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上,小壽星照例被抱出來和大家見麵。畢竟大了一歲,不像去年那樣滿臉不高興、直打哈欠,這一次,弘曆卻是興趣盎然,他大睜著烏溜溜的黑眼睛,把席間每一個人的臉,仔仔細細盯著瞧,有時候瞧不清還要湊過去,弄得胤禛都不好意思了,弘曆那樣子,簡直像妄圖在人家臉上挖出個洞來。


    起初,胤禛以為他是瞧那些好看的,那些臉長得周正的、被人們譽為美男子的人,但後來他發覺不是如此,例如有人帶著自己的兒子,那十七歲的後生非常英俊,輪廓分明,有點兒像年輕時的阿湯哥。


    然而弘曆隻掃了他一眼就別過臉去,卻抓著那後生的老爹使勁兒瞧。


    老頭子有什麽好瞧的呢?上年紀的人,臉上都是褶子外加老年斑,容貌也是稀鬆尋常,一口黃牙歪七梭八。但弘曆就是瞧得津津有味,挪不開目光,好像瞧見了大美人,弄得胤禛啼笑皆非。


    “掘地三尺。”後來安德烈和胤禛這麽說。


    胤禛沒聽懂:“什麽?”


    “就是說,他在收集這個人的信息。”安德烈笑道,“去年無法做到,是因為去年大腦發育得還不夠完善,信息太多而且又無法處理,使他感到疲倦挫敗,所以去年才會打瞌睡。今年看來功能健全多了。”


    胤禛更加吃驚:“就光這麽瞧著人家的臉就能收集信息?!”


    “絕大部分信息都可以收集到。”安德烈說,“如果再大幾歲,信息會收集得更多。”


    說得像台計算機,胤禛暗想。難怪他不瞧年輕後生,年輕人思想單純,閱曆淺,幾乎沒多少複雜信息。


    但另有一部分人,無論老幼美醜,身份高低,弘曆一概沒興趣,後來胤禛才琢磨出來,那都是出身優渥、性格平庸、見識短淺、思維簡單的類型,就胤禛記得的史料,這些人往後也沒什麽出色的作為。


    ……想來,能獲取的信息量非常小。


    弘曆仍舊很害怕安德烈,所以今次胤禛也沒把安德烈安排在酒席上,但他避免不了倆人見麵,一看見安德烈,弘曆就死死抓著胤禛的衣服,往他身上貼,小臉兒繃得緊緊的,眼睛瞪得如鈴鐺,像一頭害怕之極的小老虎:又想撕咬,又想逃跑。


    那表情連胤禛都看出來了,兒子在拿自己當擋箭牌。


    安德烈卻隻是笑笑,溫和地摸了摸弘曆的腦瓜:“大了一歲,更懂事了,這就好。往後要聽阿瑪和額娘的話,別自作主張。”


    很尋常的話語,胤禛聽著卻總覺得語帶雙關,要求兩歲孩子不要自作主張,不是誇張了麽?


    今天雖說是小壽星的生日,其實絕大部分人,都是衝著雍親王來的,孩子充其量隻是個道具,所以當弘曆把每個人的臉瞅得夠了,明顯意興闌珊了,胤禛就讓乳母把他抱回房去。大人們,則仍舊在前廳吃酒聽戲熱鬧著。


    回到席間,胤禛聽了一會兒戲,又隨意往人群裏看了看,卻發現九阿哥不在席間。不光九阿哥不在,斯傑潘似乎也不見了蹤影。


    胤禛並不知道,就在此刻,九阿哥避開了酒宴的人群,獨自一人穿過花徑,向屋子後麵走去。


    他發現斯傑潘不在位置上,是在十分鍾以前。


    九阿哥被一個官員拉著談了些官場上的事情,又被那官員借機引薦了幾個人,談話約莫持續了二十分鍾。等到交談結束,九阿哥回到座位上,這才發現斯傑潘不在。


    “他去哪兒了?”他問小廝。


    “說是去衛生間。”小廝說。


    斯傑潘在細節方麵有一種令人啼笑皆非的執拗,堅決不肯融入大清的語言環境,人家說是去茅廁,他非要說去衛生間。這一兩個月下來,九阿哥身邊的小廝也習慣了說“衛生間”這種詞。


    九阿哥點點頭,然後他知會了一聲,往屋後麵走。一邊走,九阿哥一邊按了按胸口,那兒,硬邦邦的。


    隔著衣服料子,他都能感覺到那件東西的冰冷,金屬的涼意滲透了他的手指,讓他的心窩都涼透了。


    他知道他要去哪兒,這幾年和胤禛熟,來過雍王府太多次。期間他遇到了胤禛身邊的小廝,那小廝告訴九阿哥,剛剛他身邊那個洋人說要找他來著。


    “他說九爺您往這邊來了……”那小廝滿臉困惑地說。


    九阿哥隻淡淡點頭,沒說什麽。


    今日熱鬧的是前院,仆人們都在為賓客忙碌,九阿哥幾乎沒碰見什麽人。他一直走到弘曆和鈕鈷祿氏居住的屋子,還沒走到門口,九阿哥就聽見了女性的尖叫,然後是桌椅倒地的聲音,還有孩子淒厲的哭聲。


    九阿哥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


    他三兩步衝上前去,一掀門簾。


    屋裏,鈕鈷祿氏還有弘曆的乳母,兩個女性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地上,翻倒著茶杯和凳子。


    金發的男人坐在床上,懷裏緊緊抱著孩子。


    他的手裏,握著一柄寒光閃閃的匕首,匕首的刃部,正比著弘曆的喉嚨。孩子大哭著拚命掙紮,嘴裏還在喊:“九叔,九叔……”


    他細細的幼兒嗓音,聽起來淒慘之極,但他的四肢卻被成年人的手臂死死固定著,怎麽都掙不脫。


    九阿哥盯著斯傑潘那張臉,他的身上在發抖。


    斯傑潘的臉上,卻絲毫神情都沒有,他抬頭看看九阿哥,語氣淡淡道:“原來,你早料到了。”


    九阿哥掏出那把槍,將槍口指著斯傑潘。


    看見那把槍,斯傑潘才微微一愣:“我以為你會用刀。”


    “弘曆的額娘怎麽了?”九阿哥冷冷道,“你把她們都殺了麽?!”


    “沒有。”斯傑潘搖搖頭,“隻是麻醉劑,一個小時之後,她們會自然醒過來的。”


    “你是從哪兒得到的麻醉劑!”


    “事到如今,胤禟,你還想知道這些麽?”


    九阿哥隻用槍口對著他,不出一聲。


    斯傑潘像是沒看見槍口的威脅,他低頭看看弘曆:“胤禟,你早料到我會對弘曆不利,是不是?為什麽你不提前預警四爺他們?”


    九阿哥咬牙道:“放開他!”


    斯傑潘卻如置若罔聞,他手中匕首,仍舊壓在孩子的頸動脈上,弘曆似乎知道輕重,隻是掙紮四肢,脖頸卻絲毫不敢亂動。


    “為什麽?胤禟,你為什麽不提前預警?”斯傑潘又問。


    終於,九阿哥啞聲道:“除非我親眼看見,否則,我不會讓他們把懷疑加在你頭上。”


    斯傑潘抬起頭,他忽然,笑了笑。


    隔著這麽近,九阿哥清晰地看見,一層淚霧,迅速蒙上斯傑潘的藍眼睛。


    一滴大大的淚,落在弘曆嶄新的紅色綢衣上。


    九阿哥一個激靈!


    他失聲大叫:“你是被逼迫的!對不對!斯傑潘你先放下刀!告訴我,到底是誰逼你這麽做!”


    斯傑潘不動,他隻低下頭,怔怔看著弘曆:“……胤禟,我已經不是個活人了。”


    九阿哥一愣。


    “我是個喪屍。”斯傑潘抬起頭來,淒然望著九阿哥,“我已經沒救了。”


    “胡扯!”九阿哥厲聲打斷他,“你現在好好的!”


    “嗯,可是今晚十二點,就會變成喪屍。”


    “……”


    “還記得我喝下去的那杯茶麽?那杯讓我又聾又啞又瞎的毒藥。那就是藥物在改造我。讓我五感盡失不是它的目的,讓我變成喪屍才是目的。”


    九阿哥隻覺得,前心後背冰冷冷的,冷汗已經浸透了他的幾層衣服。


    “不可能。”他嘶聲道,“這不可能!一定有辦法!斯傑潘你別做傻事,放下刀,有什麽我們一塊兒商量……”


    “沒有用的!”斯傑潘突然大吼,“我死定了!還有幾個小時,我就會變成喪屍!我會把你們所有人都咬死!”


    九阿哥隻覺雙腿發軟,他向後退了兩步,斜靠在門邊上,舉著槍的手臂,也一點點放下來。


    “到底是怎麽回事?”他吃力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問。


    “那杯茶,確實是人家送給你喝的,胤禟,可他們不在乎到底是誰喝這杯茶。你也好,我也好,四阿哥也好八阿哥也好,隻要喝下那杯茶,就會變成他們的傀儡,被他們要求做事……”


    “做什麽事!”


    斯傑潘低頭看看哭得臉通紅的弘曆,他一眨眼睛,淚水也紛紛落在弘曆的臉上。


    “完成後續的改造。”他輕聲說,“胤禟,你還記得紅龍和你說過的麽?這孩子眼下還是個半成品,還未完工。他必須不斷服用一種特殊‘食材’,那食材的主要成分就是喪屍體液,這胚胎本身就是靠喪屍病毒產生的,病毒殺得死我們,卻殺不死他,對他而言反倒是營養劑。如果不給他繼續服用,他就始終隻能停留在……停留在目前這種低能兒的狀態。”


    低能兒?九阿哥暈頭暈腦地想,這麽聰明的小孩子,會是低能兒?


    “……可是一旦完工,他會變得非常殘忍,沒有人性,他會將你們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就連四爺他都不會放過的!胤禟,不管怎樣我們都不能讓弘曆走到那一步!”


    九阿哥沒聽懂,但此刻他也不打算聽懂,他定了定神:“好。我聽你的。眼下先別說這些,你把刀放下!斯傑潘你放心,我會去和四哥說的,我們一起來想辦法……”


    “沒有辦法的!隻剩幾個鍾頭了!”斯傑潘的聲音帶上了哭腔,“如果我不答應,他就會像當初殺碧桃一樣,讓我立即變成喪屍!”


    “什麽?!”


    “……碧桃不肯害你,胤禟,她是被強行注射的藥物,她支撐著跑到後麵去,其實是想來警告你的。可是時間不夠了,在半路上她就變成了喪屍。”


    “告訴我那人是誰!那人到底在哪裏!”九阿哥嘶啞著嗓子喊,“我要親手殺了他!”


    “你找不到他。”斯傑潘搖搖頭,“那人是個職業殺手,他每次見我的容貌都不一樣,他也不肯告訴我他的真實身份,他說,我不用問那麽多,隻需要乖乖替他完成任務——可我不想這麽做!”


    他們鬧了這半天,外頭還是沒動靜,九阿哥腦子飛轉,本來女眷住的地方,也專門有家丁看守,就是為了保證弘曆安全。但今天人太多,家丁都被派到前麵去幫忙了,院子太大,而且斯傑潘和胤禛他們一向熟,他和九阿哥這麽進來,根本沒人能留意到。


    斯傑潘說到這兒,自己在肩頭蹭了蹭臉上的淚水,又用力吸了吸鼻子。


    “胤禟,殺了我吧。”他抬頭,滿臉是淚地望著九阿哥,“與其變成喪屍,最後死在別人的棍棒底下,我寧可讓你親手殺我……”


    “胡鬧!休想!”九阿哥咬牙怒罵,“你給我放下刀!神經病!我不會殺你的!”


    斯傑潘仿佛早有準備,他緩緩點頭:“好,如果你不殺我,那我就殺他。”


    九阿哥眼看著,斯傑潘手中那鋒利的匕首,在弘曆細嫩白皙的脖子上,輕輕一劃!


    孩子慘叫起來。


    九阿哥條件反射地舉起槍,他的手指扣在扳機上!


    “不要傷弘曆!他還是個孩子!他才兩歲!斯傑潘你別逼我!求你別逼我!”九阿哥聲音都變得調不成調。


    “我不想變成喪屍,胤禟,這是我最後的要求,”斯傑潘的臉部肌肉奇怪地扭曲著,他哆嗦著嘴唇,滿眼哀求地望著九阿哥,“你隻要開槍就行了,瞄準頭部,一槍殺了我,一切都了結了!記得打我的頭,胤禟,不然是沒用的!”


    九阿哥舉著槍,一動不動。


    倆人的距離不遠,房間狹窄,逃無可逃。如果他開槍,子彈必定能打中斯傑潘。


    難道,他真的要開槍?!


    見他不動,斯傑潘咬咬牙,又在弘曆的脖子上劃了一刀!


    九阿哥崩潰大叫:“不要傷他!!”


    “那你就開槍啊!”斯傑潘好像癲狂了,“開槍!開槍!就像你殺死那兩個斯傑潘那樣!衝著我的頭,瞄準開槍啊!”


    九阿哥舉著槍,呆呆望著他。剛才斯傑潘那句話,像水銀做的小蛇,哧溜鑽進了他的心髒!


    是的,他已經殺了兩個了,這第三個,也同樣逃不脫。


    這不就是他和斯傑潘的宿命麽?


    他不是早就預料到了麽?不然他準備槍做什麽?


    握著冰冷的槍體,九阿哥的食指壓在扳機上,他仿佛看見了下一秒,致命的子彈從槍膛裏飛射出去,正中斯傑潘的眉心。近距離的火藥,炸出一大塊血肉,血和骨頭碎片四處飛濺,白色的粘稠物跟著湧出來。俄國人沉重的身體晃了晃,歪倒在地上……


    是的,隻要他開槍。


    見他良久不動,斯傑潘咬了咬牙,他忽然一把將弘曆按在炕上,高高舉起匕首,匕首尖對著孩子的胸口,那是心髒的地方!


    “開槍!胤禟!我數一!二!……”


    斯傑潘的話還沒說完,有東西飛過來,擊中了他的額心!(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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