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毛驢在山路上顛簸,驢背上騎著郭記藥鋪的王先生。


    昨日王先生正在藥鋪為一個老嫗診脈,隻見鐵算盤跟李明秋一起走進來,堂倌一見李明秋便滿臉堆笑:“二位來是瞧病還是抓藥”?那李明秋不動聲色,給鐵算盤使了個眼色,鐵算盤從懷裏掏出一張當票,展在王先生麵前。


    王先生沒有看那張當票,仍然專心致誌地給那老嫗看病,診完脈後開藥,開好藥後又重新複查了一遍,把藥單子交給堂倌。堂倌開始抓藥,王先生這才把那當票拿起來細看。


    那當票中寫明:郭雙有(郭善人)欠李明秋六百銀元,同意將藥鋪典當給李明秋三年,三年後郭雙有及時還錢,藥鋪仍歸郭雙有所有,如果到期無法還錢,藥鋪便歸李明秋永久為業。


    那王先生把當票推到桌子上角,把老腿子眼鏡取下來,向鏡片上哈了一口氣,擦了又擦,重新戴上眼鏡,把那當票拿在手裏又看了一遍,然後慢條斯理地說:“這張當票無效”。


    鐵算盤把一張老嘴挪到王先生的麵前,噴出的臭氣都能把王先生熏倒:“為啥?說個道道”。


    王先生指了指麵前的椅子,示意鐵算盤坐下,用手扇了扇麵前的臭氣,說話仍然慢條斯理:“這藥鋪的戶主是郭子儀,郭雙有無權典當祖業”。


    鐵算盤氣急敗壞,站起來,雙手倒背,弓起腰,把嘴又挪到王先生的麵前:“你算郭家的什麽人?郭家的後人典當祖業與你有什麽相幹”?


    王先生嘿嘿一聲冷笑,仍然不緊不慢:“郭雙有幹啥去了?為啥不見露麵?我懷疑你二位給郭雙有使了啥手段”。


    李明秋一直站著,默不作聲。近來他老受一種情緒困擾,感覺中好人壞人很難分清。特別是楊九娃幫他戒賭、郭麻子退還賭債,這兩件事對李明秋震動很大,那個人指揮著一千多條槍杆子,根本不可能把李明秋這個黑道上的小頭目放在眼裏,古往今來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爭鬥全為了一個字眼,那就是錢,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難道說郭麻子看透了俗世?還是另有什麽其他目的?更深的道理李明秋一時半會還無法厘清,感覺中這些人不簡單,比自己強十倍。


    一開始李明秋對謀算郭善人的藥鋪還比較熱心,可是藥鋪真正快到手時卻有點猶豫,那天他拿著郭善人的借款條據找鐵算盤商議,其中有二百多塊銀元是郭善人自己嫖女人花在小翠身上的,其餘的都是郭善人欠李明秋的賭債。李明秋的意思是隻要郭善人還了自己花掉的二百多塊銀元,其餘的他也不打算要了,感覺中以這種方式謀算人家的基業比攔路搶劫還陰險。可是鐵算盤卻不,他認為見鱉不捉神仙怪罪,把郭善人的藥鋪盤到李家名下雖然說是一步損棋,可是無毒不丈夫,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說穿了,鐵算盤想當藥鋪的掌櫃。


    那李明秋看叔叔也確實可憐,六十多歲了守著一個憨憨兒子兩個稚嫩的孫子,他決定幫助叔叔把那藥鋪盤過來,為叔叔解除後顧之憂,並從內心告誡自己,這缺德事隻做最後一回。


    叔侄倆叫來了郭善人,李明秋把郭善人的借據一張張拿出來,一合計五百多。李明秋久在江湖,行為做事看似豪爽,實際上軟刀子殺人不見血。他說,當初在一起耍耍隻是為了開心,想不到給郭兄捅下這麽大一個窟窿,零頭也就不打算要了,隻要整還五百就行。


    郭善人知道遲早會有這麽一天,他從內心裏已經做好了籌算,回家向老掌櫃郭子儀要錢他還舍不下那張臉,自己一時半會也拿不出那麽多錢,事已至此他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嘿嘿怪笑著,笑得李明秋心裏發毛,是不是那郭善人想賴賬?不料郭善人卻說:“欠債還賬天經地義,隻是今天我還想打一場麻將,最後一場”。


    於是擺開桌子,照樣叫來了青樓小翠,四個人圍在一起搓開了麻將。那一天郭善人顯得特別灑脫,一點也看不出發愁的樣子,其實郭善人已經為自己找到了出路,再他媽瀟灑活一天!然後就不知不覺地把自己了結,古往今來賭債逼死人的現象屢見不鮮,他郭善人這條命也不值錢,與其窩窩囊囊地紮在這個世界上,倒不如早死早脫生,下一輩子一定要活到人前頭……正在這時,牡丹紅不失時機地出現了。郭善人看見牡丹紅的那一刻,重新喚醒了他那活著的欲望,隻要能跟牡丹紅在一起廝守,無論做什麽他都願意。


    李明秋說他請客,請大家到叫驢子酒館喝酒,可是郭善人不願跟親家叫驢子在一起碰麵,常有理的包子也不錯,再就是八條腿羊肉館,大家商討來商討去,最後還是讓管家到叫驢子酒館做幾個菜提回來,鐵算盤騰騰騰跑回屋,拿來一包哈德門香煙,三男倆女圍在一起,吃得熱火朝天。吃完飯郭善人說想跟李明秋單獨談談,李明秋知道郭善人已經胸有成竹,於是兩人來到裏屋。


    那郭善人開門見山,說話毫不拐彎:“明秋老弟我對這個世界已經厭煩,原打算今天晚上就把自己了結……”


    李明秋聽得此話暗自吃驚,趕忙說:“郭老兄我聽人說你家攢的銀子三輛大車拉不完,為這幾百銀元尋死覓活不值得”。


    郭善人說他不是為了這幾百賭債想不開,他主要覺得自己這一生活得窩囊。李明秋說我知道你肚子裏念的啥經,你是不是想賴那幾百賭債?郭善人說:“老弟你當真把我看扁了。事已至此我就把話說開,你問一下那牡丹紅,她願不願意跟我一起走?如果願意煩老弟再打發我一百銀元,我給你打六百銀元的條據,然後把藥鋪典當給你三年,我打算帶著牡丹紅遠走高飛,從此再不回鳳棲。三年後如果老掌櫃拿錢來贖,你就把藥鋪退還給郭家,如果老掌櫃拿不出錢,那藥鋪就從此姓李”。


    李明秋說:“我想把你的藥鋪盤(相當於買)下”。


    郭善人搖頭:“那不可能。四愣子是我兒子的外公,叫驢子是我兒子的嶽丈,利益攸關,到時候你就過不了那兩個人的關,再說,鳳棲鎮人的唾沫子有毒,他們會說你叔侄倆誆騙了郭某……我估計我老爹贖回藥鋪的可能不大,因為老爹的脾氣秉性我知道,他不會吃這回頭草”。


    李明秋暗自思量,看來這郭善人不傻,已經把往後的幾步棋都看得一清二楚。他說:“郭兄你先稍等,讓我再跟叔叔鐵算盤合計合計”。


    郭善人知道那鐵算盤老謀深算,比李明秋更難對付,但是他不可能阻止李明秋跟郭善人商量。於是說:“今天的話就說到這裏為止,你們商量好了給我回話”。


    當晚郭善人半年來第一次沒有在外邊留宿,回到自己闊別已久的藥鋪居屋。王先生有言在先,郭善人在外邊怎麽瞎整他都不管,但是有一條,不許郭善人把**帶到藥鋪來,因為藥鋪是一方淨地,容不得汙泥濁水,並且威脅郭善人:如果你在藥鋪做那些苟且之事,我就立馬不幹了,回家養老去。周圍幾十裏人看病全都奔王先生而來,王先生一走這藥鋪就要垮台。郭善人不敢得罪王先生,從不把那些三教九流帶到藥鋪來。


    燭台上的蠟燭已經蒙上了一層厚厚的汙垢,鋪開被褥,嗅到一股黴味,這間屋子已經好久沒有住人。多年來郭善人一直解不開一個心結,他懷疑郭全發不是他的親生兒子。隻記得新婚之夜媳婦主動向他示愛,郭善人好賴讀過幾年私塾,懂得那好馬不侍二主、好女不嫁二男的古訓,對於炕上的這個女人他依然沒有了興趣和衝動,有一種被人褻瀆的恥辱,他冷冷地把媳婦推開,一個人把被子裹緊,卻無法入睡,聽那媳婦嗚嗚地哭了一夜。


    有一次郭善人病了,媳婦跪在院子裏的茶爐上為他煎藥,郭善人無意中朝媳婦瞥了一眼,看見媳婦的褲縫開了……當天晚上,郭善人鑽進媳婦的被窩。


    此後郭善人知道,媳婦得了一種婦女病,可能是刮宮後沒有注意保養,落下了終生的暗疾,他不願再跟媳婦睡覺,因為那是一種折磨。可是媳婦竟然懷孕了,十個月後生下了兒子郭全發。


    這件事一直憋了將近二十年,郭善人對任何人都沒有講過。今晚,在他人生的又一個轉折點,往事如煙,浮現在他的眼前,縈繞在他的心頭,久久無法散去。他的血液裏儲滿了感情,看戲看到傷心處常常無端地流淚,有時戲已經散場了,他仍然站在戲台下,久久不願離去。他需要一個家,需要一個知冷知熱的媳婦,他害怕一個人獨居,他空虛的靈魂需要填充。


    郭善人決定了,隻要牡丹紅願意跟他走,他就帶著牡丹紅,到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去隱居,他還懂得那麽一點醫術,隻要勤快點,也餓不死……窗子上顯出了一縷陽光,郭善人一夜沒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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