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宇村一下子死了七條漢子,比當年東渡黃河還令人悲哀!東渡黃河時僅僅張大山一人在黃河岸邊跟鬼子拚刺刀,被鬼子打死後扔進黃河之中,其他有的人在亂軍陣中逃回,有的人被鬼子抓到煤礦上當了苦力。可是現在,鮮活的七條生命轉瞬間化為烏有,國民軍對待自己的同胞比日本鬼子還殘忍!


    悲哀的僅僅隻是死者的家屬,其他人顯得有點漠不關心。十年間幾十條漢子無端地死於非命,麵對死亡郭宇村的人們已經麻木。


    最早從悲痛中走出來的是張東梅和呼風雨兩條女俠,盡管張東梅一下子失去了八個親人(包括丈夫葛有亮、嶽母靳之琴、嫂子和侄子侄女、以及兩個兄弟一個妹夫),可是人跟人不同,有的女人麵對親人的死亡撕心裂肺,張東梅輸入血管的卻是仇恨!


    四個女俠搭人梯把十幾顆血淋淋的人頭懸掛在鳳棲東城門的城牆上,返回的途中在仙姑庵周圍的柏樹林裏稍作憩息,隻見風冷颼颼地刮來,無數條鬼影在樹林裏飄移,仙姑庵的上空隱現縷縷火光,逐漸冷卻下來的身體無端地顫栗。


    女人們不信邪,不相信有什麽魍魎鬼魅,相互間看看各人身上臉上沾滿閃著磷光的血漬,又有點莫名地興奮,殺人很恐怖又很開心,女人們不知道什麽叫理智,複仇的欲望使得她們喪失了人倫。


    這就是戰爭,戰爭製造死亡和仇恨,殺人者和被殺者互不相識,卻為了統治者的利益而成為仇人!


    女人們翻身上馬,一路狂奔。太陽升起來了,山路上空無一人,鳥雀子肯定不知道這個世界上發生了什麽不幸,依然唱得開心。


    老婆尿尿溝那一股清泉依然不停地流淌,二月的山泉水依然清涼,四個女俠翻身下馬,看那馬兒渾身已經濕透,迫不及待地把腦袋伸進山泉,清涼的泉水讓馬兒貪婪,等到馬兒喝夠了,女人們才開始收拾自己,洗了把臉,灌了一肚子涼水。相互間對視著,臉上顯出一絲愜意。


    突然,不可思議的一幕發生了,隻見四匹馬兒齊齊地倒下,好像中了槍彈那樣無奈地掙紮,一會兒竟然全都閉上了眼睛,溘然而亡。


    女人們這才有點恐懼,難道說這就是報應?看一隻神龜從山洞內鑽出,瞪著茫然的眼珠子瞅著四位女人,不停地點頭,仿佛禱告,又好像在祭祀人世間所有的不幸。


    其實經常趕腳的漢子們應該懂得,急速奔跑的烈馬猛然間停下來,不能立刻飲水,那樣最容易把肺激炸,慣常的做法是先遛遛馬,讓馬打個滾兒,歇息一會兒才給馬飲水。可是女人們竟然全部疏忽,可憐四匹好馬全部被激炸了肺。


    這也是一種預兆,接下來的戰爭將異常殘酷。女人們不可能脫下衣服洗掉身上的血漬,隻能無奈地對視,然後一步步走上山坡,陽光已經升起來很高,郭宇村還在斷斷續續傳來哭聲,一個紅衣女人依然站在歪脖樹下守望,鳳鵝看見山坡上走上來四個披頭散發滿身血漬的女鬼,嚇得立刻跪下。


    女人們不屑跟鳳鵝搭話,相互間不屬於同路之人。一縷縷炊煙從茅屋頂上升起,活著的人必須打發無聊的光陰。


    迎麵撞上的,那是牛二,一個五十多歲的老男人絲毫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牛二見了女人也不搭話,隻是招一招手,女人們跟隨牛二,來到一片樹林子裏。


    劉奇葆沒有指責四個女俠一句,隻是讓炊事員端上來熱騰騰的飯菜,四個女俠吃飽喝足,張東梅的媽媽、舅媽以及張三分別把孩子遞到張東梅、呼風雨、林秋妹手中。女人們也不管眾多男人就在當麵,解開衣服扣子,敞胸露懷地給孩子喂奶,孩子們一夜沒有看見媽媽,根本意識不到這個世界上發生了什麽不幸,生命需要填充營養才能成長,孩子們吃得非常貪婪,吃完了奶,安心地睡去。


    板蘭葉跟上三位女俠跑了一夜,此刻才有功夫照顧丈夫。其實張東魁要是腿沒有受傷,昨晚上說不定跟隨大家一起出征。大家心裏根本就沒有解放全人類的遠大理想,有的隻是複仇!究竟打仗是為了什麽?可能最確切的解釋是:官逼民反。


    東魁媽媽和舅媽回家去了,停一會兒東魁媽媽又原路返回,拿出自己的一身棉衣,讓板蘭葉換上。媽媽不讓東魁回家去祭祀哥哥弟弟和妹夫,擔心又遇見國民軍突然襲擊。張東魁現如今成了這兩個家庭唯一的男子漢,媽媽也不願意讓張東魁參加什麽八路,媽媽管不住女兒張東梅,但是兒子很聽話。關鍵時刻媽媽絕不能糊塗,當死亡降臨時,女人沒有選擇,隻能堅強。


    該哭的眼淚已經哭幹。二月的陽光開始溫暖,山醒了,樹上冒出了嫩綠。陽光透過樹葉撒在地上,樹林裏變幻著五顏六色的光芒。朝鮮族媽媽此刻守護在唯一的兒子身旁,好像害怕兒子飛走,唱起了憂傷的金達萊歌。


    有時,歌聲比哭聲更令人悲傷。奔波了一夜的板蘭葉依偎在丈夫身邊靜靜地睡去,媽媽讓兒子把腦袋枕在自己腿上,此刻的張東魁有點暈眩,媽媽在承受著多大的痛苦!


    終於,媽媽說話了,聲音是那樣的平靜:“孩子,媽媽不想讓你再離開媽媽一步,媽媽再不想看到血腥!媽媽跟你舅媽現在有四個孫子五個外孫,媽媽的話你聽懂了沒有?這九個孩子全靠你撫養成人。”


    張東魁感覺到了一種壓力一種責任。是呀,當初兩家人從東北大草原逃難至此,就是為了尋找一塊安身立命之地,弟兄幾個老老實實地趕腳掙錢、養家糊口,誰也想不到竟然引來殺身之禍!現在不是你想不想的問題,是大的局勢逼迫你不得不拿起武器!隻要有戰爭就不會有安全,不論你從事什麽職業。可是張東魁沒有辦法跟媽媽解釋,隻能點頭。


    朝鮮族媽媽顫巍巍站起來,滿頭的白發飄逸。張東魁突然把媽媽的雙腿抱住,似乎在哀求:“媽媽,您再坐一會兒,兒子想聽你的歌。”


    看起來媽媽有點猶豫。但是媽媽還是沒有答應兒子的請求:“你舅媽跟三個媳婦在屋裏,媽媽還得回去。可憐媳婦們哭得死去活來,媽媽不能多陪你們。”


    媽媽走了,沿著那條小路。張東魁失落著,無聲地哭。看板蘭葉睡在自己身邊,說著囈語。心的一隅,便湧出無限柔情。遊擊隊員們經過了一夜的焦慮等待,看見了擅自出征的戰友們平安歸來,大家都累了,順勢躺在樹林裏,做起了五彩斑斕的夢。


    把眼光放開,張東魁看見了火光供養著一縷雲煙,在緩慢地飄移,一個身影跪在斑駁陸離的樹陰下,顯得那樣孤獨。


    張東魁知道,那是呼風雨,一個放蕩不羈的蒙古族女人,一隻草原上的雄鷹!女人已經不再年輕,算年齡應該在四十歲左右。在郭宇村生下了四個子女,穀鳳穀鳴已經為呼風雨生下一個孫子。可是此刻的呼風雨,身邊竟然沒有一個人陪伴,女人為了愛情毅然跟上趕腳的漢子出逃,經曆了人世間的風風雨雨,可是四十歲以後依然孑孓一人,感覺中呼風雨不是在祭祀亡魂,祭祀的是逝去的自己!


    張東魁站起來,拖著受傷的腿,朝呼風雨走去。張東魁找不出適當的語言安慰那顆孤獨的靈魂,隻能說:“姐姐,我來陪你。”


    呼風雨突然站起來,發瘋似地抱住張東魁就啃:“男人——讓我嚐嚐,男人究竟是什麽滋味?為什麽男人都那麽脆弱?為什麽死去的總是男人!”


    猛然間聽見板蘭葉站在兩人旁邊,幽幽地說:“呼風雨姐姐,你把我的丈夫啃壞了,要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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