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李琳玥最是爽直活潑的人,聽了這問話卻忽得扭捏起來。


    她咬著嘴唇說道,“上兩月我三叔娶親,祿國公夫人也來了,和我母親單獨在一塊說了好些話。後來三叔的親事過了,母親問我,願不願意嫁到大舅母家來。”


    她臉色緋紅,聲音低得不能再低,“說的是五表哥。”


    五表哥,是指大房嫡出的五爺元顯,祿國公夫人則是是顧元顯的嫡親外祖母。


    琳玥對著永寧侯夫人忽然拘謹規矩起來,是想要在未來婆婆麵前留個好印象吧?


    看起來琳玥對這門親事是滿意和期待的,不然她眼神裏的害羞帶喜是什麽?


    也難怪,顧元顯生得英俊挺拔,是永寧侯嫡出的次子,今年剛滿十八,領了禦前行走的差事,品秩雖然不高,將來的前途卻不可限量。中表之親,年貌相當,性情脾氣又都彼此知根知底的,尋常人看來的確是天作之合的佳配。


    可明萱心裏便總覺得有些怪怪的。嫡親的表兄妹通婚,生出畸形嬰孩的概率很高,前世生物課上放過的宣教影片仿佛又在回放,那些片段令她心裏不安。


    來這裏已經三年,因在孝中的關係,她從未踏出過永寧侯府的大門。她適應這時代很有些艱辛,為了不出差錯,每日隻在安泰院和漱玉閣間走動,與府裏其他的姐妹碰麵的機會很少,六姐不愛搭理人,八妹心高氣傲,九妹心思深沉,十妹又太跋扈了些。她們似乎不願與她交好,她也不想去親近她們。


    倒是琳玥,去年在漱玉閣住了兩月,朝夕相處的,彼此性情相投,惺惺相惜便成了朋友。


    明萱想了想,問道,“這門親可議定了嗎?”


    琳玥搖了搖頭,“母親有些心動,本來這回她也要進京的,可是臨要走時祖母忽然得了急病。我們家人多,大嫂新近才掌事,祖母這麽一病,母親怕大嫂顧不過來,隻好等過一陣子再說。”


    她微微垂眸,“外祖母也希望這親事能做成。”


    明萱琢磨著想要用什麽理由來提醒琳玥,可絞盡腦汁都找不到個實例。


    這年代盛行親上加親,姨表兄妹通婚屢見不鮮,未出五服的就更多了,倒還真沒聽說過哪家生出過怪胎來,祖父和祖母就事姨表兄妹,嫡出的三子一女個個都很健康聰明。她若是開口就說夫妻血脈相近易產畸嬰,琳玥不隻不信,隻怕還會覺得她存心詛咒吧?


    倘若這親事勢在必行,她又何必平白讓人覺得晦氣。


    況且,也不一定會那樣巧的。


    明萱想說的話,憋了許久,又全部咽了回去。


    到了晚間,侯夫人早早命人在西花廳擺上了接風洗塵的宴席,共擺了三桌。


    永寧侯顧長啟和世子顧元昊招呼著李東祈坐了東桌,五爺元顯六爺元易挨著,二老爺顧長明挨著兩個兒子二爺元昊三爺元晉,庶出的四老爺顧長安帶著七爺元晝也陪著一起坐。


    朱老夫人坐了西桌上首,把琳玥和明萱叫到左右挨著坐下,明荷明薔明蕪明芍陪坐,世子夫人蔡氏在一旁服侍。


    侯夫人則和二夫人簡氏,四夫人薛氏,二奶奶張氏,三奶奶方氏並家裏年紀略小的幾個少爺小姐坐了一桌。


    都是骨肉至親,李東祈也是慣常來的,因此男女賓客之間並沒有用簾子隔開。


    明薔的臉色有些憔悴,自從前幾日她鬧過那一場後,老夫人和侯夫人便就對她冷了下來,同住一座院子的明蕪更是連照麵都不曾與她打過。她終於明白這次精心準備的謀劃雖免除了她嫁給建安伯的危機,但付出的代價卻遠比想象中的大。


    投繯之前,家裏的嫂嫂姐妹都讓著她,仆婦奴婢個個都捧著她,便是出門去別人家裏作客時,也從未有人低看過她。


    可這才幾日光景,一切卻都變了模樣。嫂嫂姐妹們都遠著她,仆婦奴婢們也都張狂起來,要來的熱水不熱,該送銀霜炭來的送了灰炭,便是去廚房要個分例之外的雞蛋羹,也要出錢買了,那些素日裏來往親密的手帕交,前幾日還說要請她家去玩的,這幾日送出去的信卻都如同石沉大海。


    明薔終於明白,沒了侯夫人的寵愛,她就好像是被剝光了身上披著的裘皮,富貴沒了,前程沒了,連旁人的敬重也沒了。她隻是個婢子生的庶女啊,哪裏有恃寵而驕的權利?可這道理,現在明白也已經晚了。


    白天她有心想去宜安堂請罪,卻無意中聽到侯夫人身邊得用的瑞嬤嬤說話,臨南王近日不知怎得想娶繼妻,朝中不少官宦大員都在暗地裏琢磨呢,侯爺也動心了。那瑞嬤嬤臨了還譏諷地說道,八小姐看不上建安伯,如今便現送個王妃給她當。


    明薔素常跟著侯夫人出門的,知道臨南王是鎮守南疆的藩王,富有一方財政,掌握一方兵事,手中既有錢又有權,是眾家都想巴結拉攏的人物。


    可他卻是個過了五十的糟老頭子!


    南疆那地方又蠻荒偏僻,聽說還多蛇蟲鼠蟻,她過慣了盛京中豪奢富貴的生活,不可能願意去嫁給萬裏之外蠻荒之地的一名糟老頭子,縱然他是王爺又如何?他都比自己的父親還要老!


    明薔忽然很是後悔。


    建安伯雖然素有好色的名聲,那些虐殺婢妾的傳言也很嚇唬人,可相貌卻是出了名的俊美。從前家宴時,她曾見過幾次的,他還衝她溫柔地笑過,現在冷靜下來想一想,說話行止那樣溫柔的人不該是個暴虐的狂徒。


    不該的。興許,隻是個誤會。但現在什麽都晚了。


    明薔從來沒有這樣懊惱過。她不要嫁給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臨南王,所以必須要想個法子做些什麽才好!


    她偷偷將眼瞥向東桌,表情忽晴忽陰,晦暗不明。


    明萱恰好與明薔對著坐,她見明薔神情怪異地偷看東桌,便順著她視線望了過去。


    那邊高談闊論伴隨著觥籌交錯,氣氛很是熱鬧,大伯父似乎興致很高,不斷地使人給倒酒布菜,兩位叔叔也都喝了不少,哥哥們的臉上個個都布滿紅酡。其中以李三爺東祈景況最差,他原本長得白皙,此時酒氣染出的紅暈卻從額頭一直蔓延到了脖子根,看他眼神迷離,想來有七八分醉了。


    明萱有些奇怪地看了明薔幾眼,直到琳玥叫她才回過神來。


    因明日就是臘月十八正日子,用完晚膳,朱老夫人便發話讓眾人散了。


    隴西來的信上已經把兩家要結親的想法提過,她當然樂得外孫女長久留在自己跟前,晌午時已經叫了侯夫人過去,打算等壽宴過了,就去合庚帖下文定將親事定下來。以後有的是時間相聚,也不差眼前這點,因此老夫人爽快地讓琳玥跟著明萱回去,沒有留她繼續說話。


    琳玥舟車勞頓,有些倦乏,又聽說明日女客繁多,恐怕到時還需要她幫著應付,便早早地洗漱完歇下了。


    但明萱卻有些輾轉反側,翻來覆去睡不著。


    晚膳時,明薔臉上的表情太讓人不解,分明是下定了什麽決心,可到底是什麽呢?她不是已經用投繯逼得侯夫人不敢再提建安伯的那門親事了嗎?那麽,她到底還想要做什麽?家中的幾個姐妹都到了待嫁的年齡,有前幾夜明薔的算計在前,她怎麽都覺得有些不安。


    不要再出什麽差錯才好!


    明萱偷偷掀開窗格,一股冷風灌了進來,她不禁打了個噴嚏,驚動了外廂守夜的雪素。


    雪素披了件襖子躡手躡腳進來,見屋子裏涼涼的,有些發急,“小姐怎麽開著窗?”


    明萱望著東南角月錦閣的燈火滅了,這才將窗合上,“不知道怎麽,我覺得心裏慌慌的。”


    她勉強笑笑,“也許是我多想了。最近這幾日,我好像有些太過小心。”


    雪素服侍著明萱躺下,替她掖好被,“小姐早些睡吧,明日是您這三年來第一次待客,您不打足了精神可怎麽行?我聽廚房上的婆子們說,壽宴上光女客就有二十來桌呢!”


    提起這個明萱心裏就有些發慌。


    她雖平時有心記住了盛京中各府小姐的姓名出身脾氣,但到底是沒有見過真人的,隻憑聽來的“細長臉”“丹鳳眼”“膚色白皙”這些難分辨的詞,根本就不可能真的將人對上來。


    若是她弄錯了,該怎麽辦?


    一個人的性子,或許會因為遭遇巨變而有所改變,可總是有過往痕跡的,不可能像全然換了個人。


    祖母疼惜她,所以從不和她提過去的事,倘若不是如此,她一準是熬不到現在立時就要穿幫的;她深居簡出,與人不大接觸,很少有與人說到過去的時候,偶爾有姐妹談及小時候雲雲,她要麽就避開,要麽就笑笑不說話。因此,這些年才可安然過來了。


    可真正的顧明萱,性子跳脫,為人爽直熱情,公府侯門中相交的姐妹有好些的,盛京中的公侯小姐,幾乎個個都與她有交往。若是她們說起什麽問起什麽,明日那樣的場合,她是非答不可的。倘若被人發覺到她不妥當了,該怎麽辦?倘若失去部分記憶的說法糊弄不過去,又該怎麽辦?


    明萱正自發愁,忽然聽到雪素“撲哧”一笑,“您瞧表小姐,睡得那樣香,嘴唇還彎著呢,定是夢到了什麽好事。喲,眉毛還在動呢,明晨起身,您可一定得問問她,到底做了什麽樣的美夢那麽高興。”


    她側頭望了過去,瑩瑩燭火下,李琳玥笑得真甜。


    明萱的嘴角不由也彎了起來。


    臘月十七的夜,月色如水,萬物寂靜無聲,漱玉閣安謐恬和。但永寧侯府的茂春園中,卻正上演著最醜惡的美人心計。(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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