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漂是一株長在路邊的車前草,無論車碾馬踏,給點水分就茁壯。


    孩子失而複得,使得水上漂又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村子裏很少有人跟水上漂交往,嫌水上漂是顆掃帚星,晦氣。可是那個女人依然我行我素,把小日子安排得有聲有色。


    水上漂對老公爹恨不起來,正是老公爹把她從半道上撿回,那時節水上漂已經被那個四十多歲的老賭徒折磨得奄奄一息。豆瓜娘一碗米湯將她救活,水上漂以後就嫁給豆瓜。雖然這多年來豆瓜爹一直對水上漂偷偷摸摸做些苟且之事,可是水上漂一次也沒有表示反對,反正那個窟窿在身上長著,不用了反而覺得可惜。當年男孩子十四五歲結婚已經成為時尚,有的男人三十歲上就當了爺爺,窮人家不可能娶三妻四妾,但是公爹燒兒子媳婦卻並不新鮮。豆瓜娘狠得牙根發癢,豆瓜年紀太小,常常被媳婦哄得暈頭轉向,對媳婦跟爹爹的苟且之事渾然不覺,反而怪罪娘管事太多,黑黑白白虛虛實實,塵世塵世,這個世道就是紅塵俗世,更何況那豆瓜並不是豆瓜爹親生,關起門來做事隻有天曉得!


    水上漂也不知道這個兒子是誰的種籽,反正把豆瓜叫爹,把豆瓜爹叫爺爺,有些事不必要知道得非常清楚,唯一不變的事實是,水上漂是豆豆的親娘!婆婆沒有出家前曾經說過,她是觀音菩薩的妹妹。水上漂啞然失笑,但是兒子媳婦不會反駁婆婆,黃土高原多溝壑,神婆子比驢多。誰也說不清真假,可那婆婆竟然在仙姑庵出家!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看樣子婆婆也許知道來世今生。


    想那麽多作甚?還是安排好往後的日子要緊。水上漂和了一堆膠泥,把公爹打碎的壇壇罐罐拚接在一起,用膠泥重新糊好,放到太陽底下曬幹,搬回屋子裏暫且將就著使用,然後用扁擔一頭挑著孩子,一頭挑著一大堆髒衣服,去老婆尿尿溝洗衣。


    老婆尿尿溝是郭宇村的地標,郭宇村的許多風流韻事就在老婆尿尿溝發生。這兩年靠近村子的那一眼山泉已經幹涸,村裏人吃水全靠那兩塊光滑的石頭中間流出來的一股清泉,洗衣服必須再朝下遊走,上遊吃水的地方誰也不準弄髒。


    村子裏那些遊兵散勇們全都娶了老婆,唯獨剩下水上漂成了沒人要的爛貨。看那溪水旁邊已經有幾個女人在洗衣,有些女人水上漂還沒有見過。水上漂知道,這些女人就是外村來的寡婦,她們已經跟那些老兵們苟合,重新壘起了屬於自己的窩,看見水上漂下來,女人們指指戳戳,交頭接耳,肯定又在編排著水上漂的什麽,水上漂假裝沒有看見,又往下遊走了幾步,用幾塊石頭支起搓板,開始洗衣。


    那些女人們洗完衣服陸續走了,整條山溝隻剩下水上漂和他的兒子,水上漂首先把兒子脫光,給兒子洗了個澡,然後開始淘洗自己。看這身皮肉雖然被車碾馬踏,卻仍然跟煮熟的雞蛋一樣筍白,顧影自憐,思緒悠悠,感覺到能活到今天已屬不易。


    驀然回首,看見一人站在身後,初時,懷疑那是在夢中,靈魂已經給思念罩上幻影,看得真切了,方才真真切切地認出來,那是豆瓜!


    女人的心在狂跳著,濕漉漉走上岸,忘記了穿衣:“豆瓜,你沒死,你個瞎家夥,你還活著”!


    豆瓜彎腰把兒子抱起,父子倆從未見過麵,看起來兒子看見爸爸還有點不習慣,小豆豆一雙小手推著不讓爸爸抱他,水上漂突然哭了:“豆豆,這是你爹,快叫爹”!


    孩子固執地喊道:“我不要爹,我要爺爺”!


    豆瓜看媳婦仍然赤身裸體,說:“孩子他娘,把衣服穿上,咱們回家”。


    原來,遠在太原執行秘密任務的豆瓜不知從哪裏探聽到媳婦水上漂東渡黃河來找他,對媳婦的那份思念讓豆瓜決定不顧一切地衝破敵人的層層封鎖,來到糧穀莊跟媳婦相會,誰知道水上漂她們又返回河西,豆瓜冒著被黨組織紀律處分的風險,四年來第一次回到朝思暮想的故鄉。看見門鎖著,爹娘跟媳婦都不在家,於是,一路尋找,終於在老婆尿尿溝找到了媳婦。


    豆瓜把扁擔挑上肩,一頭挑著兒子,一頭挑著媳婦洗好的衣服,從郭宇村的村道上走過,看見道路兩邊站著許多陌生的麵孔,他來不及跟媳婦說話,來不及傾訴別後思念之情,小小的茅屋一下子被鄉親們湧滿,大家都來打探自己親人的消息。


    最揪心的要算狼婆娘,狼婆娘的兩個兒子已經為國捐軀,目前唯一關心的就是大狼,大狼可千萬不能有啥閃失。豆瓜把他所能知道的一切告訴狼婆娘、漏鬥子,以及大狼媳婦春花。大狼還活著,而且在八路軍裏邊擔任要職,具體幹啥他並不知道,豆瓜和大狼不屬於同一支部隊。


    緊接著豆瓜告訴大家,他知道轉馬溝煤礦還有三個郭宇村的男人在挖煤,他們分別是:青頭、郭全發和穀椽,豆瓜知道的隻能是這些,有些事豆瓜隻能含混其詞,豆瓜也不知道栽逑娃已經叛變。


    送走了前來打探自己親人消息的鄉親,水上漂開始為豆瓜做飯。分別四年,好像對方很陌生,雙方的情感找不到突破的缺口,相互間的對話顯得僵硬。


    豆瓜問媳婦:“爹娘他們去了哪裏”?


    水上漂回答:“娘去仙姑庵出家,爹爹我不知道去了哪裏”。


    豆瓜心裏疑惑:“該不是你嫌棄兩位老人”?


    水上漂流淚道:“隻有人家嫌棄咱,我哪敢嫌棄別人”!


    豆瓜問媳婦:“我回到郭宇村,怎麽看見那麽多的生麵孔”?


    水上漂回答:“鳩占鵲巢,郭宇村的女人大都為自己重新壘了新窩”。


    豆瓜看出一點破綻:“那你為什麽不為自己重新壘窩”?


    水上漂知道開裂的山體無法彌合,擦幹眼淚,回答得有點蒼涼:“壘過,不小心又被風吹落”。


    一股焦糊味從茅屋內竄出來,水上漂熬了一鍋焦糊的稀粥。


    豆瓜有點失落有點失望,一千多個日日夜夜,豆瓜對水上漂的思念跟大山腹腔中流淌出來的岩漿一般,黏稠得化不開,可是短短的幾句問候一下子衝淡了四年的相思之情,這究竟是為什麽,讓人猜摸不透。


    孩子睡著了,一盞麻油燈飄忽不定。聽得出雙方的呼吸在變粗,焦渴的土地需要雨露的滋潤,心裏頭竄上來一股火苗,燒得豆瓜難受,豆瓜掀開水上漂的被窩,毫不猶豫地鑽了進去。


    誰知道水上漂卻冷冷地將豆瓜推開,說出來的話冷得透心:“豆瓜,我這身子已經被千軍萬馬踐踏,每一條毛細血管都非常肮髒。你如果不嫌棄我,我明早起來就跟你走,死死活活永不分離。你如果還有什麽顧慮,或者隻是出於憐憫,那麽,咱倆的緣分到此結束”。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寡婦村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支海民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支海民並收藏寡婦村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