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算盤埋了兒子軟饃以後,開始還感覺不來什麽,因為那軟饃本身就是個憨憨,這輩子沒有少給鐵算盤惹麻煩。鐵算盤有兒子媳婦竹葉,有女兒李娟(名義上是孫女),有孫子懷德,還有孫子媳婦文秀和重孫子九斤,那軟饃在這個家裏有他不多、無他不少,鐵算盤一看見軟饃就感到討厭,總認為軟饃是個累贅。


    可是過了一段時間,八十多歲的李守義(鐵算盤)心裏總感覺不安,自認為這輩子遇事想得開,可是夜間睡到炕上,發生過的往事像演戲一樣,一幕幕在眼前展開,攪和得李守義寢食不安。那不是什麽光彩,兒子軟饃小時候患了小兒麻痹症,喪失了生育能力,娶了媳婦不知道跟媳婦睡覺,鐵算盤當仁不讓、替兒出征,開起了燒坊(扒灰),生下了李妍。老婆子發現了丈夫的劣跡,在李妍過滿月的當天,含憤而死……鐵算盤沒有被流言和困難擊倒,硬是肩挑貨郎擔子,把這個家庭苦苦支撐。


    以後,鐵算盤又仰仗侄子李明秋的勢力,在麻將場上巧取豪奪,盤過了郭善人的藥鋪……做過的事鐵算盤感覺不到後悔,根本就不相信因果報應,鐵算盤總是遵循他自己的人生理念,活得津津有味,感覺不來任何慚愧和不安。


    人總是活在希望裏,有希望才有奔頭。王不留(中醫祁先生)不知道使用什麽手段治好了軟饃的不育症,使得兒子媳婦生下了孫子李懷德。日子在一天天走過,不知不覺李妍和懷德都已經長大,兩個孩子的婚姻充滿傳奇,李守義用一幢藥鋪為代價引誘郭全中跟李妍結婚,婚後小倆口的日子雖然經常磕碰,總算維持下來了,讓鐵算盤感覺心裏有一絲安慰。可是孫子李懷德娶不下媳婦卻成了李守義的一大心病。好容易誆騙得一雙要飯吃母女,可是新婚之夜那懷德不知道使了什麽手段竟然將那要飯吃女子整死……在侄子李明秋的協助下那一對母女在人世間永久地消失,那件事在鳳棲沒有引起任何波動,鐵算盤心裏連個皺褶都沒有泛起,更不用說感覺不安和犯罪。不久,李明秋就為侄子李懷德說下一門媳婦,文秀的出現給這個家庭帶來了新的歡樂,那一段日子鐵算盤有點忘乎所以,行為做事帶著老頑童的那種神氣。一年以後文秀為鐵算盤生了一個九斤重的重孫子,這幢老宅院內聽到了久違的嬰兒的哭聲。


    鐵算盤一輩子最佩服侄子李明秋,做過的事就不用後悔。管他別人怎樣,隻要自己感覺不虧就行。鳳棲城裏每天都死人,大多數死人都不是壽終正寢,能活到八十歲的沒有幾個,鐵算盤的一生連個傷風感冒都不得。虧死虧死,吃虧的就是死人!無毒不丈夫,誰敢說他一輩子沒有虧過人?可是這陣子,那些被鐵算盤虧死的靈魂一個個在腦海裏出現,讓鐵算盤轉碾難眠。好像終於嚐到了什麽叫做報應,那種折磨讓人難以忍受。


    李守義睡不著,坐起來,點著一鍋煙,暗夜裏閃爍著一絲火星。突然,西廈屋裏傳來了九斤的哭聲,那哭聲是那樣的嘹亮,鐵算盤奮力地驅趕著心裏頭的那些魔影,告誡自己:我要活、我不死!我一死這個家就要垮台,我要等到九斤長大結婚!


    鐵算盤掀開窗簾,看院子內好像有一個鬼影在跳舞,天上的繁星落滿院子,院子內閃爍著無數盞燈。初時,鐵算盤認定那跳舞的鬼魅就是軟饃,軟饃陰魂不散,隱隱約約聽見軟饃在傾訴著什麽……看得真切了,讓鐵算盤脊背發涼,原來是兒子媳婦竹葉,一個逆來順受的女人,這輩子沒有享受過女人應當得到的情感。女人把自己的初夜給了公爹,那是一種悲壯一種無奈,可是女人並不嫌棄自己的憨憨丈夫,因為丈夫才是她的永遠。軟磨之死對於竹葉來說猶如當頭一棒,讓竹葉心靈的堤壩在一夜之間崩潰,女人表達悲壯的形式多種多樣,竹葉用跳舞和說唱的形式來發泄自己內心的憤懣,讓人感到了恐懼感到了不安。


    隻有在這時,鐵算盤才切切實實感覺到了軟饃之死帶給這個家庭的缺憾。八十歲的老人並不糊塗,他不能讓這個家裏再出現任何波動,這個家裏可以沒有軟饃,但是不能沒有竹葉,李懷德永遠無力支撐起這個家庭。鐵算盤穿衣服的手在發抖,穿了好長時間才把褲腿捅進褲子裏頭。可是仍然光著上身,他下了炕,開了門,想把兒子媳婦拉回屋子裏頭。鐵算盤一輩子虧了許多人,但是不能虧竹葉,竹葉才是這個家的主心骨。


    竹葉在暗夜中哼唱一首耳熟能詳的民歌調子,好像是《妹子想哥淚長流》。男女之間的情感是一個永久的話題,竹葉的歌肯定不是唱給鐵算盤,也不會唱給軟饃。竹葉也即將邁進六十歲的門檻,竹葉心中的《哥哥》是誰?這也許是一個永遠的謎。然而,竹葉的歌卻讓八十歲的老公爹流淚。鐵算盤顧不了許多,光身子撲向自己年輕時的情人,喉嚨裏有些哽咽:“竹葉,我娃你想開些,這個家裏離不開你。”


    竹葉閃身躲過公爹的摟抱,跑進兒子媳婦文秀的屋裏,窗上的燈光忽閃了幾下,隔窗子鐵算盤看見兒子媳婦將九斤抱起,看見孫子媳婦蓮藕似的胳膊,肥肥的乳峰脹起……鐵算盤站在院內打了個寒顫,聽到孫子懷德鼾聲如雷。


    鐵算盤回到自己的屋子,盤腿坐在炕上出神入定,腦袋裏不斷地重複著一個信念:“我不能死,我要活下去!這個家裏離不開我,我要活到重孫子結婚!”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天空瓦藍,沒有一絲雲。竹葉將早飯做好,習慣地敲公爹的門:“爹,起來吃飯了。”


    門虛掩著,聽不到屋子內有回音。竹葉推門進入上屋,看見公爹端坐在炕上,雙手合十,圓睜著雙眼,冥然離世。


    埋葬李守義是一個龐大而隆重的過程。李明秋盡到了一個侄子應盡的所有的責任,該來的客人全部到齊,雖然幾個月沒有下雨,人心惶惶,可是埋葬鐵算盤時的鋪張還是讓鳳棲人感受到了李明秋的魅力。嗩呐吹出的祭歌在鳳棲城的上空徘徊,一乘八人抬的紙轎沿著鳳棲街緩緩而行,紙轎的前邊是孝子們拉喪的哭聲,紙轎後邊行走著長長的送葬隊伍,鳳棲縣凡是能來的土豪們全部到位,大多數人不是奔著李守義而來,李明秋的威名猶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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