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石鑄造而成的光滑桌麵上,杯子裏暗紅色的茶水剛巧倒到三分之二處,哪怕是身處這座恒溫的後花園之中,此刻也早已不再繼續散發著熱氣,桌邊的姬耀靈全部的注意力,都已經完全被對方所吸引,她此刻的眼神,就好像是夏日裏的一隻飛蛾看見了一圈迷人的燭火,一刻也挪不開視線。


    姬耀靈瞳孔放大,有些呆滯地盯著對方,神色間,已經沒了先前那種華貴典雅的獨特氣質,反而像是突然變成了一個求知若渴的學子,正在學堂裏,用心地聆聽著聖人的教誨,恍惚間,她好像看到了顧蒼身體周圍所散發出來的五彩華光,隻是等她回過神來之後,才突然發現那不過隻是自己的幻想罷了。


    麵對這樣一位太子爺,她已經找不到任何足以形容對方的詞語,她隻是不自覺地稍微低下了頭,以示敬意,同時囁囁嚅嚅地道:“事,事實上,早在我離開中庭的時候,伊一就已經在聯合各方,準備奪取殤陽關了。”


    殤陽關,乃是西戊嬴氏得以雄踞一方的重要依仗之一,它的地位,其實就跟衛國的祁連山一樣,屬於一道從地形上來說,幾乎無可逾越或是繞行的天塹關隘,可以將所有居心叵測的外敵,通通攔截於國門之外,讓戰火不至於燒到西戊之地上,西戊嬴氏也正是靠著這一座天下聞名的殤陽關,才可以如此的霸道,哪怕處處挑釁,在外樹敵極多,可其他各路諸侯依然拿他們毫無辦法。


    兩百年前,曾有三位不堪其擾的苦主私下會盟,組成了一支龐大的聯軍,在名將樂毅的率領下,大敗西戊軍隊,斬敵百萬,三日之內連取西戊十二城,可最後仍舊在殤陽關前無奈駐足,再無法前進半步,這足可見殤陽關之堅固,號稱是易守難攻,飛鳥莫渡。


    進可攻,退可守,出則直搗黃龍,退則固若金湯,此關宛如人之咽喉,對西戊嬴氏不可謂不重要,甚至說是立國之基也不為過。


    一旦殤陽關被破,便等於是衛國失了祁連山防線,對整個國家的影響,可以用在數百年前便有的一句詩來形容,按照時間上來推算,這應該是衛國前朝之人所寫就,也就是衛國太祖皇帝攻下祁連山,占兩州之地立國的那個年代。


    “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顧蒼聽聞,收回了還在敲擊著桌麵的手,然後順勢往後一躺,重新靠坐在了續滿了棉花的綿軟墊子上,眯著眼睛,好像一隻老貓一樣慵懶地長舒了一口氣,開心道:“還好,總算沒有露怯,哈哈。”


    語氣輕鬆而自然,就好像他剛才所推演的,根本就不是牽動整個天下的中庭局勢。


    姬耀靈抬起眉頭,神色複雜地看向了對麵坐著的這位大涼太子爺,此刻的她,哪怕再不願意,卻已經不得不承認,此人實乃天縱之資,身在南地,如坐枯井,可就算是這樣,靠著一些非常有限的訊息,卻依然可以把中庭的局勢給推演得八九不離十,這實乃神人也!


    姬耀靈猛地深吸了一口氣,平複了剛才洶湧翻滾的心情,然後誠心誠意讚歎道:“太子之才,如大日東升,凡人不可直視!”


    顧蒼隨意地擺了擺手,臉上露出一副依然自得的表情道:“謬讚,謬讚了!”


    他腳下微微用力,就隻是在地上輕輕一蹬,整個秋千便隨之前後搖晃了起來,隻是幅度很小,每當他要撞到前麵桌子的時候,就會直接停住,然後再往後落去。


    “聊了這麽多有的沒的,其實就是想要讓小姑你能夠從心底裏相信我,相信我這個人,相信我接下來要說的每一句話。”


    “中庭的事嘛,就讓中庭的人自己去憂心好了,咱們暫時還沒必要去考慮這麽多,伊一,爾牧野,這兩個人都不是凡人,這場關乎整個天下命運的仗,打上個幾十年都很正常,我們現在該考慮的,是大涼該怎麽去贏!”


    “我顧蒼從來都不信什麽命數,就算天命要我當王,我也要反其道而行之。”


    “還早在千年以前,便有人說過一句話,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既然咱們都是人族,同樣兩條胳膊兩條腿,誰也沒比誰多生了一個腦袋,那怎麽南地的人就坐不得那張大椅?我可不信,不過要贏他們,就得做些跟他們完全不一樣的事,不然憑什麽贏下未來的天命之子呢?”


    “這些暫且按住不提,我先說一句近點的,過不了太久,對麵的衛晉兩國,就該對咱們動手了,我的時間也不多了。”


    姬耀靈聽聞,心髒猛地一跳,匆忙打斷對方,急問道:“這,太子何出此言?這,這,什麽,什麽叫時間不多了?還有,那衛晉,不過區區小國也,為求自保,屈膝稱臣,上供和親都來不及呢,又怎會敢主動進攻強鄰?”


    饒是她來了南地還沒太久,可因為身居高位,再加上從顧玄的嘴中也聽過不少,多少還是知道一些關於南地局勢方麵的信息,那衛晉兩國,攏共才四州之地,怎麽敢跟大涼扳手腕?


    而且,什麽叫時間不多了?這又是什麽意思?


    顧蒼卻是歪著頭,看著對方,笑道:“很奇怪嗎?那吳珩早就去了衛國,這你是知道的,這人雖然走的路是窄了點,但到底也不是蠢人,不趁著好機會,在自己尚有一搏之力的時候,趕緊與大涼決一死戰,越拖下去,他們其實是越難贏的,難道你要他們用兩州,或者說四州之地跟我們六州之地比拚發展的速度?”


    “我大涼在南地,那就是一頭鬧海的蛟龍,前麵這四方勢力,無非就是四頭稍微肥一些的小魚,合在一起的時候,把刺鼓起來,我們還真不好下口,可他們一旦分開,那就成了四隻任由我們宰殺的弱雞,到時候分而破之,簡單至極,莫說是我了,隨便來個人都可以將之吞下。”


    “你還不知道吧,先前小玄已經向朝廷遞了奏折,準備招安沙漠裏的羅刹族,這是那陸議的手段,屆時羅刹族若降,旁邊的蜀國就成了一座孤島,完全不足為慮,而衛晉兩國天險也形同虛設,我哪怕是不懂行軍打仗的事,可也能看得出來,隻要派兵繞過去,衛晉首尾不能兼顧,亡國那隻是遲早的事,因為我們大涼在兵力上打誰都占據了絕對的優勢,我們可以分兵,他們可不敢。”


    “所以他必須要趁著這個機會,孤注一擲,強行把我們拉上賭桌,來一場國運之戰,隻是可惜了晉國的那個年輕人,若是將來能將之招降,能力可不會差過這光明會出來的人半點。”


    “況且我也等不及了,因為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必須要盡快地完成這最後的一步棋,所以我前些天又在背後推了端木家的小子一把。”


    姬耀靈聽得是心馳神往,情難自己。


    縱橫開闔,大氣磅礴,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這等風采,她也就隻在兩個人身上見過,一位是伊一,另外一位就是那爾牧野,她眼中光芒閃爍不停,試探性地問道:“您剛才說的,時間不多,是。。。。。。”


    顧蒼神色有些黯然,可仍舊打起了精神,毫不避諱地說道:“字麵意思而已,我自小便身患絕症,鮫人族的醫師曾經來過為我診治,除非前去鮫人族的聖地潛心醫治二三十年才能痊愈,不然就是等死,可是我拒絕了。”


    姬耀靈忍不住驚呼出聲,因為她真的很是不解,到底是什麽人,才會拿自己的命不當命,明明還有生的希望,卻偏偏選擇去死,這是個什麽樣的瘋子啊!


    “為什麽?為什麽!”


    顧蒼作為當事者,麵對生與死的問題時,卻反而要比對方一個外人來的坦然多了,他有些無奈地笑了笑:“二三十年過後再來幹嘛?沒了我,到時候大涼都未必還在了,難道要我重拾舊山河從頭再來一遍?那又要花多少的時間?我這一生,到時候可能就得在南地蹉跎到死了,我可不願意,所以我就想趁著自己餘下不多的時間,盡快地完成一些本該在很多年後才能完成的事情,推行新政,隻是第一步罷了。”


    姬耀靈自己都已經不記得這是第幾次被對方給驚得說不出話來了。


    其實這第一次還要追溯到仍是少女的她還在中庭的時候,第一次在宮裏讀到了對方的詩集,這是乾坤商會從南地帶來的,刊印成冊,中庭很多地方都有售賣,當時還年幼的她,覺得這天下的才氣,起碼有九分都落在了此人的身上,對其那是推崇備至,可這見了麵才發現,自己還是太低估了對方,眼前這位大涼太子爺,簡直就是神鬼之才。


    “可,可你為什麽要給我說這些話?”


    她不懂,因為她知道,她怎麽說,都終究是一個外人,她姓姬,不姓顧,就這麽簡單,可這些事,一旦被人傳出,卻是足以動搖國本,到時候太子黨人,必然如喪考妣,整個太子黨分崩離析,朝廷都不知道要亂成什麽樣子,這種事,怎麽可以給她一個外人說。


    顧蒼卻是搖了搖頭,語氣鄭重地道:“因為你是一個外人,仔細想一想,如果我死了,其他幾個皇子取代了我登基,誰還會搭理你,誰會為了這區區一點血脈上的聯係,就傻不愣登地舉全國之兵跑去與天下為敵?”


    “我還可以直接告訴你,老三是絕對得不到皇位的,再過幾個月,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都算他走大運了,而老四若得了帝位,以他的能力,大涼的鐵騎,再無不可能邁出南地一步。”


    “整個涼國,就隻有一個人我可以放心,因為我與他,很早之前便已經有了誓言,你是見過的,就是黃沙縣的那個,隻有他,才能繼承我的誌向,可你也清楚,樹倒猢猻散,人一旦死了,關係就淡薄了,對事物的掌控力也沒了,所以我需要一個值得信任的外人,來確保老五能夠順利地接過皇位!”


    姬耀靈聽完,好不容易才按捺住了自己滿心的震撼和疑惑,她皺著眉,有些小聲地道:“可陛下還在位呢。”


    言下之意,無非就是你顧蒼怎麽也不該在自己父親還沒死的時候,就在這裏大言不慚地討論皇位該給誰,這是你父親該考慮的問題,而不是你。


    到底是自小飽讀了聖人著作,被國子監大儒細心調教出來的大周公主,骨子裏還是遵循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這一套規矩,況且,這句話也算是實情,畢竟這皇位該傳給誰,都是皇帝陛下一句話的事,他想給誰給誰,哪兒是你一個做兒子,做臣子的該非議的,再說你說了也不算數。


    顧蒼再度重重地搖了搖頭,輕聲道:“太祖皇帝懷揣著大誌向在南地立國,之後武帝繼續派兵攻伐,鞏固戰果,這才終於創下了我大涼的根基,可惜武帝英年早逝,大涼國力也早已耗空,不然另外幾國哪裏還能活得到現在,晉國早在幾十年前就該亡國了。”


    “也實在是難為了父親這一輩子,心有餘而力不足,為了大涼的未來,必須按住自己的雄心壯誌,轉而去做一個不討好的修補匠,到處縫縫補補,兢兢業業,不敢懈怠分毫,隻求能夠養精蓄銳,為大涼打下一個萬世穩固的根基,讓未來的大涼帝王,可以毫無顧忌地大展拳腳。”


    “所以你懂了嗎?我的父親,是不可能放心把大涼交給一個廢物的,他辛辛苦苦掙下的家業,哪裏舍得給那種人揮霍,我顧蒼為什麽能獨得恩寵?就是因為我能!父親老了,他已經無力再揮師北上了,能夠繼承太祖遺誌的,將之發揚光大的,隻能是我們這一代人,我討論的,不過都是很現實的問題而已。”


    “可我得確保小玄能夠得到這個皇位,人老了,總歸是沒年輕時候那麽單純了,如果連父親自己都隻想著守成怎麽辦?如果之後有人吹了枕旁風怎麽辦?不管怎樣,到時候多多少少都會有意外的,這是不可避免的,而我能做的,不是提前阻止意外的發生,而是盡量地埋下足夠多的後手,在關鍵時候可以一錘定音!”


    “理由嘛,我剛才便已經跟你說了,你若是真的想回去馳援中庭的大周皇族,讓我們姬氏血脈繼續做這人族共主,那你隻能選擇與小玄合作,隻有他能幫得到你,其他幾個,有那心也沒那力,你若不信,可以自己試試。”


    “當然。”顧蒼撇撇嘴道,“最簡單,最穩妥的辦法,應該是把另外幾個選擇全都抹去,當父親選無可選的時候,那才是最穩當的,隻可惜我曾經答應了母後,要留他們一條性命,而且這到底都是些有著血脈聯係的兄弟們,我也做不到這麽狠毒。”


    姬耀靈終於明白過來了,原來說了這麽多,他其實是想要讓自己來當這個輔佐顧玄的後手!


    說實話,她非常的不願意,她姬耀靈是誰,那可是大周公主,是曾經的人族共主的後代,伊一曾經給她的八字批語是“有鳳來朝,母儀天下”,她可是一直都記得這句話,又怎麽會甘願屈居人下呢。


    而且她曾經認真地分析過,這母儀天下,可未必一定是要做那無趣的後宮之主,雖然這事從古至今,都未曾有過先例,但女人難道就坐不得那張龍椅麽?


    我為什麽不能成為第一個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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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冒得很嚴重,跟大家說一聲抱歉,欠大家一章,以後補上!(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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