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書房中,晉國使臣和親一事,就暫且作罷了,晉國這次突然發生的政變,所要牽扯出來的後續,還要再好好地思量一二,不過總的來說,不管晉國發生什麽事情,其實都改變不了涼國的決心,隻是一些計劃,需要做些相應的改變而已。


    場內的不少人,都還沉浸在一代名使黯然退場的感傷裏,久久不言,就在屋內的氣氛略微有些冷場的時候,突然有人從座位上站起身來,低頭拱手道:“陛下,臣有事啟奏。”


    其他人被這一句話給驚得回過神來,都是神色一緊,皺起眉頭,慢慢地看向了開口這人。


    要知道,內閣本就是為了讓皇帝陛下與他們這些真正的實權大臣們可以敞開心扉地討論國家大事,製定治國方針的地方,以這些人的官場資曆,再加上既然都已經在禦書房裏了,說話做事本不會如此的正式,沒看他們甚至都是與皇帝一般坐著,而非是朝堂之上站著上奏麽?


    就連皇帝陛下為了打消他們的拘謹感,都是選擇懶散地靠坐在椅子上,而非金鑾殿上的正襟危坐,都是為了給他們營造一種放鬆的氛圍。


    此人突然如此正式地開口,自然就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知道必然是有重要之事。


    尤其是他們這幾人,每一次內閣會議將要談論些什麽,都是提前會互相通氣的,這可不是為了欺上瞞下,一起合力對付皇上,而是要在進禦書房之前,盡快地統一政見,不然在禦書房裏都吵吵鬧鬧的,那成何體統,莫說是皇上看得心煩,他們自己也不願失了風度,然而現在此人突然開口,而且所有人下意識地對了一下眼神,知道大家應該都不清楚他要說什麽,那這件事就有些問題了。


    尚書令張伯仁甚至已經開始思考起了此人的身份背景,想要借以推斷出此人要上奏的內容。


    這人姓餘,名仕坦,乃是江州蘇溪餘氏出身,也算是世家子弟了,官至門下省黃門侍郎,不過這人與他們這些老臣不同,他雖然在官場裏也廝混了幾十年,但其實是最近才剛被提拔上來,並不算這間禦書房裏的常客。


    這門下省,又稱黃門省,本是皇帝身邊掌管出納帝命之事的近侍合並而來,最早隻是皇帝身邊的近侍,做的是照顧皇帝起居,出行,還有陪侍等雜事,也代皇帝陛下向大臣們傳遞口諭,奏章等等,明麵上的官身,比之一般的後宮內官,其實相差不多,但既是近侍,直達天聽,又兼任貼身顧問一職,可以輔佐天子治理國家,算是位卑而權重,後來因為這些近侍們逐漸勢大,不滿自身的地位低下,皇帝也就順勢提拔合並,這才有了門下省一職。


    門下省成了正式衙門之後,單從地位上而言,幾與中書省等同,有共議國事之權,主要負責審查詔令,簽署奏章,有封駁之權,權勢極為彪炳,如果碰上一些昏庸到不上朝的皇帝,門下省官員完全可以代替皇上,把持朝政,甚至各種奏章政令,得他們讓你看,你才看得到,他們不讓你看,皇上一輩子都不可能知道,而且因為能夠簽發政令,他們行的,幾乎就是天子之權。


    奈何,涼國至今的三代帝王,全是勵精圖治之輩,任何隻要涉及到一州一郡的政令,都要親自把關,審核。


    所以門下省這些年,一直都隻是做著皇帝傳聲蟲的工作,幫助禦書房傳遞奏章,具體能不能施行,全看皇帝陛下自己的想法,再加上門下省的職位導致他們一旦權柄過大,極易禍國殃民,霍亂朝政,所以一直被其餘兩省所聯手打壓,再加上本來這幾代皇帝就不怎麽需要門下省代為處理政令,所以一直到今天,門下省甚至都沒有一個正式的侍中,這餘仕坦身兼侍中一職,才得以進入這內閣之中,其實也隻是走個形勢,因為政令一旦在禦書房拍板了,就根本就沒他們門下省的事情。


    內閣的組建,其實分的就是他們門下省和中書省的職權,隻可惜朝內前有蘇孺文,後有張伯仁,兩位大人聯手,一前一後,將門下省壓製得極慘,他餘仕坦出身江州世家,本就不被朝廷所喜,隻是因為刻意與江州黨走的遠,這才得以爬上今天這個位置,可惜再難前進一步,這位代侍中,隻怕一輩子頭上都要有個‘代’字,而且這實權範圍,甚至不比那位掌印太監韓公公大多少,端得可憐。


    聞聽此人有事稟告,顧懿當即額首道:“愛卿但說無妨。”


    餘仕坦再度正式地揖禮,然後才低頭躬身道:“陛下,臣參太子的運河之計,大有不妥。”


    一語既出,其餘人皆深深地皺起了眉頭。


    因為他們知道,早在陛下壽誕的那一日,太子呈上的一份禮物,名為《涼國策》,書寫著安國大計共十條,堪稱高屋建瓴,空前絕後,建造運河,便是其中之一,此乃利國利民的國策。


    從那天之後的第二日,捧著《涼國策》在禦書房裏看了一整夜的顧懿,便在朝會上直接向眾大臣宣布了要建造運河一事,這條太子所構想的,史無前例的大運河,將貫穿整個涼國,從海州的入海口尹始,逆流而上,貫穿全國,北至幽州,東至燕州,乃是根本無法想象的浩大工程。


    從那日開始,就已經有數百位勘察人員從京城出發,走遍全國,遍察各地水源山勢,按照太子的想法,來初步地製定軌道,可這種浩大的工程,不是想想就能弄出來的,要打通這麽一條貫穿全國的大運河,起碼要發動數百萬的勞工,耗費數十年乃至於百年才可以完成,中間要耗費的人力和物力,簡直就是天文數字。


    甚至於完全可能拖垮整個涼國。


    征集數百萬的勞工,哪怕除開朝廷規定的,每人每年要服的徭役之外,也要發下大量的餉銀才可,再加上開鑿運河所需要耗費的巨量物資,足以掏空整個國庫,要知道涼國承平才二十餘年,積蓄和底蘊可不多,根本無法承受起這種消耗。


    其二,百萬青壯去開鑿運河,必然會導致各州產生大量田地荒蕪,同時卻又要全國征糧來喂養這些勞工,這每一天,都是一個天文數字,涼國根本就耗不起,別說涼國了,就是中庭那些諸侯們都未必耗得起。


    再加上這麽大的事情,竟然沒有提前跟底下的臣子們提前通氣商量,所以這件事在當日其實就遇到了無數的反對,隻是被皇帝陛下和太子黨人給聯手強行壓下了而已。


    一聽到這人的話,顧懿的臉色也瞬間就冷了下來,語氣生硬地說道:“有何不妥,愛卿不妨直言。”


    餘仕坦低著腦袋,根本不敢抬頭,被諸位大人的目光注視著,背脊生涼,可還是硬著頭皮道:“此事,大為不妥,運河一事,勞民傷財,想我涼國不過才承平二十餘年,遠未富足到能完成此工程的地步,屆時一旦開工,隻怕會耽擱陛下的北上大計啊。”


    這麽一婉轉之後,便是顧懿,也不好說什麽了,而且這話說得確實有道理,國力全部耗在了這裏,哪兒還有能力北上呢,莫說是涼國了,就是換做任何一國,都不可能一邊發動百萬勞工建造運河,一邊還在同時和他國開戰,這根本不現實。


    和能夠一言掌控自己生死的人說話,就必須要懂得婉轉,此人動機雖然不純,但也算深諳官場規矩,尤其是在門下省任職,本就是直接服務於皇帝,說話做事,自然更加明白委婉的重要性。


    張伯仁眼見顧懿滿臉難色,當即嗬斥道:“可笑!運河事關我涼國民生大計,運河一旦建成,如人之血脈通暢,於國於民,都大有裨益,怎可因為一點小小的阻力就放棄?底下的人隻顧眼前利益,看不明白這百年大計,難道餘侍郎你也看不明白麽?”


    他把話說得極重,因為他非常看重這位未來的女婿,涼國現在的太子,而且他也深知這運河一旦落成,對於一國的影響,況且顧蒼的第一條政令如果就被人三言兩語而毀去的話,那對於他的威望,也是一個重大的打擊。


    餘仕坦低著頭,甚至連身子都沒轉動一下,隻是道:“正因為百姓都看不明白,介時民怨沸騰,乃至於嘩變,誰又來負這個責任呢?想法是沒錯的,可這條運河終究太過巨大,簡直可以說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浩大工程,縱使遠古神明來做,隻怕也要費一番手腳,我涼國支撐得起麽?如果一旦支撐不住,那後果又該如何?張大人可想過這個問題?”


    一般的大運河,無非也就是跨越兩州之地,這已經算是極為厲害了,但在顧蒼提出的計劃裏,要將整個涼國上下,依靠水路將其串連,雖不至於說遍布全國,但也橫跨了三州乃至四州之地,工程之浩大,簡直不可想象。


    張伯仁正要出言反駁,卻沒想到顧懿竟然額首道:“餘愛卿所言極是。”


    眼看皇帝都發話了,其他人自然也就不再開口,隻是默默地靜待下文,其實誰都能看得出來,這人有很大的可能,已經暗中地投靠了江州黨,要借此來打壓太子的勢力,不然此人何至於如此堅決地否定已經落成的政令?


    他若真是忠心耿耿,一心為國,甚至不惜上言得罪皇帝陛下的清官,那早去禦史台當差了,何以做個有名無實的黃門侍郎,看似是深受寵愛的陛下近臣,其實實際地位還不如宮裏一個大太監。


    這點政治敏感度,這些人還是有的,更何況有些事是,寧可錯殺,不可放過,黨同伐異,乃是基本,哪怕涼國官場再清明,也不可能人人自立,從不結黨營私的,或者說,結黨,本身就已經是營私了,這一點,哪怕他們不願意都不可能,因為哪怕是尚書令張伯仁,也不可能管住下麵的所有人。


    這邊眼看陛下竟然同意了自己的意見,就連餘仕坦自己都有些驚訝,竟然這麽簡單地就說動了陛下?


    顧懿不緊不慢地道:“這大運河一事,的確事關重大,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甚至可以說是我涼國未來數十年,乃至百年的大計,其實不用如此急切。”


    其他人,哪怕是支持太子的,也都深以為然,若要倉促開始,強行建造運河,必將帶來無法挽回的嚴重後果,這就好比說一個人才剛剛掙夠了每天的飯前,卻想要去賭場揮霍,那自然是沒什麽好結果。


    人不可以做自己力所不逮的事情,國家也是一樣的。


    這些都是官場老人,很多都是從底層一步步爬上來的,並非那種隻會高談闊論,建空中樓閣的說客,其中很多人,都去外地做過地方的父母官,知道各地的實情,也清楚建造運河帶來的影響,隻是他們不反對,也是出於對皇帝陛下,對太子的信任,這二位雖然生在皇室,不像他們一樣體會過民間疾苦,可這麽多年來,一直沒有出過岔子,能提出這個政令,自然是早就做好了準備,不用他們來操心。


    更何況在座的,都已經到了仕途的頂點了,誰願意因為得罪了皇帝一下跌到穀底,人非草木,有私心私情,無可厚非嘛。


    然而,龍椅上的顧懿卻又道:“不過先開始一小段,朕認為是沒問題的,江州之地,曆來富庶,號稱魚米之鄉,本就是我涼國的糧倉之所,來日動兵,糧草運送,走陸路的話,難免耽擱,況且江州本就有前朝開鑿的運河,屆時隻需要在原本的基礎上再度開鑿,便可以完成涼州到江州的整個水路,介時再以涼州為周轉中心,貫穿全國,豈不美哉?”


    底下的人頓時一愣,都開始細細地思考了起來。


    這邊眼看皇帝陛下都退了一步,難道自己還要繼續咄咄逼人?


    除非他想死。


    餘仕坦沒這個膽子,哪怕心裏不情不願,但還是躬身拍馬屁道:“陛下聖明。”


    其他人也都看向了顧懿,靜待下文。


    然而他們不知的是,顧懿現在心中對於這個二兒子,就隻有“佩服”二字可言,一個年輕人,竟然能將人心把握的如此精準,既然如此,自己這做父親的,也該幫他一把,當下便道:“那江州到涼州這一段的運河事宜,便交由老四和你這位餘侍郎了,沒有什麽問題吧?”


    其他人聽了,心中頓時一凜,終於徹底地明白過來,各自暗道了一聲好手段。


    老四顧海的母族,乃是江州最為顯赫的豪門世家,甚至可以說是眾世家之首的何家,由他出麵到江州監督這運河的建造,這不就是逼著何家出力嘛,看來江州黨這次,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事情落在老四的頭上,他必然要去求母親淑妃,再由母親出麵去求何家人,何家人不想幫都得幫,除非他們打定主意,絕不往老四身上投資,但那是不可能的,朝廷隻要一日還有江州黨,老四就有自己的臂助,而他們就得捏著鼻子來辦成這件事。


    可做好了,功勞的大部分也在決策者,也就是太子顧蒼那,可要是做差了,罪過卻全在這邊身上,到時候就算不責罰老四,但是你這餘仕坦肯定是跑不掉了。


    餘仕坦也不是傻子,想通了關節之後,便想以四皇子年幼,無法勝任為理由推脫掉這個燙手的活兒。


    卻不想顧懿馬上站了起來,一邊轉身一邊吩咐道:“老四年輕,就該磨煉磨煉,年後便趕緊出發吧,朕也乏了,有什麽事情,年後再說,過兩天就是除夕了,諸位都早點回去陪陪家裏人吧。”


    張伯仁會意,首先站起身朗聲道:“恭送陛下!”


    其他人亦是趕緊站起身,跟著高聲道:“恭送陛下!”


    顧懿擺了擺手,在身邊韓貂寺的陪護下,看都不看裏麵一眼,直接走了出去。


    而在場的其他大臣們,俱是望向了這位麵色淒苦的餘侍郎,大笑著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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