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學武醒來時看潘明鵬睡的那張病床空著,便張開嘴大吼:“潘明鵬——!”醫院裏所有的人都聽到了,那是野狼在吼,野狼也沒有那麽陰森恐怖。靈魂被撕裂,信仰被褻瀆,誠實隻剩下軀殼,已被謊言和虛偽蛀空。楊學武無法讓自己安靜,他已經身不由已,難以自控:“潘明鵬!你這個畜牲!騙子,我要跟你決鬥!”那仇恨不共戴天,不把潘明鵬置於死地不肯罷休。醫生無耐,又給楊學武打了一支鎮定針。


    柳茹把楊倩拉到一邊,哭著哀求:“倩倩,你告訴你爸,就說是鬧著玩的,不然的話,你爸可能要急瘋。”


    “怪我爸想不開。”楊倩一臉無辜,“他這是在折磨他自己,跟我沒有任何關係。”


    “傻孩子,你想那可能嗎?你潘叔五十歲了,跟你爸是戰友,他們親如兄弟,哪有叔叔跟侄女結婚的道理!”


    “潘叔沒說他打算去那兒?”


    “我哪能知道!”


    “不行,我得找到潘叔,問個清楚。”


    “楊倩——!”柳茹的心撕成了碎片,顯得軟弱而無助。“你不能那樣,你爸最疼你,你別給他心口上紮刀,別往他傷口上撒鹽,媽求你了,楊倩!”


    楊倩看一眼酣睡的爸爸,看一眼流淚的媽媽,心一軟,湧出一些憐憫和同情,她單膝跪地,摸摸爸爸的臉,摸摸爸爸謝光的頭頂,也有些懊悔自己的任性。抬起頭來又看看媽媽,覺得爸爸跟媽媽結合到一起確實是個錯誤,也許他們曾經愛過,但都沒有把對方真正讀懂。一輩子在忍讓和互相體諒中生活,那種活法太累太苦。愛是一種燃燒和釋放,不戴任何麵具;要愛得狂放,愛得猙獰,愛得肆無忌憚,愛得空前絕後。爸爸和媽媽,像如來佛和觀音菩薩,光知道普渡眾生,他們不食人間煙火,也不懂得愛情的甘苦。楊倩朝媽媽一笑。帶著一種知錯的討饒。楊倩看到媽媽臉上露出了釋然的微笑,那笑包容了世間的一切。楊倩認為爸爸不會出啥事,心一狠,到西安去追潘明鵬。


    楊學武又一次醒來,靜靜地躺著,他有些疑惑,奇怪自己為什麽會躺在這裏,他瞪著柳茹看了半天,嘴裏囁嚅著。柳茹把耳朵貼在楊學武的嘴唇上,好容易才聽清了,楊學武在問:“你是誰?”


    我……是誰?柳茹指著自己的鼻尖,頭皮發麻。她把學武搖搖,變腔變調地說:“學武,你怎麽能不認識我?我是柳茹!”


    楊學武想得很認真,怎麽也想不起來生活中竟然還有個柳茹。他朝柳茹無奈地笑笑,那笑定格到臉上,顯得空虛,他坐起來,眼裏尋找著什麽,眼神變成了兩隻深洞,他撒尿了,竟然不解褲子,尿濕了一褲。


    柳茹慌忙叫來了主治大夫,大夫為楊學武做了檢查,告訴柳茹,這是一種失憶現象,是精神受到突然刺激所致,現在還弄不清是永遠失憶還是暫時失憶。


    柳茹孤立無助,眼前沒有一個人能給她幫上忙。她左思右想,向政協領導做了匯報。


    政協領導一聽說楊學武病了,趕忙放下手頭的工作趕到醫院,隻見病床空著,楊學武不知去了哪裏。


    縣政府的禮堂裏正在開全縣領導幹部會議。楊學武一臉嚴肅地走進來。縣長認識楊學武,問道:楊學武同誌,你來有啥事?


    正好縣長旁邊有空座位,楊學武板著麵孔坐下,挺胸抬頭,喧賓奪主,麵對全縣的部局長、鄉長、書記做起了報告。


    同誌們:


    領袖教導我們:奪取全國勝利,隻是萬裏長征走完了第一步……


    在荒無人煙、長年積雪的昆侖山上,我們肩負著祖國人民的重托,肩負著黨的希望,我們牢記**的教導,用我們青春的軀體,鑄成鐵壁銅牆……


    全縣的幹部都聽懵了,弄不清楊學武想幹什麽?有保衛人員衝過來,想把楊學武攆出會場。縣長朝保衛人員擺了擺手,溫和地對楊學武說:楊學武同誌,現在正開會,研究布置全縣的工作。是不是這樣,回頭專門開個革命傳統演講會,聽你演講,怎麽樣?


    楊學武不管不顧,按照他的思路繼續說下去:每當五星紅旗在雪山上升起,我們就感到自己肩上的使命神聖無比,我們保衛的是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土地不受侵犯,保衛的是十億人民能夠安居樂業。偉大的領袖偉大的黨。飽蘸滾滾長江水,寫滿藍天萬裏雲,寫不盡您的偉大功績……


    正在這時,政協領導,醫院的主治大夫,護士和柳茹全都來了,大家連哄帶勸,好不容易把楊學武勸出了會場。縣長小聲地吩咐旁邊的工作人員:用我的車把楊學武同誌送回去。


    楊學武同誌是國家功臣,楊學武同誌病了,縣委書記縣長都到醫院對楊學武同誌表示關切和慰問,他們輪流跟楊學武同誌握手,鼓勵楊學武同誌安心養病,楊學武同誌不斷地重複著一句話:“為人民服務。”


    突然,楊學武手指著柳茹的鼻子嚷起來:“你這條毒蛇,資產階級的走狗,革命陣營裏的蛀蟲,你上了敵人的賊船,你想顛覆無產階級專政,革命人民絕不答應!”


    當著這麽多領導的麵,柳茹的臉變白變赤,不知道怎樣應付。縣上領導以為楊學武精神失常是因柳茹所致,齊向柳茹投來責備的眼神,柳茹渾身長嘴也無法為自己辯解。人最傷心的,莫過於被最親的人咬了一口,淚已幹,心已枯。但柳茹得硬撐著,她麵對的是一個病人,一個精神錯亂者,死活得廝守著學武,她必須認命。


    在醫院住了一段時期,醫生們認為,這種病要麽送精神病院,要麽回家慢慢調理,醫院對此無能為力。


    柳茹想了想,便叫了一輛車,把楊學武接回家。盡管家裏已做了堅壁清野,把剪刀、改錐、手鉗、手鋸、甚至一根電線一枚鐵釘全都藏匿,但還是發生了問題。牆上的相框裏有一幅照片,那是潘明鵬、楊學武當兵前跟柳茹的合影留念,三個年青人穿著草綠色的軍裝,胸前別著領袖像章,洋溢著灑脫而英俊的笑臉,本來相片藏在相夾內,柳茹從南方回來後楊學武親自把那張相片從相夾內取出來,裝進相框掛在屋子裏最顯眼的地方,為此柳茹曾浮想聯翩。感覺到學武真的變了,變得通情達理,人情味十足。


    楊學武從醫院回來後一看那照片便怒氣衝天,鼻子和眼睛挪位,發光的頭頂呈現出一種醬色,隻聽得嘎嘣一聲,便有斷裂的牙齒從口腔內噴出,帶著腥紅的血漬。楊學武把相框從牆上扯下來,狠狠地摔到地上,三張英俊的麵孔被碎玻璃劃破,帶著無奈的微笑和惋惜。楊學武還嫌不解氣,抓起照片撕得粉碎。把碎相片吞進嘴裏嚼呀嚼,嚼成一團血泥吐了一地。


    婆婆的眼神變陰變冷。楊學敏跟朱照霖趕回來了,這個小姑子一改二十多年對柳茹的關愛和寬容,眼神裏滿是鄙夷和怨怒,好像學武是柳茹逼瘋的,這個女人從一開始就給楊家帶來了不幸。柳茹變成了人們發泄的靶子,彈痕累累,千瘡百孔。柳茹已無尊嚴可言,任何辯解都不管用,她還得維護女兒楊倩的聲譽,無論如何也不能把學武變瘋的實情說出。柳茹盼女兒快點回來,也許楊學武看到倩倩後能夠清醒。


    朱照霖眼神怪怪的,也不知是嘰諷還是同情。更可恨楊倩這個小蹄子,闖下禍後飄然而飛,不見蹤影,將柳茹一個人夾在責難和誤會的磚縫中擠壓,她快崩潰了,痛不欲生。


    責難也好,謾罵也好,最讓柳茹肝腸寸斷的,還是楊學武帶著敵意的瘋話和咒語:披著羊皮的豺狼,化妝成美女的毒蛇,資產階級的糖衣炮彈,階級敵人的同謀……這些名詞已不新鮮,楊學武每天都在千遍萬遍地重複。柳茹在咒罵中沉默。她把舌頭咬傷,便有鹹鹹的汁液從嘴角流出,耳膜臌脹,耳朵裏老有千百隻蜜蜂在飛鳴。漸漸地她發覺了,她不在時楊學武還安靜些,她一站在楊學武麵前那個人便歇斯底裏,有恃無恐。柳茹的心被擊穿了,這個世界已不值得她留戀。一個念頭一閃,立馬把她緊緊地攫住。柳茹的目光陰冷了,看所有的兩條腿動物如同行屍走肉。


    無風的夜晚楊家的大門吱地響了一聲,便有一條暗影從院內飄出。天陰著,沒有星星,空氣中彌散著秋天的芬芳,群山在暗夜中靜穆,遠遠的什麽地方,傳來隱隱的樂曲,——那是天樂,在招喚一個孤獨的魂靈。


    柳茹一身素白,腳底生風,她不是在走,而是在飄,好像有無數隻鬼魅將她簇擁。積水潭邊,亮起一道白鏈,緊接著就聽到噗嗵一聲,響聲沉悶,帶著無奈,帶著驚歎,帶著惋惜。


    不知過了多久,柳茹發覺自己身輕如燕浮在水麵,水下好像有無數隻手將她托著,使她無法下沉。她將頭埋進水中,然而不爭氣的身體像一隻葫蘆又飄出水麵,使她連死也變得那麽困難。可能她罪孽太重,還沒有到解脫苦難的時候。


    她**爬上岸,雙手抱肩,淒苦而無助。無數隻螢火蟲漸漸聚攏在一起,排成一條長長的螢鏈,從柳茹的腳下一直延伸,仿佛城市夜晚的街燈。她踩著粼粼螢光一直朝前走、走……走到山的盡頭,走上了五裏坡的石板路。一隻白鶴馱著銀髯老人,穩穩地落在大悲寺屋頂。柳茹麵朝大悲寺跪下了,心靜如水,所有的欲念都被掏空。


    見過百鳥朝鳳麽?那是盛世的先兆,千年不遇。大悲寺周圍的樹林裏,滿世界的飛禽來這裏聚會,迎接一個盛大的慶典。白天鵝翩翩起舞,孔雀開屏,百靈子展開歌喉,山鷹圍著山頂盤旋,喜鵲帶著它們的兒女……太陽毫不吝惜地把靈光灑向所有朝覲者的頭頂,大悲寺的山門自然打開了,老主持帶領眾僧尼迎接菩薩臨幸……


    大悲寺正殿的東側,擺一把木椅一張條桌,每日見一直隸皂衣的女尼端坐在木椅上,專門為前來進香的信男善女診脈。條桌旁蹲一隻陶罐,任求醫者施舍一些散幣。


    厚實、嚴肅、客觀、可信、負責,不嘩眾取寵、不愚弄讀者,寫一部傳世之作,寫一部死了以後當作枕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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