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才剛剛走到縣衙的門口,一個仆人打扮的駝背男人就趕緊從裏麵迎了出來,帶著一臉討好地笑容,諂媚地行禮道:“老爺,馬車都準備好了,就是夫人聽說是新的知縣大人來了,硬要跑出來,小的也攔不住,您看。。。。。。哎,老爺,您這臉是怎麽了?”


    這仆役話還未說完,一個中年婦人便闖了出來,看容貌確有幾分姿色,年輕的時候隻怕也是個十裏八鄉有名的美人兒,隻是常年生活在這種風沙大的地方,又缺乏保養,皮膚難免顯得有些粗糙,暗黃偏黑,又穿著身黑得像喪服一樣的樸素布衣,臉上不施粉黛,看起來比真實年齡老了起碼六七歲。


    知縣許三金本就正在氣頭上,聽到這話,又見到這礙眼的場景,直接就是一腳把那可憐的駝背仆役給踹翻在地,然後朝著女人劈頭蓋臉地怒罵道:“你這死婆娘怎麽跑出來了?老子不是讓你去馬車上待著等本大人的嗎?穿著身喪服跑出來你是想咒我死嗎!臭娘們,喪門星!”


    說著尤不解氣,竟然舉起手,然後朝著婦人的臉上狠狠落下。


    婦人卻是神色淡然,垂著手站在原地,眼瞳之中滿是視死如歸的冷漠,眼看對方的巴掌扇了過來,竟然不閃不避,就當對方不存在似的,這更加激怒了好麵子的許三金,剛才受的一肚子氣頓時就像找到了發泄口一樣,手上的力氣頓時又大了幾分,這一巴掌落實了,隻怕得腫上好幾天。


    然而就在這時,一隻青筋暴突的大手突然從他的身後快若閃電地伸了過來,然後好似一把鐵鉗一般狠狠地夾住了許三金的手腕,力氣之大,直把後者給疼得尖叫了起來。


    “混賬!混賬!是誰?放手!”


    其餘衙役們聽到了自家老爺的慘叫聲,具都抽出了腰間的佩刀,然後一個個虎視眈眈地看著這邊,卻不敢輕易動作。


    許三金自己也抓著右手,憤恨地回過頭看了過去,發現不是別人,正是那個小王爺身邊的高大護衛,剛才似乎還拔刀威脅了自己的護衛,這時候不知道又是發什麽瘋。


    靖龍手上牢牢地抓住許三金的手腕,眼神卻越過了他,直直地看向了前方麵色平靜的中年婦人,四十歲的高大漢子竟然渾身都顫抖了起來,眼眶通紅一片,牙齒緊緊地咬住嘴唇,努力不讓自己哭成聲來。


    顧玄猛地拔出了腰間那把禦賜的寶劍,然後指向四周那些神色不善的衙役,朗聲道:“拔刀對一國郡王,你們知道這是什麽罪嗎?全部跪下!”


    幾個衙役們互相對視了一眼,總算是想明白了眼前的情況,形勢所迫,雖然不至於直接扔下刀跪地求饒,但也都把各自的刀尖向下,然後無奈地低頭後退了一大截,顯然是不願也不敢介入這場突如其來的爭端。


    而靖龍這邊,滿臉愧疚地看著眼前的婦人,突然一下子甩開了許三金,把後者直接丟飛了出去。


    “哎呦!”


    和石質的地麵親密地接觸了一下,許三金忍不住發出了一聲慘叫,然後捂著後腰就這樣躺倒在地上,接著被旁邊的陳安民和幾個衙役上前手忙腳亂地扶了起來,但此時已經沒人再去管他們這邊的事情了。


    靖龍一把扔開許三金之後,上前一步,突然一下子跪倒在地,垂著頭,肩膀聳動,痛哭出聲:“嫂嫂!我來晚了!”


    中年婦人就這樣靜靜地站在原地,坦然地受了這一跪,雙手環抱著,臉色冷冽,臉上的表情淒苦至極,卻又帶著一股諷刺的笑意。


    “嗬,你倒是博了個富貴官身。”


    女人輕描淡寫的這一句話,就好似一把尖刀一樣狠狠地刺進了靖龍的心頭,這麵對十多個窮凶極惡的馬匪都能做到麵不改色的中年漢子突然握著拳,重重地砸在了自己的臉上,力道之大,整張臉都被砸歪了過去,惹得一旁的顧玄大驚。


    “靖龍叔!”


    “是我貪功!是我害死了兄弟們!是我對不起嫂嫂!是我苟且偷生!是我對不起他們!”


    說著俯下身,腦門朝下,重重地一個響頭磕在地上,直砸得石質的地板都碎裂開來,鮮血四濺,看得旁邊的人心驚膽戰,大氣都不敢出,顧玄想要去扶,卻被靖龍掙紮著甩開,然後又是狠狠一下撞在地上。


    婦人捂著嘴,無語凝噎,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流下。


    二十年了,她每日都活在過去的仇恨之中,但是親眼見到當年那個開朗的義弟在自己麵前磕頭痛哭謝罪的時候,她還是釋懷了。


    已經二十年了啊。


    這邊的許三金更是十分吃驚,整個人還沒緩過來,隻能朝著陳安民迷茫地問道:“她,她,她是他的嫂嫂?”


    陳安民自己也是一臉迷惘地點了點頭,心頭突然有了一種大事不好的感覺。


    婦人這時候也突然跪倒在地,抱住還在死命磕著頭,似乎要這樣活活撞死自己的靖龍,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了起來。


    哭聲撕心裂肺,其中飽含了二十年來一直銘記在心的仇怨和痛苦,就是旁邊聽著的人都能感受到那種絕望。


    顧玄眼看婦人終於攔住了靖龍,暫且放下了心,就這樣抓著劍站在他們的身後,默默地等待著。


    半晌,滿臉淚水,發泄完了的婦人才扶起懷裏的靖龍,輕柔地為他擦去了臉上的鮮血和沙土,一如二十年前那位溫柔美麗的嫂嫂為他們這支小隊的人來送飯的時候,也會為他溫柔地拂去臉上的泥沙,笑著叫他一聲弟弟。


    “啊!”


    靖龍仰天哀嚎,二十年來,他每日都活在自己內心的回憶和煎熬之中,他不敢回來,因為他不敢麵對曾經比親人還親的嫂子和弟妹們。


    因為是他,是他害死了當年整隻小隊!


    是他害得她們成了可憐的寡婦!


    是他害得侄子侄女們成了沒有父親的孩子!


    是他,這一切都是他做的,但諷刺的是,他卻活下來了,竟然之後還去了京城,得了官職,享受著外人眼裏的榮華富貴。


    所以他才會如此難過,這一切都是他的錯,甚至事件過後他當場就想過要自殺,但是人就是這麽奇怪,當離開了幽州,到了京城,他再想以死謝罪,告慰兄弟們的在天之靈,卻已經對自己下不了手了。


    可是這件事就好像一條毒蛇一樣住在了他的心裏,二十年來,時時刻刻地蠶食著他的內心,讓他每日都活在愧疚的煎熬之中,直到今日,一看到嫂嫂,他便忍不住跪地磕頭,想要祈求對方的原諒。


    略微知道一點當年之事的顧玄也是十分感慨地揚天長歎了一聲,誰能想到,一個鐵血錚錚的漢子,會被心魔折磨了整整二十年,在大庭廣眾之下哭得和一個孩子一樣呢。


    婦人輕輕地拍著靖龍的肩膀,眼神投向不知名的遠方,徐徐開口道:“二十年了,其實大家都已經釋懷了,說到底也隻是一個心結罷了,你早該回來的,其實從未有人真正的恨過你,大家都明白的。。。。。。”


    靖龍低著頭,雙手掩麵,哭個不停。


    “我怕,我怕你們恨我,我怕看到孩子們的眼神,我怕他們問我他們的父親去哪兒了,我怕,所以我不敢回來,二十年來我無數次地在半夜被噩夢驚醒,我都會告訴自己,明天一定要回來,但我還是放棄了,我是個懦夫,是我對不起你們,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是我不配活著!嗚嗚嗚。。。。。。”


    “沒事了,沒事了。”女人輕柔地拍著靖龍的背,目光溫柔如水,小聲地安慰著。


    顧玄不想開口打攪他們,隻是默默地走到了許三金的麵前,然後一把揪起了對方的脖領子,拖著就往縣衙裏麵走。


    旁邊那些衙役們一個個手裏握著刀,彼此目光對視,征求著彼此的意見,半晌,竟然無一人敢上前。


    馬家村的兩位,馬銘澤和馬二虎兩人也都拿著刀,雖然心中有些懼怕,但還是裝模作樣地背對著顧玄,麵朝衙役們做出防禦的姿態。


    然而這些衙役們卻已經因為顧玄的那一句話徹底沒了鬥誌了,人家是王爺,更何況傻子都明白這是給夫人,啊呸,是給那婦人出頭來的,自己難道真能為了自家老爺那麽點見不得人的破事就對一個王爺拔刀相向?


    那怕不是傻子才幹的出來。


    更何況自家這位老爺不是都要走了,自己等人以後隻要還留在黃沙縣就還得仰這王爺的鼻息活呢,現在一時衝動惹怒了頂頭上司,以後還能有好果子吃嗎?衙役們互相對視了一眼,都下定了決心,默默地收刀入鞘,站在原地,眼觀鼻鼻觀心,眼前的一切就當沒看見。


    這邊幹瘦的許三金被顧玄一路拖著往外走,整個人手足無措,嚇得高聲喊叫了起來:“別殺我,別殺我!我是朝廷命官,你不能殺我!安民,安民,救我!救我啊!啊!救命!”


    前任知縣撕心裂肺的喊叫聲響徹整個縣衙,主簿陳安民呆呆地站在原地,隻感覺遍體生涼,渾身發冷,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左右看了看,揣著手,不敢言語。


    而此時靖龍和婦人也被許三金的尖叫所驚醒。


    靖龍紅通通的眼眸之中滿是殺意,怒道:“此人辱我嫂嫂,必殺之!”


    說完也不顧剛才磕傷了腦袋,整個人都有些晃晃悠悠的,還是強撐著站了起來,拔出刀,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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