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瓜娘把信塞進濟世堂藥鋪的門縫裏,順著原路返回。老婆子年輕時家鄉發大水,她死裏逃生,半路上遇見豆瓜爹,就跟豆瓜爹過到一起,順便在路邊撿了豆瓜,就組成了一個三口之家,跟上豆瓜爹苦吃累做,好容易把豆瓜養大,娶了個水上漂兒媳雖然不盡滿意,但是自從豆瓜東渡黃河被日本鬼子抓了苦力之後,豆瓜娘就把全部心思用在孫子身上。


    人總在希望中生活,有人才有希望。眼看著孫子快過百天了,豆瓜爹又突然回了家,老婆子心裏更踏實了,感覺中這日子又有了奔頭。雖然明知道豆瓜爹回來不會一帆風順,可是老頭子一回來老婆子就有了主心骨。人幹啥都是一股心勁,隻要心裏有勁身上就不困,豆瓜娘吃了幾個包子以後歸心似箭,於是腳底下的步子也邁得很快,轉瞬間就來到仙姑庵,她走得有點口渴,想進去討碗水喝。進入仙姑庵大殿,看那觀音菩薩端坐蓮台,香案上香煙繞梁,供桌上各種貢品琳琅滿目,一個老嫗嘴裏叼著三尺長的煙鍋子側躺在臥榻上,豆瓜娘一眼就認出了那老嫗就是何仙姑!


    大凡上了年級的人都有些迷信,豆瓜娘跪在蒲團上,焚香叩拜,掏出來兩毛錢壓在供桌的香爐下。那何仙姑叼著煙鍋子坐起來,白發飄逸,聲音洪亮:“施主可是郭宇村之人”?


    豆瓜娘暗自吃驚,看來這個何仙姑記憶力極強,見過麵的人都過目不忘。老婆子回答:“正是,想向菩薩討碗水喝”。


    何仙姑也不答話,下了臥榻,徑自走到大殿門口朝外看了一眼,竟然將山門關閉,上前拽起豆瓜娘的衣袖,腳下一頓,地上立馬顯出一個大坑,不由分說把豆瓜娘拉進坑裏。


    豆瓜娘思忖:這何仙姑該不是拉我去見閻王?見閻王也沒有這麽輕鬆。細細一想還真是有點舍不得老頭子和孫子,她這樣不明不白地從人間蒸發,丟下老頭子和兒子媳婦咋過?


    ……走過漫長的地道,眼前豁然開朗,看那何仙姑對她咧嘴一笑,臉上並無惡意,也就放心了許多。原來這是一個崖窯,山裏人知道崖窯的用途,多是用來躲避土匪和儲藏,看崖窯內堆滿了各色貢品和銀錢,何仙姑手指著那些什物,說話時有點黯然神傷:“年輕時不擇手段聚斂財富,到老了突然明白過來,我要這些東西有何用?老婆子,我看你麵善,麵善之人有福,這裏的東西你隨便拿,隻要你能拿得動”。


    豆瓜娘懷疑自己是在做夢,夢裏也夢不見這麽好的事情,也許這是神仙在有意考驗她,考驗她貪心與否……有關貪得無厭釀成大禍的民間傳說豆瓜娘知道不少,豆瓜娘可不糊塗!她隻拿了一些曬幹的花饃,然後麵朝何仙姑磕頭:“菩薩,您的好意老婆子心領了,老婆子拿些花饃回家讓家裏人嚐一下,沾一點菩薩的靈氣,保佑我們全家不生病,不遭橫禍,無災無病就是福”。


    何仙姑長歎一聲:“老婆子,老尼可是真心對你好,你可不要誤解”。


    豆瓜娘說:“老婆子活了大半輩子,能掂得來輕重。那些金銀財寶對我來說視如糞土,孫子還小,我們一家人夠吃夠喝就行”。


    何仙姑突然感覺自己雖然像神仙一樣,享受著信徒們的供奉,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活著,沒有目的也沒有樂趣,看著滿屋子金銀珠寶,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麵對一個飽經風霜的農村老婆子有點無所適從。何仙姑將煙點著,抽了一會兒煙,看那一抹陽光從崖窯的窗口溜走,突然間問豆瓜娘:“老婆子,假如要你來仙姑庵管理香火,你來不來”?


    豆瓜娘伸手在自己臉頰上拍了一下,笑得苦澀:“我說菩薩你真會開玩笑,就我這個模樣還想當娘娘?天不早了,放老婆走吧,山裏夜間有狼,狼把這把幹骨頭啃了老婆我還丟不下孫孫”。


    可是何仙姑卻近乎哀求:“老人家老尼也不知道咱倆誰的年紀大,再陪老尼坐坐,行不?這一生活得放蕩,年輕時當過寨主,吃過活人心!三十年前就用這杆煙鍋頭子將仙姑庵的老尼姑敲碎腦瓜,把屍首封存在菩薩蓮座底下的暗道裏,何仙姑我獨占了這座庵廟,享受著信徒們的供奉……”


    豆瓜娘頓感頭大如鬥,滿眼火星,她雙膝一軟,麵朝何仙姑磕頭:“菩薩繞了我吧,我啥也沒有聽見,你放老婆子回家,老婆子在家裏設一香案,天天為菩薩燒香上供”。


    何仙姑伸出雙手把老婆子攙起來,扶豆瓜娘坐在凳子上,然後侃侃而談:“老姐姐你聽我說,老尼絕對沒有加害你的意思。我這心裏空虛,特別想找一個人傾訴。也許老尼快升天了,近些日子老覺得精神恍惚,這座庵廟少說也有幾百年的香火,總擔心老尼一走,這裏的香火無人接續”。


    豆瓜娘趕忙接上話頭:“菩薩福人福相,定能萬壽無疆,老婆子我福淺命薄,怎能跟菩薩姐妹相稱?天不早了,老婆子我還要上路”。


    何仙姑用煙鍋子一點,兩人即刻來到仙姑庵大殿,隻見那菩薩渾身佛光四射,整座大殿罩在一片祥光之中,山門大開,門外蒼鬆翠柏,幾隻仙鶴飛過,隱隱約約好像聽到一片仙樂。豆瓜娘歸心似箭,抬腳向門外走去,明明看見門外豔陽高照,卻無論如何也邁不出那道門檻。豆瓜娘回頭看看何仙姑,看見何仙姑嘴裏叼著煙鍋子微閉雙眼,她突然無師自通,跪在蒲團上麵對菩薩叩拜:“娘娘在上,請受弟子一拜……”。


    仙姑庵的大殿上,一位老嫗身穿皂衣,手執佛塵,站在香案旁邊迎接南來北往的香客,信徒們並不知曉那老嫗從何處來,可是他們感覺到老嫗慈目善麵,上了年級的香客看著好像三十年前仙姑庵失蹤的老尼,於是大家猜忌,這老嫗就是失蹤了三十年的老尼。


    豆瓜爹在家裏等了幾天,怎麽也等不到老婆子回來,他越想越有點害怕,難道老婆子也遭人暗算?老頭子決心上一趟縣城,無論如何也要把老婆子找回來!


    老頭子身背一個褡褳,囑咐兒子媳婦把柴門關進,老頭子不在家誰叫門都不要開,豆瓜爹一邊走一邊後悔著,早知道老婆子會遭遇不測還不如他親自把信送往鳳棲。正走間那豺狗子不知道從什麽地方冒了出來,站在豆瓜爹的對麵對老頭子做著鬼臉:“老家夥你幹的好事,第一次派你送信你就給老子搗鬼”!


    豆瓜爹忙說不敢,他心裏想由老婆子送信比較保險。結果老婆子走了幾天還不見回來。


    豺狗子抓住豆瓜爹的衣領,掏心窩子給了老漢一拳:“老家夥你知道把信送到了沒有?那封信對大日本皇軍非常重要”!


    豆瓜爹也不是吃瘦的,索性蹲下來不走了:“豺狗子你不要下巴狗臥在糞堆上,裝大狗!你是個啥貨色咱心裏清楚”!


    想不到那豺狗子用日語罵了豆瓜爹一句:“八格”!豆瓜爹在煤礦上隻學會了一句日語,就叫做什麽八格,那是一句罵人的日語,相當於漢語裏邊的“他娘的”。豆瓜爹心裏吃了一驚,難道說這個豺狗子是個贗品?


    可是豆瓜爹隻是在心裏咯噔了一下,臉上絲毫沒有反映。他掏出旱煙袋,裝了一鍋子旱煙,蹲在地上抽了起來,心想我一個中國的老百姓,就是今天死了這個世界上也不會缺少什麽,索性死豬不怕開水燙,看你豺狗子能把我怎麽樣!


    那豺狗子隻是想把豆瓜爹嚇唬一下,心裏並沒有想把豆瓜爹怎麽樣,看豆瓜爹蹲下來裝死狗,又軟了下來,他好言勸道:“你以為日本人這碗飯好吃?搞不好就得掉腦袋!以後不管幹啥留意一點,不要讓別人抓住咱們的把柄”。


    豆瓜爹一下子從地上跳起來,高聲罵道:“****他日本人的先人!他們跑到中國來幹甚?害得我一家人好好地妻離子散,還要我給他們辦事,沒門”!


    豺狗子嘿嘿一聲冷笑:“別忘了你的兒子還在日本人手裏,日本人放你回來也不是沒有目的,老家夥,不要在沒有爺爺(這裏指廟裏的泥胎)的廟裏罵神仙,在日本人麵前耍橫才算硬漢”!


    豆瓜爹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把褡褳重新背上肩,有點氣急敗壞地嚷道:“老婆走了幾天還沒有回來,老漢我沒有功夫陪你在這裏扯蛋”!說完,把煙鍋子別在身後,打算上路。


    豺狗子還想說些什麽,突然這時,遠遠地什麽地方傳來了汽車的轟鳴,那豺狗子立刻鑽進樹林裏不見了,豆瓜爹站在路口等了一會兒,果然看見郭團長坐著汽車一路顛簸而來。


    郭團長命令司機停下車,招呼豆瓜爹坐進汽車內,這才說:“今天我們去郭宇村找你,聽你兒媳婦說你去了鳳棲縣城,我們一路趕來,在這裏碰上了你”。


    豆瓜爹探頭看看車外,忿然道:“剛才豺狗子正跟我在這裏扯蛋,你們汽車一響,那家夥立刻鑽進樹林子裏邊不見了”。


    郭團長說:“你的情況我們盡在掌握之中,看樣子鬼子在鳳棲要有一番大的活動”。


    豆瓜爹心想不能對郭團長隱瞞,於是說:“前幾天豺狗子交給我一封信——”


    郭團長接過話頭:“你老婆把信送到鳳棲縣城,結果把信沒有交給趙先生本人,而是從濟世堂門縫塞了進去”。


    豆瓜爹詫異:“我老婆現在哪裏”?


    郭團長詭秘地一笑:“你老婆在仙姑庵出家做了尼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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