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一是北方的寒食節,家家都要上墳,祭祀祖先。郭全發起了個大早,扛著钁鍁,為郭家的祖先全陵(修整墳墓),鳳棲習俗,每年隻有清明節和寒食節兩天時間可以全陵。這幾年由於兒女們都不在家,老祖先的墳地部分塌陷,兔子做窩,雜草叢生,全陵也得費一些功夫。


    那是一處不大的山包,埋葬著移民部落幾百名仙逝者,幾乎家家的墳前都擺著祭品,便宜了野兔野雞和老鼠,那些小動物吃飽了沒有事幹,便在墳地裏打鬧嬉戲。即使有人來也不害怕,遠遠地站著,瞪著眼珠子看祭祀者燒香叩拜,好像有點稀奇,不可思議。


    郭全發一直幹到太陽落山,仍然沒有幹完。實在有點累了,終究年齡不饒人,便扛著钁鍁回家。


    走到自家大門前看大門開著,煙囪裏的青煙嫋嫋升起,郭全發有點猶豫,該不是板蘭根又來了?這個可憐的女人!


    人有所得必有所失,郭全發不想為自己重築新巢。奶奶死時爺爺郭子儀也才三十多歲,郭子儀沒有為自己續弦,而是用堅實的肩膀支撐起郭家的基業。郭全發的童年就在爺爺的脊背上度過,郭全發的骨子裏鑄進了爺爺的精神。為了在孩子們心目中樹立一個完美的形象,郭全發必須選擇單身。


    郭全發不敢貿然進屋,郭全發又來到青頭家裏。文慧回來了,長安那個土匪頭目給了文慧許多貴重家具,家裏擺不下,就堆放在院子裏。郭全發還聽說文慧最早跟自己的大兒子郭文濤結婚……後來局勢怎樣演變?郭全發聽得斷斷續續,反正郭文濤以後參加了八路,現在聽說幹得很出色。


    郭全發還沒有進屋,青頭出來了,看起來非常興奮:“全發,趕快回你家去吧,你的大兒子郭文濤回來了!我在村子裏找了你好長時間,不知道你去了哪裏。張鳳和文慧正在你家給你做飯。”


    郭全發怔怔地站著,腦子一下子轉不過彎,大兒子郭文濤今年應該二十四五歲了吧?父子倆已經整整八年沒有見麵……


    青頭看郭全發站著不動,像個傻子一般。開玩笑道:“咋啦,是不是又害怕文濤唾你一臉?”


    郭全發沒有心情開玩笑,甚至沒有聽清楚青頭在說什麽,郭全發完全被一種情緒俘獲,郭全發在老祖墳裏幹了一天,看看自己一身塵土,說出的話有點可憐:“能不能給點水?讓我把自己收拾一下,這幅形象去見兒子,擔心兒子認不出老爹。”


    青頭拿出一把拂塵,為郭全發打掃身上的塵土。郭全發洗完臉,還要在蜇驢蜂的鏡子麵前照照自己,這才仿佛朝覲一般,忐忑不安地去見兒子。


    暮色中郭全發看見兒子站在院子裏迎接老爹的歸來,非常高大,穿一身嶄新的軍裝,英俊瀟灑。


    郭文濤叫了郭全發一聲:“爸!”緊接著張開雙臂,把老爹爹攬在懷裏。


    郭全發在兒子的胸前有點失重,這是郭全發回到家鄉以來,第一次體驗親情,郭全發有點癡迷有點糊塗,竟然問兒子:“你可是文濤?”


    郭文濤重複了一聲:“爸!”


    “爸?”郭全發思考了一陣,爸是什麽概念?郭全發沒有聽說過兒子把爹爹叫“爸”,郭全發問兒子:“鐮把(爸)還是钁把?應該叫大!我是你大、親親的親大!”


    郭文濤笑了:“這是新式叫法,國際上通用。”


    郭全發說得鄭重其事:“老傳統不能丟,還是要叫大!”


    蜇驢蜂出來站在院子內,笑得燦爛:“你父子倆一見麵就鬥雞,叫啥還不是一樣?快吃飯吧,文濤也餓了一天,我說讓文濤先吃,文濤非要等他大回來。”


    青頭早早跳上炕,盤腿坐在中間,把郭全發和郭文濤隔在兩邊。郭全發還沒有想透。青頭一家為什麽要這麽高興?看那文慧偷偷地瞄文濤一眼,臉上泛起了少女才有的紅暈,郭全發猛然間清醒了,這文慧本來就是郭文濤的媳婦!以後聽說胡老二到郭宇村看望郭麻子(胡老二最早是楊虎城將軍的朋友,郭麻子是楊虎城將軍的老部下),看上了文慧的姿色,霸王硬上弓,強迫文慧做了黑道老大的小妾……


    唉!這種事古來有之,不足為奇。看樣子青頭一家想讓文慧跟文濤破鏡重圓……隻要文濤願意,郭全發能想得開。


    吃完飯青頭一家在郭全發家坐了好長時間,好像就等郭全發一句話,然後文慧就在郭全發家住下來……


    郭全發不介意文慧跟文濤重敘舊緣,郭全發完全是為兒子著想,胡老二新亡,最起碼盡七(四十九天)以後再考慮圓房,那樣一來雙方的大人心裏就不會有什麽疑難。郭全發說得真切:“咱們是鄰居,也不需要怎麽張揚,明天讓文濤去給他爺爺奶奶上墳,再去鳳棲城裏告訴他媽媽一下,最好能讓年翠英回來參加兒子的婚禮,雖然是破鏡重圓,我還想設幾桌酒席。”郭全發沒有說胡老二之死,郭全發隻是說,“這件事往後拖一拖,不急。”


    青頭兩口子也不是傻瓜,一下子就猜透了郭全發的心意。蜇驢蜂拉著文慧的手,嘻嘻哈哈跟郭全發告別,郭全發把一家三口送出大門,然後關了門回到家裏,看兒子郭文濤坐在豆油燈下,一臉心思。


    郭全發安慰兒子:“文慧跟你很般配。”


    郭文濤默坐著,久不做聲。


    看燈油將近,郭全發又給燈盞裏添了一些油。


    郭文濤不說自己的事,首先勸慰老爹:“大,我娘也不容易,不要跟我娘上計較。”


    郭全發不去解釋。郭全發還說文慧的事:“男人應該心胸開闊,女人有時身不由己。青頭和蜇驢蜂都是好人,咱們是鄰居,娃呀,不要計較過去。”


    郭文濤從喉嚨裏咕嚕出來一句:“我看見文慧就心裏滴血!”


    郭全發不再說啥,躺進被窩裏,不住地抽煙,兒子則如參禪般端坐在炕上,眼睜著,一眨不眨。


    可能文濤想文慧了。


    郭全發有點後悔,不該讓文慧回家。


    十月天應該白天短晚上長,可是那一天晚上,不知不覺天大亮。


    本來郭全發要陪兒子去上墳,文濤卻說:“大,你昨天勞累了一天,我一個人去。”


    郭文濤跪在自家的祖墳前,內心非常虔誠,也許有些事,隻有經曆過了,才有所感悟。胡老二死了,在延安也引起一些轟動,雖然是黑道老大,這幾年八路軍在長安采購軍用物資全靠胡老二提供。胡老二之死對八路軍不能說沒有影響,曆史上每一個人物都充滿爭議,有爭議才屬於正常。郭文濤受組織委派,又重返長安。回到郭宇村才知道,爹爹回來了,文慧也回來了!


    郭文濤沒有心理準備,但是從內心裏並不拒絕文慧,人對人的愛戀有時候不需要理由,文慧的音容笑貌始終刻在郭文濤的心裏。


    生活,總是充滿變數,人不可能十全十美。盡管文慧是一枚苦果,郭文濤還是決定把文慧吞進肚子裏……


    不遠處的墳堆,開滿鮮豔的秋菊,郭文濤抬起頭,看那百花叢中,鑲嵌著兩顆明亮的眼睛……初時,郭文濤懷疑那是幻覺,靈魂給思念配上旋律。可那眼睛在慢慢地升起,終於蛻變成為一個絕世佳人,文慧!你怎麽來到這裏?


    文慧索性不管不顧,撲到郭文濤懷裏:“文濤,我從你的眼神裏看出,你心裏仍然有我,對不?昨晚聽說你上墳,我就早早地來到這裏等你……文慧也是一個烈女,總害怕我死了,你更傷心。胡老二那老東西這幾年一直生病,沒有粘過我的身,我這身子是幹淨的,你現在想要,就拿去。”


    郭文濤緊緊地摟抱著文慧,在心裏默念:“文慧,我喜歡你身穿紅綾襖兒坐在窗前,我喜歡看見紅燭流淚,我還想揭去你頭上的蓋頭……咱倆的路還很長,我願意跟你攜手走在虹橋上,讓全世界所有的飛禽走獸都來見證我倆的婚禮……”


    猛然間聽見有人咳嗽了一聲,小倆口立刻分開,回過頭。看見爹爹郭全發站在他倆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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