格外的蒼涼。


    此時已經是城外送菜的商販們趕著車進城的時候了,來往的人流也慢慢地多了起來,偌大的京城似乎就這樣慢慢地蘇醒了過來,路邊已經傳來高亢的叫賣聲了,然而寬闊的城門口處,等著顧玄,竟然隻有四個人。


    一個是要跟他一起離開護送他前往黃沙縣赴任的靖龍,另外三位自然是太子顧蒼和他的兩位貼身侍女。


    眼看著顧玄走了過來,顧蒼馬上拱手道。


    “五弟,冬安。”


    顧玄不敢怠慢,趕緊回禮道:“二哥,還有諸位,冬安。”


    凝霜偷偷地撇了撇嘴,但是到底不是真的不識時務,沒有敢在這種場合多說什麽,曉露卻是和善的一笑,微微欠身行禮。


    顧蒼招了招手,讓靖龍牽過一直拴在路邊的兩匹馬來,朝著顧玄微笑道:“這算是我私人為你準備的兩匹好馬,都是燕州呼蘭牧場的頂級神駒,短距衝鋒,長途奔襲,無一不長。”


    涼國燕州的騎兵在這西大陸的南部十分出名,除開騎兵隊的士兵們驍勇善戰,當權的將軍們指揮得當這些因素以外,更重要的原因便是源於騎兵隊的馬匹。


    涼國在幽州,燕州和海州都安置有專門養馬的牧場,但唯有燕州一地的牧草最為肥美,燕州牧場產的戰馬那是一等一的好馬,這呼蘭牧場更是燕州境內,甚至可以說是整個涼國最好的一處牧場,隻供給整個燕州最精銳的瀝血軍,其他隊伍就是求爺爺告奶奶,找遍了關係都不可能弄得到一匹,呼蘭牧場產的戰馬到了軍隊裏,上到將軍,下到士兵,對待它們那是比對待自己媳婦兒都親,也唯有太子顧蒼才能從瀝血軍那位統帥的嘴裏摳兩匹出來。


    顧玄不傻,自然知道這呼蘭牧場兩匹頂級神駒的價值,那可是真真正正的無價之寶,不說多的,在黃沙縣那種險地,說是第二條命都不為過,一旦跑起來,敵人就是千軍萬馬都追不上,當下趕緊謝過。


    “五弟,保重,此行前去黃沙縣,務必小心,一切事情,都需謹慎再謹慎,三思而後行,萬不可衝動行事,好好活著,比什麽都重要。”


    臨到了這種關頭,看著眼前的弟弟,顧蒼甚至下意識地想說一句不行就回來,但是嘴巴蠕動了兩下,終究沒有能說出口,這種話說了,也無異於是泄對方的銳氣,該離開的,還是得離開,該成長的,終究得要成長。


    直到這種時候,他才恍然發現對方也不過隻是個十八歲的少年而已,他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太急了些。


    可是對不起啊五弟,二哥自己的時間不多了,隻能勞累你快點成長起來咯。


    顧玄自然不知道這些,看著眼前的神駒,見獵心喜,當下腳下一蹬,輕鬆地跨上了馬背,坐在鞍墊上向著下方的顧蒼拱手道:“謝二哥關心,我亦知此行艱難如登天,但是二哥既然有改變天下的心,我如何能不相助,所謂艱險,也不過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遇山開山,見水搭橋,有何可懼?二哥盡管等我的好消息!”


    要是與母親道別或許還有不舍,但是麵對這位一向照顧自己的二哥,顧玄卻是一臉的意氣風發。


    男人之間,沒有那麽多的纏纏綿綿,兩人都不是話多的人,聊了兩句自然就要出發了。


    “好!少年就該有少年氣!”顧蒼似乎也被顧玄的話所打動,暢快地笑了起來,大聲高喊道,“五弟,我期待你我再會的那一天!”


    馬背上的少年猛地一扯韁繩,眉飛色舞,精神抖擻,豪氣幹雲地問道:“此去要行大事,二哥可否送我一首詩壯行?”


    天地昏黃,寒風刺骨,飛鳥高鳴,雪花飄落,城門口的兩人一人在馬上,一人在馬下,站在大道之上,彼此對視,皆是鬥誌昂揚。


    “好,二哥就送你一首詩壯行,祝你一路順風!”顧蒼幾乎沒有多加思索,隻是看了眼天空,整首詩便一躍而就,“千裏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坐在馬上的顧玄細細地品味了一番,這才揚起頭,大笑著謝過,不再耽擱,直接一夾馬腹,與靖龍兩人絕塵而去,背過身的顧玄舉起右手,高高地豎起握得緊緊的拳頭。


    顧蒼站在原地,看著顧玄遠去,臉上笑意盎然,一直等到對方在視線裏徹底地消失不見,這才回身,轉頭朝著曉露凝霜兩人催促道:“走咯,回去幹活咯!”


    這邊的顧玄一直策馬狂奔,風馳電掣地過了數裏地之後,這才猛地一扯韁繩,在原地停了下來,身後的靖龍也跟著停下,隻稍微落後一個身位,顧玄抬首望天,隻覺得此刻是真正的天空任鳥飛,海闊憑魚躍,又想到了顧蒼的那句詩,一股豪氣油然而生。


    他舉臂高喊:“我顧玄,來日必將揚名滄海界!要讓天下人都知道我的名字!”


    離開了京城,完成了多年夙願的靖龍更是感慨萬千,看著此時的顧玄,亦是開懷大笑,抱拳道:“願助公子一臂之力!”


    顧玄沒有停歇,又是一夾馬腹,再次開始策馬狂奔,此時已經到了田坎邊上,兩側來往的農民看著這位從京城出來的少年,隻覺人生當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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