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晃就到了後半夜,磨人的寒風是小了些,但呼蘭郡境內突然就下起了雨來,淅淅瀝瀝的,其實也不算大,但是煩人的很。


    燕州本就是水草豐潤之地,土地遠不如涼州那般凝實,一旦碰上了下雨天,哪怕雨勢再小,道路也會很快就變得泥濘了起來,似這樣裝滿了大量輜重的馬車,後輪一滾就深深地陷了進去,得要人在後麵使勁推著才能前進,勞心勞力不說,效率還不高。


    再加上這夜裏本就極其寒冷,若是再冒雨前行,會很容易導致傷寒,到時候反而得不償失,畢竟人也不是說丟下就丟下的,故而很多尚在野外的隊伍,便不得不先行停下修整一番。


    可惜一路上的驛站都被涼國人自己給破壞光了,這時候再想找個遮風擋雨的地兒,就是真的麻煩了。


    一個個臨時簡單撐起來的牛皮帳篷,也不大,而且並不如何防風,裏麵的人不過都是靠著挨在一起,然後再靠著火堆取暖罷了。


    順便煮些熱水喝下,剛好能暖暖身子。


    哪怕是呼延實自己也不例外,他沒有仗著自己的身份就如何如何,最多就隻是單人享受一個小帳篷罷了。


    他蹲坐在十分暖和的羊毛墊子上,哪怕衣服的內襯因為雨水從盔甲的縫隙處滑了進去,導致現在有些潮濕,他卻依然沒有脫下極其不舒服的鎧甲。


    他已經不再年輕了,身體的熱力不夠,冷氣就好像一條條活動的蛇一樣往他的身體裏鑽去,讓他感到了一種徹骨的冷意。


    他微眯著雙眼,臉上的皺紋因為這一個表情,便紛紛地顯現了出來,這時候的他,看起來跟一般人家裏的老人,其實沒什麽兩樣。


    孤獨,寂寞,一種遊離於世界之外的悲傷感,就仿佛是個遊曆人間的看客,大多數時間,都活在自己的回憶之中,對未來已經很少有多餘的憧憬了。


    現在的他,已經不再是那個祁連城的大將軍了。


    看著麵前因為吹進來的冷風而變得若隱若現的昏暗火光,他伸著滿是老繭,青筋外突的一雙手,借著火堆最後的餘溫取著暖,整個人的思緒,其實已經飄飛了。


    這雙手,已經握了三十年的刀,站了三十年的崗了。


    他對衛國的忠心,日月可鑒,天地可昭,別的不說,就他弟弟這個事,落在誰的身上,能像他一樣因為顧全大局而忍下來呢,誰又能說他對衛國不忠心呢?


    但是不是正是因為自己表現得太好欺負,太好說話,所以他們反而擔心自己將來一朝得勢,就把所有的委屈一並還回去呢?


    朝堂之上的彎彎腸子,做人的曲折道理,他都不懂,也不想懂,這一輩子,他已經許給了軍隊,許給了國家,但親弟弟的那席話,的確是深深地刺激到了他。


    我呼延實,怎麽會在這種時候,在這裏,幹著押運官的工作呢?


    他真的很鬱悶,尤其是在這種無所事事的夜裏,就更是如此了。


    在這種時候,最需要的東西是什麽?


    是酒。


    可他沒有,因為行軍途中不準飲酒,可是他親自定下的一條鐵則。


    突然間,一陣急促的腳步,打破了外麵細碎的雨滴聲,從帳篷外傳了進來。


    靴子踩在粘稠的泥地裏,發出難聽的悶響。


    “噠噠!噠噠!”


    呼延實瞬間就被驚醒了過來,感受著身上傳來的一絲絲暖意,他知道,衣服裏麵的濕氣已經被烘烤幹了,於是趕緊站起身,然後想起了什麽似的,又俯下身,從旁邊抓起了太上皇十八年前禦賜的佩刀,直接走了出去。


    掀開布簾子的一瞬間,兩人頓時撞了個滿懷。


    來人急急忙忙的,自己也嚇了一大跳,抬起頭看了一眼,便趕緊下跪請罪道:“屬下魯莽,衝撞了大將軍,真是罪該萬死,還請將軍責罰!”


    呼延實回過神來,上前將其扶起,臉上擠出一絲笑容,寬慰道:“我都做了你十三年的上司了,什麽時候因為這種事而責罰過你?你小子可不要說得本將軍如此不近人情啊,快些起來吧,地上髒!”


    這位是他在祁連軍裏的副官,也算是貼身侍從,一路跟隨他十三年有餘,他是眼睜睜地看著對方從一個稚氣未脫的年輕小夥子,長成了現在滿臉胡子的糙漢子,這種感情,真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擬的,語氣上,自然也隨意了些。


    可再一想,呼延實就覺得更難受了,因為但凡是與他親近的下屬,很多都跟他一樣,被一紙軍令留在了後方,陪同他一起處理物資運輸一事。


    嘴上說的是重中之重,要靠他們來防備敵人的偷襲,為全軍的糧草做一個保障,可實際上呢,不就是打秋風麽?


    拿不到什麽戰功,無法進一步升職倒是其次,但自己一身的本領發揮不出來,大好的機會卻隻能在後麵眼巴巴地跟著看戲的這種感覺,可是真的不好受了。


    來人隨即站起身來,這麽一來一去,他臉上的緊張情緒也舒緩了不少,可轉眼間,想起了自己任務的他,立馬又著急了起來。


    “將軍,大事不好了!”


    呼延實卻是保持著一貫的穩重。


    為將者,必須做到泰山崩於眼前而麵不改色,因為誰都能亂,唯獨他們不能亂,他們若是亂了,那將是整支軍隊的末日。


    “別急,慢慢說。”


    來人卻是不能不急,語速極快地道:“就在半個時辰前,西北方向,共有二十八支探子隊突然消失,未能及時回信。”


    說著,他便從懷裏摸出,並且展開了一張不懼雨水的羊皮地圖。


    上麵畫著的,是呼延實親手布置的,整個蛛網的結構脈絡,現在眼看就在西北方向處,有一大塊都被人給塗抹成了刺眼的紅色。


    呼延實伸手接過地圖,轉身就走回了帳篷之中,旁邊的副將趕緊跟上,然後從帳篷裏的小桌上拿過了一盞油燈,點上了,就抓著站在一邊,幫其打光。


    呼延實看著手上的地圖,眉頭都皺在了一起。


    “如此大的陣勢,看來的確是有人過來了!”


    三人一組的斥候隊伍們,都是按照特定的路線,圍繞著整個大部隊巡回探查,互相交叉,共同構成了一張極為敏感的大網。


    按照提前定下的規矩,每過一段時間,他們就會互相通知轄區內的情況,就這樣一傳十,十傳百,互相遞出消息,情報傳遞的速度極其迅速,甚至不會比飛鳥差多少,而坐鎮中軍的他們,也就能隨時掌握整個隊伍周圍的最新情況。


    如果其中有一個隊伍,在超過了預定時間之後,卻沒有回信,或者根本就沒有出現在友軍的視野之中,那可能是遇到了危險,但可能也因為其他事耽擱了,這都說不清楚,所以其中其實是有一定的容錯率在裏麵的,當然,若是無事偷懶,一旦被查明,後果也是非常嚴重。


    可現在地圖上一下子沒了二十八個點,圍繞著第四支隊伍的這張蛛網瞬間沒了一大塊,這說明什麽?


    一定是有人來了!


    一個可能是巧合,二十八個巧合,那就是一個必然的結果。


    從敵人破壞蛛網的速度以及範圍的廣度,便可以大致地推測出敵方的人數,從而做出相對應的解決手段,是打,還是撤,都可以從容地想清楚,這就是他呼延實的“穩重”。


    所以其實這些探子們,本來就是被拿來犧牲的,這也是他們的可憐之處。


    呼延實一邊認真地思考著,一邊問道:“周圍的那幾個呢?都沒什麽消息嗎?”


    副官的臉色極為難看,本以為押運物資是個清閑工作,沒想到一切變化得竟然如此之快,而直到現在,他連敵人有多少,從哪兒來的,現在在哪兒,全都不知道。


    “這個,今晚的天色您也看見了,烏漆嘛黑的,著實找不到人,他們沒等到預定的人,也就不敢冒進,先前屬下擅作主張,已經讓他們先往內收縮防線了。”


    呼延實輕輕地點了點頭,道:“你做的很好,咱們承擔著照顧補給的重任,前線的將士都指望著咱們吃飯呢,一切都應當以穩為先,一口氣滅了二十八支探子,卻能不驚動周圍的人,不暴露行蹤,來者不善,真是來者不善呐。”


    能做到這件事的,一定是因為對方也是派出小隊進行專門刺殺,而且因為不熟悉這邊的具體布置,所以對方出動的人數絕不能少,但也不能太多,太多就是大軍壓境,那傻子也知道人來了。


    而探子,或者說斥候們的數量,在一定程度上,反應的也是整個軍隊的數量,但也並非絕對,隻是可以作為參考罷了。


    “這是哪兒來的這麽多人?”


    副官其實自己心裏也有些疑惑,一點征兆沒有,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難不成是幽州。。。。。。”


    呼延實立刻一揮手,止住了對方,然後道:“不可能,如果是幽州軍,他們根本不需要如此謹慎,他們隻需派出先遣的斥候營刺殺,大部隊緊跟著就可以一並攻來,打咱們一個措手不及,摧枯拉朽,如果是他們來襲,咱們這時候已經不是站在這裏說話了。”


    副官下意識地道:“興許是害怕將軍您。。。。。。”


    呼延實二次一伸手,再度攔下了對方接下來的話,沉聲道:“這種奉承話就別說了,行軍打仗,最忌諱傲慢自大,隻要是敵人,哪怕對方再弱,也要全力以赴,力求盡快克敵,明白嗎?”


    副官嚇了一跳,趕緊抱拳道:“大將軍教訓的是,隻是不知我們該如何應對?要不先讓屬下親自去探探路?”


    “不必了。”


    呼延實搖頭道:“先把我們的眼睛打掉一半,卻不立即進攻,這就證明他們沒有正麵對決的實力,換句話說,他們的人數,絕不可能超過我們手下可以動用的人手,所以我猜想,要麽是涼州那邊的人,讓小隊人馬偷偷出關,從西邊繞過來特意攔截咱們,要麽就是從黃沙縣那邊來的人手。”


    “黃沙縣?”


    副官一聽,頓時更為疑惑了。


    “就那個小地方?區區一個縣城,人口不過千戶,他們哪兒來的這麽多兵力?”


    呼延實聞言,無奈道:“前些日子的消息,你還不知道,他們將整個羅刹族都收入麾下了。”


    副官瞪大了眼睛,驚訝道:“怎會如此?他們才多少人?這世上豈有小蛇吞下群狼的道理?”


    呼延實放下手裏的地圖,沉聲下令道:“無論如何,他們這都是冒險之舉,既然對方人數不多,那傳我命令,準備誘敵深入,再一舉殲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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