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劉鐵的命有多苦都好,第三日的晚上,雷霆書院南京分院就迎了一行不速之客:總督南京機務、靖遠伯王驥。因為王驥不能再等下去了,丁一據說已和邢寬、張和約定,每日去國子監談論文章,而且南京六部的官員,也開始上雷霆書院南京分院訪問了。


    再等下去,丁一跟南京的的文官集團開始打成一片,而錦衣衛這兩日又是陸續有人從北直隸下來,衛所的指揮使也有數人輪換,那些王驥使老了的人,都紛紛被調到邊鎮或是其他地方的,要知道京師的兵部尚書才是真正的國防部長,南京的兵部尚書,更象是一個榮銜或是擺設,於謙要調動人手,王驥還敢扛著?


    本來京師那邊從皇帝到於謙都要搞他了,別說造反,不管王驥想不想,他壓根就沒這條件。因為京師保衛戰,早把南京的糧庫和武庫都搬光了,他拿什麽造反?不用吃飯麽?而南京的文官都是在養老的,也就是說沒什麽大誌的角色,大家都是混吃等死的貨,造反這麽大風險的事,誰上船啊?有,有一些心有不甘的人,但這些都在活動怎麽調去京師,要他敢放風聲出去,這些人把他賣了就有可能,指望跟他一起造反?做白日夢麽?


    現在再將那些大小軍頭都調換了,王驥總督南京機務是沒問題,憑他的資格也管得動,但要讓底下人跟他扛於謙,或是作亂,那就更加是白扯了。


    他不得不來訪丁一。


    再不訪丁一,就是無形中成了丁一的對頭了,因為不論哪個群體,都需要一個敵人。


    大到國家,忘戰必危;小到學童,也有個‘別人家的孩子’。


    若等丁一糾集文官,再喚起士林,他王某人就成了丁一所需要的敵人。


    但當他坐下來時,和丁一聊不到一炷香的時間,王驥就覺得自己今天來錯了,他壓根就不該來訪丁一。因為在他聽到丁一在京師被學霸虐,而來到南京還是被學霸虐之後,他就認為自己的拜訪,無論他如何放低身段,無論他如何推心置腹,都沒有意義。


    “得見如晉,老夫之幸,好了,已近夜深,就不做惡客相擾了。”他是這麽對丁一說的。


    不過丁一擋住了他,笑著問道:“伯爺屈尊來訪,什麽蓬蓽生輝之類的虛辭我也不提了,又是專選這時辰過來,七十多歲,也饒得您這身板,來去如風。說吧,您要我辦什麽見不光的事,總要說出來,方知有沒有結果。說便是五成的機會,不說,便是沒機會。”


    王驥本欲起身,聽著這話失笑坐了下來,搖頭道:“如晉,這話哄得了節庵麽?”節閹就是於謙的號,他是嫌丁一這話太弱智,讓丁一想想這話能不能打動於謙,如果不能,憑什麽能打動他?南京兵部尚書也是一樣的品級,何況他還封了伯爵,又是總督南京機務!


    “家師無求。”丁一淡淡地回了一句。於謙的私德還是很讓丁一敬佩的,不管他怎麽剛愎自用,不管他怎麽好身後,也不管他如何把握權力,這一點,誰也抹殺不了。而且,丁某人也不可能跟一個剛見麵的王驥,一起去說自己老師的壞話吧?那不單人品有問題,而且也隻會讓對方看輕自己。


    王驥聽著白眉顫動,輕笑道:“無求則無欲?或是所求者大?”


    “公不能及。”丁一簡簡單單一句話,就將王驥嗆得沒法說下去了。


    王驥當然做不到,無論他怎麽扯了,就於謙那極其變態的私德,基本是不可能有人做得到的,不好財產不說,四十八歲正當壯年,喪偶,不納妾;石亨代於謙兒子請功,於謙噴人家是恂私。


    丁一看著王驥,對他說道:“故之,莫論吾師。伯爺若有教於我,學生洗耳恭聽。”


    王驥喝了一口茶,他是數朝元老,又掌大軍日久,城府是極深的,根本就難以在他麵上看出喜怒來,沉吟了半晌,卻是笑著開口道:“如晉可聽過一句俚語:有狀元徒弟,無狀元先生。”


    丁一點了點頭,這句自然聽過,他等著王驥說下去,但這須發皆白的靖遠伯卻就起身告辭了,丁如晉一路送王驥出去,臨到門口時,跟在丁某人身邊的劉鐵便見著,自家先生神差鬼使突然又發起臆症來:“公知何處有綠礬?”問王驥一個總督南京機務、靖遠伯,知不知道哪裏有綠礬,這不是發臆症是什麽?


    饒是王驥城府極深,也不禁為之一愣,因為一下子沒反應過來,過了半晌才開口道:“節庵安能教某暢意?不必謔戲。”便離去了。劉鐵看著真是出奇,這臆症恐怕是會傳染的,這不?王驥就被自己先生傳染上了不是?


    問他哪裏有綠礬?這老頭說於謙不能讓他暢意,別開玩笑了。這不是問答雙方都是腦子有病還病得不輕的體現麽?


    丁一在王驥走後,卻是久久在想王驥說過的話,為什麽這老頭兒,會說有狀元徒弟沒狀元先生的這句話?他禁不住問劉鐵:“你聽過這句俚語吧?這有什麽深意?不就是說名不見傳的先生,教出的弟子考上狀元的就有,因為先生是狀元,而徒弟能考上狀元的就不見得麽?說的是做人讀書要靠自己悟性和勤快,師傅領入門,修行靠個人嘛!不是這樣嗎?”


    “本就是這樣啊,依弟子想來,那靖遠伯歲數大了,老人家有時總會說些車軲轆話,有時會有所頓悟……”劉鐵在邊上腹誹著,先生您很多時候也這樣好麽?恐怕這臆症不單老年人才有的,輩份一上去,搞不好也會有。


    若是這般,大約丁某人的念想也許就少了許多。


    隻不過書院門前哨衛少年入報,說是有人求見,丁一聽著甚奇,要知道此時雖隻是夜裏八九點,但這年代不是千百年後,尋常人家這時早就準備入睡或是已經入睡了,走馬章台買笑青樓的,也該早些時候就出去了,這時辰來訪,倒是有點古怪。


    但是接過拜帖看了,丁一卻就釋然了,原來是這位!


    因為這拜帖的持有者,很客氣,或者說很小意,把自己擺到一個很低的位置,用的是一種晚眷生拜見師長的態度,他把自己的生平、出身都具在帖上,例如上麵寫著的:……正統十二年丁卯科解元,正統十三年戊辰科第二甲第一名傳臚……萬安叩首。


    萬安啊,丁一看著就笑了起來,先前在來南京的路上,還在想起這位偉哥首輔呢(據說後來他是靠送類似“偉哥”的東西給皇帝才當上首輔的)。劉鐵在後麵看著就皺首,先生看怕又要發作?怎麽無緣無故,突然笑得這麽詭異?來的又不是小娘子,難道說先生好那啥?劉鐵想著打了個冷戰,不禁括約肌一緊,下意識袖手於後護擋。


    “跟他說我已睡下了,實在不方便見客,望萬編修海涵,名帖是不敢收的。”丁一說罷,教那哨衛弟子重複了一次無誤,但是想了想,還是叫過劉鐵,對他道,“畢竟是翰林院庶吉士,二甲第一名傳臚,算了,還是你跑一趟,不要顯得丁某人太傲踞了。”


    劉鐵接過那拜帖,便和那哨衛少年一同出去。


    丁一行去小花園看了,便有擔任此地哨衛的少年喝問口令,看來謝雨城做個教官倒是勝任。答了口令問了回令,丁一走近了便問那少年道:“可有怪先生待你們不好麽?這些日子,累嗎?”


    少年本是極累的,但被丁一問及,卻是挺起胸膛來答道:“回先生的話,累是累些,尚能勝任。”


    丁一被他那板著臉的樣子逗得笑了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從懷裏掏出一包點心遞給他,卻是從國子監回來的路上買的:“一會下了哨才吃,記得要分給暗哨。”誰知那哨衛少年眼眶就紅了,淚水便淌了下來。


    人就是這樣,若是咬牙這麽撐著,多苦多累,習慣了也就麻木,這艱苦之中,丁一來好語相慰,又掏出點心相贈,難免就教少年想起家中父母,猶是他父親還沒有在土木堡戰死之前的溫暖日子。


    丁一抱著那少年,好聲勸說著,因為他知道這些少年的確是累的,每天上午丁一親自操刀那一個時辰的數學課、之後謝雨城和那幾個教習的軍事正課、晚飯後請來秀才教的識字課,還有各種勤務崗哨,隻有五十人,後花園兩人、小花園兩人、後門前門各四人,每班哨就有八個人,六個時辰十二個鍾頭,每時辰換一次哨,就是四十八人,不用站哨的兩人,明天是要輪值大門崗哨一整天的。


    這麽高的強度就算是成年人都累,別說半大小孩子,但丁一實在沒太多時候,他不可能等到他們十八歲了再來做這些事。不論是英宗的被囚還是將來於謙的死,無一不向他揭示著,隻有握在手裏的力量,才是最堅實的保證。


    “爹爹!”那少年在丁一懷裏,哭著、哭著卻是這麽叫道,他錯把丁一堅實的懷抱,當成已逝去的父親。(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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