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黃沙縣百姓所居住的西城區,偏街的一條小巷子裏的馮氏鐵匠鋪,從中傳出的“叮叮當當”的打鐵聲,似乎一年四季都未曾斷過。


    當日在得到了顧玄回歸的消息之後,馮鐵昇沒有一起過去湊熱鬧,而是一個人默默地離開了縣衙府,回到了自家的鐵匠鋪子裏,本是想著自己既然已經暴露了實力,那之後的麻煩自然不會少,但又心念著自己已經答應了要為城中的士兵們打造兵器鎧甲一事,權衡再三之後,他終於還是選擇暫且留了下來,隻是已經在心中打定了主意,絕不會再出手了。


    既然對方身有如此能耐,卻從未主動對外人暴露過,就說明對方並不是一個喜歡招搖的人,也定然是因為一些不可說的理由,從而不想投身朝廷,換取一世的功名利祿,所以出於尊重對方的想法,顧玄這次沒有通知太多人,就隻帶了與馮鐵匠有一定關係的陸議一人隨行,兩人離開了縣衙府之後,一起輕車熟路地來到了鐵匠鋪的門口,然後伸出手,輕輕地敲了幾下門。


    “咚咚咚!”


    門敲三下,這是約定俗成的規矩,既不可太輕,更不可過重。


    屋內寬敞的院子裏,大火熊熊燃燒的爐子邊上,父子三人今天都在。


    馮大和馮二兩個年輕後生在聽到門口的動靜之後,手上的家夥把式仍然沒停,一個一邊看著爐子裏的火候,一邊使勁地抽著風箱,另外一個狠狠地砸落手中的鐵錘,直撞得夾著的胚子火星四濺,深深地凹了下去,看他倆幹得熱火朝天的樣子,連帶著屋內的溫度都在隨之不斷地升高。


    這打鐵一事,最忌中途歇息,在胚子還未成形之前,火不能停,錘不能斷,千錘百煉,直打得完美無瑕之後,才可停下,要是中途忍不住突然終止了,那之前做的,就會全部成了無用功,不光是一切都要從頭再來,這塊材料也就算是毀了。


    兩人自小便被父親所教導過,打鐵不能心浮氣躁,要沉下心來做事,東西沒做好之前,手上就不能停,哪怕就是累死在爐邊,都不能鬆手休息片刻,所以每當外人來敲門拜訪的時候,他們父子三人大多都不會理會,除開本身性格比較孤僻,不善言辭之外,也有這個原因。


    卻沒曾想,這一次,一直以如此嚴格的規矩來要求兩人的父親,卻是在聽到敲門聲之後,神情一變,突然就放下了手頭上的事情,轉而還朝著他們兩人開口道:“都進屋去。”


    兩個年輕人都愣了一下,然後彼此又對視了一眼,再看了一下旁邊父親臉上那嚴肅的表情,知道是大事,很是乖巧地沒有多問一句,隻是默默地放下了手裏的錘子和模具,兩兄弟分別抓過了一條髒兮兮的毛巾,隨意地擦了把腦門上的汗,然後就直接邁步往屋內走去,大冷天的,也不披件衣裳,似乎根本就沒什麽感覺。


    等到兩個孩子都進屋了,連門也關上了之後,馮鐵昇這才上去,蹲坐在院子中央的一條硬木板凳上,聲音不鹹不淡地道:“進來吧。”


    門外的顧玄聽到了屋內傳來的聲音,趕緊伸手推開門,然後帶著陸議一起快步走到了院子裏。


    這一次,就沒第一次見麵那般的生份了,顧玄甚至主動上去見禮道:“馮先生!”


    馮鐵昇靜靜地蹲坐在凳子上,眼看兩人走進來,甚至都沒起身,隻是抬起頭,朝著兩人淡淡地道:“我先前出手,乃是為了報陸大人的恩情而已,現在就算跟衙門兩清了。”


    先前馮鐵昇的大兒子馮大,曾經因為那與人偷情的婦人故意栽贓,從而卷入一樁殺人案中,那樁案子裏,不管是人證還是物證,對馮大而言,都是極為不利的,他本身又不善言辭,根本就解釋不清楚,若是一般人來判,隻怕就得將其下詔獄,嚴刑逼供了。


    幸得陸議審案,明察秋毫,秉公判理,這才得以還了他一個清白,雖說以馮鐵昇的本事,就算是帶著孩子直接闖出衙門都行,但是這樣一來,便等於成了逃犯,必然被涼國所通緝,再不能回來了,就算念著這一份恩情,他才會在那一晚馬匪中的高手們聯手夜襲縣衙府的時候仗義出手,一舉救下了陸議和馬家兄弟三人。


    顧玄聞言,卻是輕輕地搖了搖頭,言辭懇切地道:“不一樣的,馮先生兒子的案子,本就不是他的錯,我們衙門也隻是秉公辦事,本該如此,算不得什麽恩情,但馮先生在危難之際能夠仗義出手,救下三條性命,這卻是不爭的事實,說起來,算是衙門虧欠馮先生的才對。”


    馮鐵昇把自己的雙手搭在膝蓋上,眼睛卻是瞥向別處,語氣隨意地道:“隨便你怎麽說吧。”


    顧玄在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本想給他一個工房典吏的職務,將其召入衙門任職,隻是當時被其給婉拒了,現在想來,當時自己竟然都沒能看出此人的深淺,武功必然已經超凡入聖了。


    這種人才,豈可錯過?


    顧玄想了想,最後還是語氣真誠地抱拳道:“馮先生是明白人,在下也不再繞下去了,黃沙縣現在百廢待興,正是用人之際,在下還望馮先生能夠出山,助吾等一臂之力。”


    馮鐵昇冷眼看著他,板著臉說道:“我答應了要給衙門鑄造兵器,就絕不會食言的,至於其他的事情,實在是愛莫能助,王爺還是請回吧。”


    顧玄語氣誠懇地邀請道:“若是太平之時,馮先生想做什麽,那都是您的自由,玄雖然不好意思再麻煩馮先生更多,可黃沙縣現在正是缺人用人的時候,我是真心希望馮先生可以出山幫助吾等,就算是在下求馮先生了。”


    說著,竟然直接上前一步,抱拳低頭,單膝跪倒在了地上。


    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他顧玄又是一國皇子,名義上的河東郡王,他這一跪自然更有分量。


    幸虧他本就不是老三老四那種舍不下麵子的,從他能和老霍這種沒什麽地位的外族人稱兄道弟便可以看出,他從骨子裏就是個不拘小節的人,在經曆了這麽多事情之後,他連黑水仙這種爛人都敢任用,現在要請馮鐵昇相助,自然舍得這膝下的黃金。


    這馮鐵昇,值得他這一跪,隻盼對方能看在他的麵子上,能夠出山相助。


    馮鐵昇見此情景,整個人都愣住了,他實在是沒想到,這年輕人竟然會這麽做,他又不傻,當然知道對方的身份,故而才會如此驚訝,但是行走江湖這麽多年了,見多了人心險惡,故而還是忍不住往壞處想,更覺得這是個心機深重之輩,越看,越發的不喜。


    陸議見狀,趕緊想要上前扶起顧玄,口中輕喝道:“王爺,萬萬不可啊!”


    顧玄卻是不管不顧,仍然跪在地上,抱拳朗聲道:“還請馮先生相助!”


    馮鐵昇緩緩地從板凳上站起身來,背著手,背過身去,不看兩人,沉聲說道:“先前幫你們一次,就已算是破了祖宗家法了,你還想我做什麽?”


    陸議雙手扶著顧玄,看著馮鐵昇的背影高聲道:“馮家被滅,非王爺之過,也非朝廷之過,南地一統,乃是大勢所趨,之前百姓流離失所,生靈塗炭,民不聊生,現在比之前,已不知好了多少倍,這等功績,利在千秋,馮兄難道要被這一點點小恨所蒙蔽雙眼?”


    馮鐵昇聞言,猛地轉過頭來,麵帶不善地看著對麵的兩人,沉聲喝問道:“你是怎麽知道這些的?”


    他一身的武藝極高,幾乎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此刻麵色慍怒,渾身的精氣神都下意識地調動了起來,這一聲喝問,就仿若是天神發怒,一般人單單看他那兩隻神光灼灼的眼睛隻怕都會被嚇得癱倒在地。


    陸議對此卻是毫不畏懼,隻是神色平靜地解釋道:“能有這般本事,卻不肯投身報效朝廷,在邊境苦地隱姓埋名十餘載,又是姓馮,這並不難猜。”


    顧玄這時也抬起頭來,麵露茫然之色,因為他絲毫沒明白這兩人到底在說些什麽啞謎,似乎是有關馮先生的身世?


    馮鐵昇聽到這個回答之後,重重地歎了口氣,重新轉過頭去,背對著兩人感慨道:“唉,你既然都知道這些往事,就該明白我說的到底是什麽意思,正因為我知道朝廷的功績,所以沒有選擇複仇,這難道都還不夠嗎?”


    陸議知道王爺對此人是勢在必得,當即繼續上去勸說道:“令尊仙逝之後,過往種種,便該算是揭過去了,馮家的仇人,都已經全部仙去,馮兄這一身本事,難道就蹉跎在這裏了?”


    馮鐵昇聽了,渾身巨震,背對著二人低下了頭,看著手上厚厚的老繭,由衷地感慨道:“拳頭再硬,也硬不過刀,腿腳再快,也快不過箭,馮家就是明白這個道理的人太少了,這才慘遭滅門之禍,我這一身武藝,又何必再傳世人呢。”


    他一身的本事,連自己的兩個親兒子都沒教授一分一毫,就是因為他對武學一道已經沒了什麽興致,年紀越長,有些事他就越是看開了,在他看來,人就是因為有了力量,才會隨之產生了**,最後落得慘死的下場,也是因果使然,若是父親當年根本就是一事無成,也就不會想到要去皇宮裏刺殺吧,若是人人都沒力量,又怎會起紛亂殺心呢?


    顧玄站起身來,沉聲道:“雖然我不知兩位在說些什麽,但是生在此時,背後還站著萬千手無寸鐵的百姓,我們習武的都不站出來,難道要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被殺嗎?”


    馮鐵昇對此,隻是仰頭看天,默然無言。


    他一直沒走,本就是因為他對這座城有感情的。


    陸議再度上前勸說道:“隻待南地戰火平息,百姓安居樂業,便再不會有下一個馮家慘案,馮家當年,便是因為過於在乎一家之得失和個人之利益,才會有此結果,豈不知,真正的俠士,當以天下興亡為己任,馮兄既然有此實力,又未勞逸,何不一試?”


    顧玄繼續跟進趁熱打鐵道:“我希望馮先生做的事情也不多,隻待事了,馮先生不管是開宗立派,還是其他任何事情,隻要我顧玄能幫得上忙的,我必當為先生竭力辦到。”


    馮鐵昇心中糾結無比,當年的馮家,就是因為卷入了兩國之間的紛爭,這才導致家破人亡,一代南地宗師世家,卻被十萬鐵蹄硬生生地碾死,而他的父親,也是因為進宮刺殺不成,導致自己身死當場,現在卻要他去幫涼國的王爺,這怎麽可以呢?


    若是真的這麽做了,他死後又有什麽臉麵去見父親?


    想到這,他重重地歎了口氣,擺擺手,語氣頗為疲累地道:“你們還是回去吧,我對開宗立派什麽的,都沒有興趣,承蒙王爺賞識,我一定會盡心竭力地為王爺打造一批兵器鎧甲,隻希望王爺日後莫要再因為此事打擾我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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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中送炭,尤為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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