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濤回到闊別了一年多的郭宇村。


    打開四合院那把生鏽的鎖,看院子內站著一個半大孩子。


    郭文濤問道:“你是誰家的孩子,怎麽進來的”?


    那孩子回答得倒也乖巧:“我叫齊壯實、我哥叫齊結實、我爹叫栽逑娃、我大娘叫蘿卜、我二娘叫白菜。我後爹(繼父)騾駒子已經死了,我大娘又嫁了郭麻子。娘跟爹結婚後就住在這裏,這家的主人姓郭,已經幾年不見回來了。你是誰”?


    郭宇村就那麽十幾戶人家,閉著眼睛也能數清。郭文濤沒有回答小孩子的問話,繼續問道:“你爹你娘幹啥去了,怎麽把你鎖進院子裏”?


    齊壯實用手指了指那水眼(下水道),回答道:“爹跟娘都去了鳳棲,娘說過幾天就回來接我。我進出院子就鑽水眼,鑽水眼方便。哥,我看你麵熟,讓我猜猜,你是文濤哥!文濤哥你還沒有吃飯吧,娘走時給我烙了一籠鍋盔,我給你拿去,先吃點充饑”。


    郭文濤在院子裏的台階上坐下,脫下鞋,倒出鞋裏邊的塵土,伸手接過齊壯實遞過來的鍋盔,一邊吃一邊看著這幢四合院,往事悠悠,一起湧上心頭。


    郭文濤沒有見過老爺爺郭子儀,聽爹爹郭全發講郭子儀在世時郭家在鳳棲城裏開著藥鋪,當年鳳棲城隻有一家藥鋪,獨行生意好做,沒有人跟郭家競爭,郭子儀在鳳棲城也有些名氣,郭家的日子過得殷實。誰知道爺爺郭善人是個敗家子,在麻將場將藥鋪輸給了鐵算盤……緊接著奶奶過世,爺爺又給他娶了個戲子牡丹紅,叔叔郭全發跟郭文濤是同一天降生,媽媽年翠英常罵叔叔郭全中是個野種,郭文濤也隱約聽人說,叔叔全中的親爹是郭麻子……不幸接踵而來,爹爹被日本鬼子抓了勞工,娘帶著弟妹去鳳棲開飯館謀生,卻又跟爐頭崔秀章混到一起,真正給郭家生了一個野種……郭文濤不知道為什麽要想這些,他才十八歲,卻過早地成熟,妻子文慧被一群匪軍蹂躪時發出的慘叫讓人不堪回首,郭文濤至今還沒有弄明白文慧怎麽又被胡老二霸占……日子裏混雜了太多的不幸,使郭文濤那顆心逐漸陰冷,感覺中周圍的一切都不真實,如影隨形罩著一層虛無縹緲的幻影。


    齊壯實跟他爹栽逑娃一樣,善於察言觀色,善於說舔尻子(奉承)話,善於巴結人。他看郭文濤情緒不高,反客為主,問道:“文濤哥你是不是很渴?我知道郭麻子爹的茶葉在那裏,我給你燒些開水泡壺茶喝。郭宇村如今富得流油,屙金尿銀,誰家的日子都過得稱心。兄弟說一句哥不要介意,咱不管娘嫁誰,隻管叫爹,後老子比爹親”。


    郭文濤吃得噎住了,臉脹得發紫,喉結蠕動了幾下,才將嘴裏的鍋盔咽進肚子裏。他看那齊壯實也才隻有十二三歲的年紀,卻老道參禪,說出的話跟這鍋盔一樣,讓人難以下咽。不過各人的活法不同,也許齊壯實是對的,小孩子總要大人養活,娘不嫁人誰養活弟妹?


    院子裏有現成的茶爐,齊壯實泡茶的動作嫻熟,看樣子不同的環境造就不同的人,郭宇村的田地裏種什麽收什麽,種下跳蚤就能收獲跟屁蟲。


    吃飽喝足,郭文濤很累,想在老宅院歇息一晚,明早起來趕路。雖然長安到延安的地下通道暫時中斷了,但是邊區醫藥奇缺,必須想辦法把這條地下通道重新打通。郭文濤以前有這一方麵鬥爭的經驗,首長們經過認真研究,仍然把郭文濤派駐長安。


    郭文濤跟文慧結婚時住過的西廈屋住進了郭麻子和蘿卜,收拾得還算幹淨,但是郭文濤不知道為什麽不想在西廈屋居住,也許那西廈屋太令人傷心,郭文濤睹物思人,害怕勾起那不堪回首的往事。東廈屋顯得淩亂,住進了郭宇村幾個有娘沒爹的男孩,一到晚上那些孩子全從水眼裏鑽進來,在東廈屋嬉戲打鬧一番,然後閉著眼睛夢遊,醒來時又是一天。


    郭文濤打開上屋的門,幾隻老鼠倉皇逃走,看那蛛絲兒結滿雕梁,所有的器物上都落滿厚厚的塵土。齊壯實帶著幾個孩子要幫郭文濤打掃,被郭文濤製止,他把一條褡褳鋪在積滿灰塵的土炕上,睡了上去。


    也許郭文濤太累,一夜無夢。早晨醒來時看地上蹲著幾隻老鼠,也許老鼠感覺莫名其妙,它們的領地怎麽會進來一個龐然大物?郭文濤坐起來穿衣,那些老鼠們仍然不走,呆呆地蹲著,有點仗勢欺人,郭文濤下了炕,老鼠們才一步一回頭,不甘心地離去。


    那些孩子們還沒有醒來,郭文濤也不想驚動他們,後老子親娘,扔磚頭上房。這些孩子對生活的要求不高,隻要一天有三頓飽飯就行。


    郭文濤步行來到村口的歪脖子樹下,看樹上的喜鵲仍然嘰嘰喳喳,郭宇村已經變得麵目全非,唯獨這歪脖子樹沒變,還是原來的老樣子,看樹下站著一個女人,那女人是那樣的熟悉,郭文濤忍不住喊了一聲:“文慧”。


    那女人笑得淒慘:“文濤,我是文秀,你認錯了人。昨晚我知道你回來了,想找你打聽一個人,走到你家門口看門關著,沒有好意思叫門。今早我起來就在這裏等你”。


    文秀單薄的肩膀上斜挎著一支槍,胳膊上挎著一個包裹,水洗過的劉海貼著前額,一雙大眼睛發光。


    郭文濤不知道為什麽有點心悸,避開文秀直視過來的目光,低下頭問道:“文秀姐,你想打聽什麽”?


    文秀說得直接:“我知道,年貴元是你的舅舅,我們——我們已經結婚。咱們郭宇村的三個女俠都去了河東,我知道你也是八路,肯定是去河東,你幫我渡河,過了河以後……我不會連累你”。


    郭文濤吃驚地抬起頭,看文秀的眼裏晃動著一個人影。舅舅怎麽會跟文秀結婚?這個世界每天都有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郭文濤顯得有些木訥,他不無遺憾地告訴文秀:“我不去河東”。


    文秀的臉上布滿失望:“文濤,你不要騙我,你是擔心,擔心我連累你。我發誓,我絕不會連累你,絕不會”!


    郭文濤不知道怎麽搞的起了惻隱之心,他說,說得有氣無力:“文秀,我真的,真的不會騙你。我去長安。要不這樣,我先把你送到河東”……


    冷不防身後傳來了說話聲:“文秀,你不能走”!


    郭文濤回頭一看,原來是曾經的嶽母蜇驢蜂,蜇驢蜂挺著大肚子,樣子奇醜。嗨!女人,讓人永遠看不懂,蜇驢蜂懷上了誰的孩子?誰為蜇驢蜂下的種?


    蜇驢蜂一臉霸氣,說出的話沒有商量的餘地:“文濤,沒你的事,你走吧,文秀,跟我回家去”!


    文秀跟著媽媽蜇驢蜂回家去了,一步一回頭。郭文濤怔怔地站在歪脖子樹下,想了些什麽連他自己也無法說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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