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陽春三月,屋子裏仍存濕氣,但外頭豔陽高照處卻春光正暖,永寧侯府的後花園出了名的景致怡人,原本這樣的天色帶著女客去遊園是最好不過的了。


    隻是明萱此刻心中藏了心事,見顏青璃也有幾分惴惴不安的焦灼,哪裏還有興致去做那等閑情雅致之趣?因想著園子裏灑掃伺候著的仆婦眾多,她又不好將那些人支使開去與顏青璃單獨說話的,隔牆有耳,太不方便了。她想了想便笑著對薛氏說道,“我請顏小姐到漱玉閣坐坐去。”


    薛氏有私話要對兩位布政司高官的夫人說,事關顧長安的前程,她心裏早就緊張得緊,可偏又礙於李夫人的侄女在此,有些話便不大好開口說,這會見明萱願意陪著出去,已經千好萬好,哪裏還會管著她們是去遊園還是去漱玉閣閑坐?


    她忙點頭回以笑顏,“去吧。”


    明萱請了顏青璃同乘一座軟轎,小素和顏家的丫頭則跟在後頭。


    轎子剛起,顏青璃一雙晶瑩美目泫然欲泣,她揣著滿臉委屈低聲說道,“七小姐,其實我是……”


    明萱打斷了她的話,“我知道。”


    她靜靜看了顏青璃一眼,嘴角勉強堆出幾分苦澀笑意,“今日是原來服侍我的丫頭的好日子,我那院子裏的丫頭婆子多去她那兒幫著慶賀道喜了,所以這會子我屋裏很是清靜,有什麽話等過去了再說。恰好……我也有事想要問你。”


    顏青璃臉色微愣,她猶豫再三,終是點了點頭。


    等到了漱玉閣,明萱先吩咐了院子裏留置的婆子燒茶煮水,又讓小素去準備茶點,這才請了顏青璃入至內屋,等到茶水點心俱都擺上桌案,她想了想又解釋著說道,“院子裏得用的人都不在,若是招待不周,還請顏小姐海涵。”


    倒不是誠心要怠慢了客人的,若不是見彼此都有話要說,她原也不必偏將人帶回來漱玉閣,隻是不論這親事做不做得成,這些該要客套的話卻總是要說的。


    顏青璃忙搖了搖頭,“七小姐過謙了,承蒙接待已是青璃的榮幸,哪裏還敢說那些的。”她抬眼瞥向侍立在明萱身後的小素幾眼,輕咬著下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眉目間的哀愁與擔憂寫得滿滿的,怕是心底藏著的話都已經推至喉嚨口,不吐不快了。


    明萱見狀便忙對著小素說道,“我與顏小姐說會子話,你帶著這位姑娘出去外廂用些茶水,若是我有事喚你,你再進來。”


    小素很是識趣,她點頭稱是,便手腳麻利地領著那丫頭出去。


    內室的門才剛合上,顏青璃卻忽然噗咚一聲跪倒在地,她語聲含泣地說道,“求七小姐救救我哥哥,救救我們顏家吧!”


    明萱心頭一震,急忙將顏青璃扶著起來。


    她嘴唇有些微微發顫,但聲音卻強自保持著鎮定,“你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怎麽能隨意向人下跪?快坐下,有什麽話咱們好好說。顏家到底發生了何事,你哥哥又怎麽了,你總要與我說清楚來龍去脈,我才好曉得該如何處事的。”


    腦海中隱約閃過無數中令人悲觀絕望的念頭,其實心底甚是害怕的,但她習慣了見招拆招,不論遇到什麽事,總想著隻要冷靜將千頭萬緒厘清,說不定還有絕處逢生的機會。


    顏青璃的眼淚便嘩然而下,“下月中旬便是今科春闈,我二哥讀書刻苦,天分又高,太學院的師生皆看好他這科能金榜題名的。開科在即,這幾個月原是發奮的時日,可自從上月之後,二哥便時常晚歸,臉色也一日差過一日。他素日人就消瘦,我們家人都以為他刻苦用功,因此開始還並不曾在意。若不是前些日子他忽然昏倒,我們還不知道他竟受了那樣的苦。”


    她抬頭淚眼婆娑,眼中隱約帶著幾分憤恨與不滿,“身上都是鞭痕,有深有淺,有新有舊,我大哥有位友人曾在都察院當過差的,認出這是從前都察院下頭隱衛逼迫人的手段。可憐我二哥的身子本就贏弱,遇著了這樣的事受了那樣嚴重的傷,卻還不敢跟家裏人說……”


    明萱先是一驚,隨即便忍不住苦歎起來。


    都察院原隻主掌監察朝局彈劾朝臣以及建議政令,督察禦史乃是文職,專以糾劾百司,辨明冤枉,是皇帝的耳目風紀。但五年前韓修任了左都禦史之後,便漸漸有所轉變,隱衛是他在先帝授意下一手建立起來的,初時專使刺探打聽消息之用,後來韓修愈發得到先帝寵信,手中被賦予的能限便也越多,隱衛配備了武器,還漸漸有了邢供的權利。今上登基,韓修雖入主中書省,隱衛明麵上易主,實則卻仍舊隻聽他一人。


    明萱與韓修的那段往事整個周朝無人不知,如今顏清燁受傷,又被認出與隱衛有關,顏家人自然會頭一個疑心到她身上,也就無怪乎顏青璃方才要以那樣眼神看她。這等無妄之災,換了是她,也會心存怨忿的。


    她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過了良久,才問道,“你二哥可曾說過是誰做的?”


    顏青璃萬分傷懷地搖了搖頭,“他不肯說。”


    隨即,她又急著說道,“可事實昭昭,還需他開口才能知曉是何人所為嗎?我們顏家向來與人無爭的,父親官聲又好,一直都平穩安泰地過日子的,自從輔國公府的人來與二哥說項親事起,家裏便沒有安生過。前些日子合八字,盡是些血光之災,水火不容的讖語,若不是二哥堅持,這門親早就做不下去了的,父親原說不礙的,沒想到這才不過幾日,便就……”


    有人想要阻撓這門親事,而他顏家勢單力薄,根本就無法強抗的。


    顏青璃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明萱的臉色,見她雖然心事重重,卻並沒有惱怒,心中便疑她早就知曉會為顏家帶來不利,胸口怒意便又多了一些。


    她想到來前母親的囑咐,不由便硬下心腸來說起狠話來,“實不相瞞,若不是輔國公府和英郡王府輪番說項,連父親的上峰永城侯世子也拍著胸脯保媒,我父親不好拒絕,這門親事原本就不該做的。七小姐您是出身尊貴的侯府嫡女,我們顏家卻是寒門小吏,我祖父還曾賣過草鞋的,門不當戶不對,我母親甚是為難,怕咱們家廟小委屈了您這座大佛。”


    明萱眉頭微皺,抬眼細細地打量這個看起來纖瘦柔弱的女子,在秋華園時她分明那般拘謹怯弱的,甚至直到方才還在嚶嚶哭泣,誰料到這會說起話來竟那樣狠辣決絕,字字句句都在逼著自己主動將這門令顏家為難的親事退掉。


    她聽聞顏清燁的境況,其實立時便就猜到定是韓修的手筆。他是有家室的,嶽家還是朝中正盛的新貴,哪怕他一副要將自己牢牢在握的勢態,但到底不能將事做得太明,所以才會使這些陰險手段,欺負顏清燁是個瘦弱書生,便故意找茬將他抓去拷打,想要令他知曉害怕,自己主動退了親事。


    沒想到,顏清燁竟是個這樣堅韌有骨氣的男子……


    明萱心中感到愧疚,一時也不知道是該繼續任性自私地堅持還是幹脆趁了韓修的意退了親,大不了她絞了頭發去庵堂做姑子去,也總好過整日裏擔驚受。可方才顏青璃那番說辭卻還是刺痛了她,就好像她是什麽見不得人沾不得手的髒東西一樣,顏家卻是被逼無奈才不得不要接受她的,這令她難免有些覺得委屈。


    不論如何,她總算也是個才貌俱全的侯門嫡女,怎就這樣被人鄙棄了呢?


    顏家若是果真不肯結這親的,當初為何又要答應下來?便是先前肯,這會因了顏清燁受傷一事又不肯了,那親事畢竟還不曾請過期,除了自家人,並無外人知曉的,此時悄悄地散了便好,也不值當什麽的。於她雖然是樁憾事,可對兩家的顏麵卻並不相礙的。顏青璃何苦又要冒著為人說嘴的風險,非要進來見自己一遭?


    她想了想說道,“婚娶一事,不過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父母沒了,兄長也不在家,這些事自然都要聽長輩的,顏小姐,你我都尚未曾出閣,談論這些終究還是不太好……”


    這話不過是在委婉地表明立場,在親事上明萱是沒有自主權的,結親也好,退親也罷,她都作不得主。


    誰料到顏青璃聽了卻滿麵委屈地說道,“倘若不是逼不得已,我又何必非要來與七小姐您說這些話?我顏家雖然隻是寒門,但卻也是以詩禮傳家的,又不是那等沒臉沒皮的人,若不是實在沒有法子了,又怎會出此下策?”


    她鼻子一酸,眼淚又流了下來,“我大哥好不容易升了通政使司正七品的經曆,前日好端端的,就被革了職,我父為官清廉,昨日卻被無端被人參了一本說他家聲不正,這樁樁件件莫不是在逼著我們家退了親事,顏家無權無勢,怎麽鬥得過權柄遮天的人物?


    我們家不求富貴,隻求平安,實在是高攀不起侯門貴女的,可偏我二哥重情義,隻為了年幼時你對他的一飯之恩,便死都不肯,他這會身上還帶著傷,再這樣下去,莫說春闈,便是那條小命還能留多久都未可知。”


    她擦幹眼淚,不顧明萱阻攔,再度跪了下去,“我這回來,便是求七小姐成全,求您幫著想個法子令我二哥斷了這心思,我母親交待過了,若是有人問起,都是咱們家的不是,與七小姐您一點幹係都不礙的。”


    話已至此,明萱再多說什麽都是無益的,她長歎一聲,半晌才幽幽說道,“好,我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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