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


    大丈夫人生一世,豈有比誅殺仇虜更為痛快之事?!


    血酒當飲,如浮人生一大白!


    周士相取了血酒一飲而盡,前來孝陵的太平軍諸將也跟著拿起酒碗豪飲。文官們雖然不如武將豪放,十有八九也和滿清有著國仇家恨,一個個都咬牙切齒地吞下血酒。就連內閣首輔郭之奇和兵部尚書張煌言,也是仰首喝得須發皆濡。次輔連城璧和幾個膽小的降官,卻是不敢上前端起那血酒,隻在那微微發顫。


    錢謙益等一幹江南士紳被周士相及諸將舉動看得呆了,隱覺此舉如江湖遊俠好漢般,於這莊嚴的祭陵儀式格格不入。錢謙益心下遲疑,不知當否上前一飲血酒。唐王初時有些發怔,但猶豫了片刻,卻毅然上前端起一碗血酒“咕嚕”飲盡。他於韃虜有大仇恨!長兄隆武帝、三兄紹武帝都慘死於清寇之手,唐王一係更是家破人亡,枝葉凋零。文村苦熬十幾年,生聚教訓臥薪嚐膽,等的不就是這複仇的一天!


    方才孝陵享殿內祭祀太祖高皇帝靈位時,唐王接過司禮官呈上的祭酒,灑酒三爵於地,臉上已是涕淚交下。後麵從祭的文武百官,也無一不是激動得痛哭失聲。男兒有淚雖不輕彈,但到成功告廟之時,縱是硬漢也不能無情。縱情一哭,用淚水洗去心頭十幾年的恥辱怨恨,任誰都說不得一聲女子氣!


    首輔郭之奇在哭。他矢誌抗清十幾年,年已半百,須發盡白。家人卻不是死於抗清,就是死於逃亡海上。本是知天命之年,可以耕讀享受人倫之樂,卻化國為家,孑然一身。如今一朝光複,怎能不大哭一場來祭郭氏滿門族人?


    兵部尚書張煌言在哭。二十五歲時,他還隻是區區一介舉人。聞聽南都淪陷,毅然舉兵。然而今日,和他一起高喊大明複國的錢(肅樂)員外不在了,和他一起倡義起兵六狂生(浙東貢生董誌寧、諸生王家勤、張夢錫、華夏、陸宇、毛聚奎六君子,當時僅毛聚奎逃入山中隱居幸存)不在了,和他生死相依的張名振也不在了。浙東戰友們或憂憤病死、或壯烈殉國。青春已逝,人屆不惑。灑淚祭摯友,一表衷心豈易!


    宗室鎮國將軍朱統在哭。他本是寧藩下的鳳子龍孫,幼時雖不能說嬌生慣養,卻也吃穿不愁。他父親早逝,全靠母親劉氏撫養。不想清兵一來江西,朱氏宗室卻遭了滅頂之災。


    朱統永遠不會忘記他從城裏逃出來前,母親在家中上吊而死的慘狀。他逃到廣東,顛沛流離十幾年,終於又作為宗室打回了南京,拜謁了孝陵。剛進享殿,他就放聲大哭,為了列祖列宗,也為了自己的母親!


    錢謙益觸景生情,也是老淚縱橫。乙酉年(1645年)的那次失節,讓他十五年來坐立不安,夢裏弘光帝那雙憂愁的眼睛每每將其從夢中嚇醒,旁人水冷頭癢的嘲笑也讓他膽戰心驚。他痛恨自己的懦弱,恨不得點燃房子和萬卷藏書一起化為灰燼。自古書生無用,文章經綸不能救國,滿腹錦繡也不能驅虜!十五年的噩夢,終於得解。老宗伯是為自己而哭,用淚水洗去自己的恥辱和心結。


    就連光複南京、再造大明的功臣周士相也在流淚。自從刺殺由雲龍,從新會逃跑之後,繁忙的戰事和政務雖然能夠讓他暫時忘卻父母妻兒。然而每當半夜醒來時,他仍然會和當初那個秀才一樣,不由自主地喚一聲妻子的名字,想讓早已不在人世的她去看一下安兒是否餓了。然後心髒就猛得一痛,不得不抓住胸口低聲嗚咽幾下。


    行百裏者半九十,雖然還沒有消滅滿清,但光複南都和半壁江山的成就,仍然讓他有大仇得報的感受。周士相一垂淚,把身邊的瞎子李也帶哭了。他哭得完全莫名其妙,隻因為跟著大帥感情太深,沒鬧明白咋回事就哭了。


    如是享殿之內,上至唐王監國,下至微末小官,無不飲泣。一直堅持抗清的文武官員自不必說,連新近投降的張長庚等降官都在號哭。其中原因卻純粹是為了在新主之前表示忠心,起碼演技不能落人之後。


    半晌,待君臣哭聲稍息,早已等候一側的禮部官員紅著雙眼取出早已準備好的祭文開始宣讀:


    “維甲申國難十有六年,王師克複南京應天府。九世孫聿鍔謹率文武功臣,祇謁太祖高皇帝之陵,祝以文曰:惟我太祖高皇帝,繼天立極、聖神武文,誅除暴胡、威加中外。故海內一統,茂德澤於兆姓;君臨天下,神功昭於百代。乃天錫九疇,彝倫攸敘,十六朝列聖相繼;載興炎運,四海鹹安,三百年社稷承平。


    惜乎後世守成,漸怠前訓;雖托祖製,實失其旨。疲病日深,積弊累沉。彼時文臣昧於義理,據其職而失其政;武官溺於嬉玩,有其兵而無其防。遂有甲申一變,天陷地裂。於是東虜乘隙,荼毒中原;竊據兩京,褻穢孝陵。竟曆十五載矣!


    幸人心在漢,高皇遺澤不竭;天命未改,大明國祚未絕。臣雖不肖,猶得遠近忠貞襄助,四方英雄用命。是以監國天南,起兵粵中,剿戮凶頑,洗雪舊恥。今江南半壁,俱複舊觀;燕山遼水,指日重光。乃敢敬告於太祖高皇帝,以慰英靈,以安聖心。


    俯斯山河,不勝惶恐。仰我祖陵,唏噓流涕!念先人開辟之難,思祖宗創業之艱。敢不開維新之化、臻丕乂之風,勵精圖治、節用安民。使我皇祖之德,延澤萬代;三代之治,複見海內。伏維我太祖高皇帝臨之鑒之,尚饗!”


    香火繚繞之中,錢謙益手書的祭文化為縷縷青煙,扶搖直上天際。剛才有些陰霾的天空竟然有如神靈般撥開薄雲,射下一道道斑斕的光線,山上望去,如金線千道,又如龍鱗萬點。


    “此必是太祖高皇帝垂憐我等,顯靈如斯啊!”


    大學士丁之相失聲喊了一句,眾人聽了又是齊齊向孝陵山上叩拜,呼號高皇帝之聲不絕於耳。如此又拜了近半個時辰,方才祭畢。等到百官跟著周士相分了六賊的血酒飲盡,唐監國便準備下山進南京城。


    然而唐監國剛在司禮太監潘應龍的導引下走下玉階,周士相卻帶著南京文武快步上前堵住陵門,然後黑壓壓一片下跪叩首高喊道:“臣等恭請監國殿下順天應人,克繼大寶!”(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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