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別於幽州的老百姓們最習慣的那種小院子的逼仄格局,右將軍羅驚雲所居住的這間屋子的待客廳顯得十分寬敞,足以容納七八人在其中隨意走動,再加上正麵和兩邊牆上的窗戶夠大,哪怕不刻意打開,可清晨的陽光從外麵照射進來,使得整個屋子都變得亮堂和溫暖了起來。


    顧蒼在進了屋之後,沒有選擇去坐屋子正中央的那兩個高腳凳,為了取暖更方便一點,他選擇很不雅觀地坐在一張小木凳上,因為身材修長,正麵瞧著就跟蹲著似的,將一雙隻見青筋,不見絲毫血色,宛如有著墨綠骨髓紋路的白玉一般的雙手放在炭爐邊,就跟感覺不到溫度似得,離火極近,看得一旁的老人觸目驚心,幾次想要提醒對方注意別燒著了手,卻又默默地忍住了。


    “會走到今天這一步,甚至再也回不了頭,既是他許錦棠自己的選擇,但也算是我逼的他。”


    顧蒼一邊懶洋洋地哈著氣,一邊好似喃喃自語一樣地解釋道:“大概在十四年前,在國子監學宮的門口,我借著許錦棠那個親兒子毆打我五弟的機會,好生敲打了一番許家,許盡忠也就是在那件事之後才主動上書請辭,回了京城後,再未離開,直至在許家大院裏鬱鬱而終。”


    對麵的老人聽完這番話,猛地抬起頭來,滿臉不可思議的樣子看向了對方,一股徹骨的寒意,瞬間沿著他的脊背從底下躥上來,然後迅速地在他腦海之中炸開,擴散,讓他整個人都感覺到了一種莫大的恐懼,好似在數九寒冬吃下了一塊冰,整個人從內到外,涼了個通透。


    羅驚雲一直都待在幽州,兢兢業業地做好自己份內的事,遠離京城的爭端,他當然不會知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但如果將他所知道的一切,與對方剛才說的事情聯係起來,一切不都明朗了麽,所有的所有,不正是從那時候開始變的麽?


    許盡忠正是在十四年前的某一日,毫無征兆地突然召集齊了他們這些老部下一起喝酒,酒席上說的話,盡是些回憶往昔的感慨,以及托付他們在自己離開之後,幫自己照顧好許錦棠這個唯一的兒子,好好輔佐他守衛好幽州這些勉勵與拜托之語。


    想一想,當時他們還曾極力挽留過對方,可老將軍似乎去意已決,隻是一直推說自己累了,不想再在這種邊陲苦寒之地待了,準備去京城養老,有禦醫幫助調養,興許還能多活幾年之類的,完全不符合他的性格和脾氣的話,甚至他都沒有說什麽時候會回來再看望他們這些老部下,似乎在去之前,他就已經知道自己必然不可能活著再回來。


    後來的事就簡單了,許盡忠主動上書請辭,想要回京養老,而皇帝陛下在禮節性地推辭了一番之後,還是批準了,接著,許盡忠很快便帶著幾個老仆人一起去了京城,而當時還是青年的許錦棠,也從雍州直接調到了幽州來,準備接任他們許家世襲的幽州兵馬大元帥的位置,而他的野心,也正是從那時候開始滋長,可現在說來,那根本就不是野心,那是仇恨,更是一種恐懼!


    年輕的他,仇視朝廷的偽君子姿態,讓自己父親在京城鬱鬱而終,甚至自己都沒能見上他最後一麵,而同時,他更是開始恐懼朝廷最終會卸磨殺驢,哪怕許家曆來都是一脈單傳,哪怕他都已經將自己唯一的兒子放在京城做人質,可朝廷似乎還是不能對他信任,種種情緒堆積之下,他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深居簡出,躲在幽州府城,開始策劃著今日的動亂。


    而誰又能想到呢,這一切的開端,竟然隻是一個年幼無知的六歲孩童,在學宮門口遞出的那一拳呢?


    顧蒼一直等到對方消化完了這個震撼的消息之後,這才接著道:“當然,他本不必如此的,隻要他能夠退這一步,交出兵權,那許家還是那個大涼第一顯耀的世家,世襲一等柱國公,甚至可能更進一步,他許錦棠以後就是當朝皇帝陛下的親舅舅,隻要他們能夠安分守己,不再牽扯進任何的黨爭,始終保持中立,那我敢說大涼有多少年的國運,他們許家就有多少年的顯赫,隻可惜,他不願意將自己的命運交到別人的手上,不過這倒也是人之常情。”


    這也正是為什麽當年顧蒼會對顧玄說出那句話,老三是成也許家,敗也許家。


    顧黎最大的優勢,便是來源於母族的滔天權勢,手握兵權的許家,可也正因為如此,隻要他母親的娘家人放不下這份權勢,那他這輩子都別想做皇帝,因為顧懿根本不可能給大涼的後世子孫留下這麽大的一個隱患,讓外戚專權!


    “但我還是要感謝他,因為如果沒有他,這新政又怎麽能推行得下去呢?”


    老人安靜地看著他,嘴巴微張,神色已經變得有些呆滯了,他剛才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所有的一切,竟然都是麵前這個年輕人所提前算計好的?


    許家的沒落,不過是他用來達成自己目的的一步棋而已?


    那許家幾代人的忠誠,算是什麽呢?


    那在戰亂中死去的這些人的性命,又算是什麽呢?


    不惜搞得天下大亂,隻為了完成自己要做的事,將他人的命運玩弄於股掌之間,這便是帝王心術麽,這便是王者的心性麽?


    冷血,無情,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隻要能滿足自己,那麽一切都可以犧牲。


    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當朝的皇帝陛下,會如此疼愛這個兒子,是了,是了,是了,這樣的瘋子,才的確是大涼未來最好的選擇!


    老人想到這,心裏突然有些堵得慌,他有無數的話想說,他有無數的問題想問,但他開不了口,他有萬般的無奈,卻又無可奈何,因為哪怕他再不願意點頭,也必須要承認,一個強大的帝國,絕不需要一個軟弱無能的領導者。


    顧蒼看著老人眼中的神采漸漸地黯淡了下去,知道再說下去,隻怕他將徹底崩潰,於是將話頭一收,道:“好了,今天來,蒼不過是想問老將軍一句話,敢問老將軍,在事後能穩住幽州的局勢麽?”


    老人渾身一抖,瞬間明白了對方到底是什麽意思,這是朝廷要展開反擊了,而一旦他們對許錦棠動手成功,幽州必然會生亂子,而這時候就需要一個德高望重的人站出來,替朝廷壓下所有的亂象,這個人能是誰,那就隻能是他羅驚雲!


    老人的麵色變得十分淒苦,有種左右為難的感覺,他猶豫了半晌,最終還是忍不住鼓起勇氣,小聲說道:“太,太子,不知,這,許家,他們。。。。。。”


    其實顧蒼剛才所問的問題,在一定程度上,給了他一些勇氣,讓他知道了,暫時他對於朝廷而言,是一個有用的人,所以他才敢在這種時候去問許家的下場,而之所以要問,還是因為那份知遇之恩,更是因為他這個做長輩的,絕不願在許盡忠歸天之後,再眼睜睜地看著許家絕後。


    顧蒼低著頭,輕輕地搓著手,哪怕都已經被炭火燎得有些疼了,但手指依然毫無血色,而且一如既往的麻木,麻木到讓他甚至感覺這不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再過兩天,等到局勢明朗之後,看在許家先輩們的功勞上,我會親自去找許錦棠,給他最後一個機會,隻要他不再掙紮,他那個還在京城的兒子,就還是朝廷的柱國公,而他們許家,也仍然是我大涼的世家豪閥,生生世世的富貴,隻要大涼還在,就不會少了他們。”


    老人靜默半晌後,突然伸出手,向顧蒼長揖及地,這次卻不是武將的通俗禮節,而是最為正統的文人之間的禮節。


    “罪臣,願為太子所用,出生入死,在所不辭!”


    “行啦行啦。”


    顧蒼頗有些無奈地擺了擺手,然後從袖子裏掏出了一封規規整整的信箋,向對方遞了過去,笑道:“臨行前,我草擬了一份名單,這些都是之後幽州的可用之人,麻煩您老人家幫著看看,替我查漏補缺,也替幽州好好選選人才。”


    老人低下頭,伸出手,恭敬地接過之後,這才直起身子,將其打開後,隻是匆匆地掃了一眼,臉色立馬就變了。


    這上麵,開篇寫的便是朝廷未來對於幽州軍,哦不對,應該是整個大涼各地軍隊的重新編製和徹底地改革,具體取消了什麽職位,又新添了什麽職位,原先的什麽職位與什麽職位合並到了一起,包括具體的管轄範圍,職責所在,都有專門的注解。


    在幽州這邊未來的各個職位旁邊,都已經寫上了未來會擔任此職位之人的名字,從上至下,幾乎涵蓋了整個中上層的官員,而且其中不少人,本來就是他在玉陽軍的屬下,但這張紙上所顯示的內容和批語,好似比他羅驚雲都更了解這些人的能耐或者說長處到底在哪裏,具體的上限是什麽,具體的下限又是什麽。


    這其中,也的確有些人的位置是他認為高了點,但也有些人,是他認為可用,但沒上榜,或者職位不夠高,有些屈才的,基於剛才所說的“查漏補缺”四個字,他便直白地開口道:“嗯,太子請看,這幾個人,老臣認為,實難堪大任也!”


    說著,老人便伸出手指,在紙上依次指出這些人的名字,並且開始按照自己的了解和記憶,講述他們一些生平所做之事,曾經的履曆來作為參考的依據。


    顧蒼一邊認認真真地聽著,一邊不時地點頭表示讚同,等對方說完了,他這才道:“嗯,果然,薑還是老的辣,依照羅將軍所言,這幾個人確實有待商榷,還需進一步地考核,但羅塵此人,我認為還是可堪大任的,所謂是舉賢不避親,不要因為他是你本家的親戚,便刻意打壓,每個人才,對於大涼而言,都是不可多得的寶貴財富,我想他們也很願意在一個適合自己的位置發揮出自己的作用來,再說了,年輕人需要一點壓力才能爆發自己的潛力,所以我看這位置可以先允他。”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再加上事實就是如太子爺所言,羅驚雲既不敢推辭,也不願再推辭,便趕緊說道:“那老臣代他多謝太子的栽培!”


    接著,老人打起精神,又開口道:“還有這人,他原本是屬於地方軍的一個校尉,名叫楊帆!”


    一說起這個人,老人便忍不住麵露厭惡鄙夷之色,完全是毫不掩飾自己對他的厭煩。


    “此人好大喜功,從來不知該如何做好自己的事,整日隻會鑽營那些蠅營狗苟,幻想著如何升職,為了討好上級,他甚至不惜將自己的妻子作為賄賂的禮物,乃至於將父母居住的房屋都變賣了去送禮,如此行為,實在是讓人所不齒,而且在許,嗯,在這件事上,他幾乎是立馬便站到了那邊去,甘願充當威逼涼州的馬前卒,根本毫無立場可言,而您所新編的這‘少將’一職,領數萬人兵馬,與將軍同,又怎可輕易地給這種人呢?”


    卻不想,顧蒼竟然搖頭道:“您此言差矣,此人無非是想一展所學,出人頭地,光宗耀祖而已,他將自己的妻子作為賄賂上級的禮物,變賣家產,讓父母借住親戚家中,種種行為,固然讓人所不齒,但追本溯源,不也是因為沒人給他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麽?他是有真才實學的,隻是因為出身卑賤了一些,又不慎開罪了上級,所以一直被人所刻意打壓,他明明有獨當一麵的帥才,卻因此而憋屈地做了十年的小兵,他等不下去了,這才做出如此無奈之舉,至於此人的立場是否堅定,那完全取決於誰能給他一個他想要的位置而已,隻要朝廷信任他,我相信他是不惜以死相報的,說句老實話,若非還想再打磨他一下,以他之能,做少將都是委屈了。”


    一番話將前因後果,包括這個人都剖析得清清楚楚,老人根本無言以對,呆愣了一下,隻好岔開了話題道:“既然太子心裏有數,那對於此人,老臣也不再多言了,不過還有一人,老臣想舉薦,此人乃是原玉陽軍的千戶馬璋,他。。。。。。”


    話未說完,顧蒼便直接一伸手,止住了他接下來要說的話,然後歎息道:“唉,老將軍,此人就不必多提了,他一直都嫉妒你那幹兒子曹焱,暗地裏可是偷偷地下了不少黑手,這些您恐怕都不知道吧,此人其實心眼狹小,陰毒非常,什麽光明磊落,剛正不阿,其實不過都是裝給外人看的,對於此人,我不但不會錄用他,而且一切平定下來之後,還會清算他的罪孽的!”


    老人一愣,他也不傻,出於對眼前這位太子爺的信任,他腦子裏把很多事一對上,瞬間就明白了,有好幾次曹焱在外麵被弄得很是狼狽地逃回來,原以為都是運氣不佳,或者是他自身本事不夠,可笑自己還曾經懷疑過這位幹兒子是否能堪當大任,沒想到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竟然還有人做出這種事,但細細一想,他轉瞬間又感到一陣惡寒和恐懼。


    自己的部下幹出的醃臢事,連自己都不清楚,對方又是怎麽知道的?


    朝廷到底在幽州布置了多少眼線,才得以把這些零零碎碎的事情都打探得這般清清楚楚?


    怪不得對方一直表現得如此從容和自信,這就跟行軍打仗是一個道理,如果我方連對方主將晚上吃了幾根麵條都知道,那還愁打不贏麽?


    一念至此,他也不再多言,將信封恭恭敬敬地推了回去,然後道:“如此,那便沒有其他的問題了。”


    說著,他又拜倒在地,沉聲道:“太子高義,請受老夫一拜。”


    顧蒼並未阻止,而是坦然地接受了。


    羅驚雲不敢起身,而是趴在地上繼續說道:“想老夫以罪臣之身,卻蒙太子不計前嫌,不加追究,反倒是得君行道,委以重任,罪臣誠惶誠恐,不敢有他誌,但念此身為朝廷戊戍邊,生生世世,永為大涼護一地平安!”


    話到了這裏,該說的,便已經說完了。


    爐子的炭火已經變得暗淡無光,雖然還在散發著絲絲縷縷的熱氣,但隨著話題的推進,也已經到了要熄滅的時候了。


    顧蒼撐著膝蓋,稍稍使勁,從地上慢慢地站起身來,饒是如此,腦中仍然有一陣眩暈感襲來,輕輕地晃了晃,差點倒下,幸好是地上的羅驚雲察覺到了,趕緊從地上爬起來扶住了他。


    “太,太子。。。。。。”


    他啞著嗓子,有些驚詫地喊道,因為他實在是沒想到,國之儲君,大涼未來的帝王,會虛弱成這個樣子,偏偏手段又是如此的可怕,簡直讓人膽寒。


    “多謝。”


    顧蒼說罷,輕輕一扯,後者識趣地鬆開了手。


    “我還有事要做,這便走了,不過右將軍。。。。。。”


    他看著老者的眼睛,停了數息之後,這才緩緩地吐出了十三個字。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你,好自為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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