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他身邊的工部尚書嚴璐,冷冷一哼地道,「都是些市井小民,出去打個仗就是千歲了?當真是沒見過世麵!」


    「嚴兄,何必與他們一般見識。再說,大敵當前,我們得同仇敵愾,多多支持景將軍才是。」賈鵬裝模作樣地說道,還舉起筷子,夾了一塊紅燒肉,放進嚴璐的碗裏,「來,吃菜。」


    「我呸!不就是個皇帝的寵臣!當個大將軍,還能蹬鼻子上臉不成?」


    在景霆瑞當值時期,曾上本參奏他監造兵器不力,導致鐵弓、箭矢的庫存數量貨不對板,少了數百副。


    這種事往年就有,人手不足、工期緊張、工藝複雜等等,總有原因造成交貨延後,這時隻要往後延些時日,哪怕是幾個月後才入庫,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可是景霆瑞竟然鬧上朝去了,振振有詞地說什麽,皇上的兵器庫房關乎皇宮的安危,理當及時交付。


    好在皇上並未動怒,隻是罰沒他三個月的俸祿,令他加緊製造,盡快補足庫存。


    但這事著實驚出他一身冷汗,忍不住暗罵景霆瑞是為了邀功,就抓住別人小辮子不放,就是一個偽君子,真小人!


    如今,看到景霆瑞身穿皇帝禦賜的,他們工部製造的雄鷹鎧甲,如此風光誌氣的模樣,更是窩了一肚子的火,借著酒勁,對賈鵬連連抱怨道,「愣頭青年一個,有什麽可得意的,改天吃個敗仗回來,我看他怎麽個死法!」


    「哎!瞧你說的!越來越不像話了!」賈鵬撫著長須,嘴裏的話鋒卻是一轉道,「不過,戰場上的事,就連老天爺都幫不上忙,何況遠在這兒的皇上。」


    嚴璐已經醉到聽不明賈鵬話裏的用意,隻是嘿嘿傻笑著點頭,未免他在皇上跟前失態,賈鵬就叫來一侍衛,把他攙扶下去歇息,醒酒。


    黃幔裏,燈籠、燭火越發明亮,賈鵬的心思也清楚得很。


    景霆瑞成為大將軍是木已成舟的事,與其懊悔竟讓他得這樣大的建功機會,還不如趁他出宮時期,好好地收一收少年天子的心。


    皇上竟然沒有與他商議,就欽點了景霆瑞,這不合朝綱體統,其他的大臣說,事出緊急,皇上也是為了大局著想,才會當即命將出征。


    但賈鵬很明白,說到底,還是皇上沒有把他放在眼裏。


    倒也不是皇上不知天高地厚,而是年歲太小,隻懂得看人的外表。不可否認,景霆瑞的相貌相當出眾,今天的大典上,那威武與典雅並存的姿態,不知要迷醉多少少女的心。


    加上兒時相伴的情誼,皇上會為他傾倒,凡事都寵著他也是理所當然。


    隻是,這樣的恩寵非但沒有讓景霆瑞陷入「孌臣」的境地,反而利用背後有皇上撐腰的優勢,越


    爬越高,讓人對他越發敬畏,這才是賈鵬最不想看到的。


    當年,柯衛卿便是一位孌寵,那時,他的處境可淒慘多了,人人都可當麵指戳他的鼻子,辱罵他「以色侍君!」


    同樣的地位,如今換了一個人,怎麽境地如此不同?景霆瑞顯然更會籠絡人心,而別人還不知他是怎麽辦到的。就連賈鵬自己,都以為他在辦事中不講情麵,理應得罪了許多人才是。


    可就在這不知不覺中,一眾武將幾乎都成為他的信徒,連言官都有為他叫好的。


    賈鵬官場沉浮數十載,才知道真正厲害的對手,不會張牙舞爪地宣告他的存在感和威脅力,那如同溫水煮青蛙般地入侵才叫人不寒而栗!


    恐怕就算死在他的手裏,都不明白是怎麽死的。


    賈鵬也對於之前竟然想派出刺客,就了結景霆瑞的行為,感到後怕。因為這非但不會讓景霆瑞送命,反而可能會連累到自己。


    連景親王府也無法駕馭景霆瑞呢。


    身為兩朝元老,光靠皇上的聖恩眷顧可不行。有時,那些根深蒂固的皇族親眷也是背後最有力的支撐,對於如何討好那些有錢有閑的老爺子們,賈鵬是深諳此道的。


    也是時候多籠絡人心了。


    『出去了就別回來。』捏著手裏的酒杯,賈鵬暗暗地想,『勝仗是要打的,大燕可不能再丟城失地,但他要是能戰死疆場,就再好不過了。』


    誰說,這事不會成真?


    賈鵬不由一笑,執杯想要去給皇上敬酒,目尋了一圈卻不見人,攔住安平一問,方知皇帝不小心喝多了,下去歇歇,稍後就來,便又回去坐著了。


    ※※※※※※※※※※※※※※※※※※※※※


    「皇上,吉時就快到了。」


    小德子守在一頂銀白繡龍的帷幄外,小聲提醒道。


    「朕知道了。」愛卿歎道,他好不容易才從酒宴裏脫身,拉著景霆瑞想要單獨說會兒話,這時間又緊得很。


    「皇上,您不用擔心我。」景霆瑞伸手輕輕撫摸愛卿那寫滿不舍的臉孔,柔聲道,「末將早日去,也可早日回來。」


    「嗯,朕隻是想再多看你兩眼。」愛卿抬頭,借著明晃的燭光,恨不得把景霆瑞的樣子一筆一劃地刻下來,印在自己的眼裏。好在想念景霆瑞時,立刻就浮現在眼前,如同有他相伴在側,以解相思之苦。


    「皇上要多多保重龍體,別太操勞。」景霆瑞忍住想要親吻愛卿的衝動,隻是輕捏了捏那纖細的手指,叮囑著。


    「嗯,你也是。」愛卿微微一笑,「對了,朕有一樣東西,要你帶上。」


    「是……?」景霆瑞看到愛卿伸手進入衣袖,接著摸出一個精巧的盒子來。


    裏頭是鐵盒,外罩是香樟木雕刻而成的,防蟲防蛀,塗滿清漆防水。且盒子五麵雕花,盒蓋上是雙龍戲珠,真難為工匠了,不過手心大小的盒蓋上,竟把每一片龍鱗都雕畫得栩栩如生。


    上頭還鑲著一把銅鎖,配有一把細巧至極的鑰匙。


    「這是密函匣,隻有朕才能打開來看。」愛卿微微一笑說,「鑰匙有兩把,如今把匣子交付與你,可要常常寄回來。」


    密函匣古來就有,太上皇派出去的密探捎信回來時,用的就是這樣的匣子。


    密探寫完書信放入匣子,把鎖扣上,待信使寄回給皇帝,皇帝自會拿出那唯一一把的鑰匙,將它打開來看。


    且不同的密探,擁有不同的匣子,花色代表著品級,如今這個雙龍戲珠,那可是最高等的。


    景霆瑞知道,愛卿給他這個,並不是要他密奏軍情,卻還是故意說道,「末將遵旨,一定巨無細


    漏,如實奏報戰況。」


    「朕才不是要你寫這個。」


    愛卿果然急了,臉孔紅彤彤地說,「當然,軍情朕是要了解的,但有關於你的事情,也可以寫在裏邊嘛,朕也……」


    他的話還沒說完全,就看到景霆瑞眉眼微斂,笑意漸濃。


    「你——!」愛卿忍不住捶了一下景霆瑞的胸膛,卻反被那雕刻著雄鷹的鎧甲,磕得手背疼。


    「皇上對末將的情意,不管去到哪裏,末將都不會忘懷。」景霆瑞握住那隻手,拉到唇邊烙下一吻,深沉地言道,「定將您銘記於心。」


    愛卿想要說什麽,終究因為心情過於激動,而無法言語。


    小德子並不想打攪他們,可不得不再三催促,愛卿深吸了兩口氣,就和景霆瑞一起出了帷幄,宣布啟程。


    『本該是朕守護你才對。』


    在酒宴上,有臣子大為讚賞景霆瑞為皇帝出征,是酒醴麹蘖(注)。可是愛卿的心裏,卻忍不住那樣想。


    朕是皇帝,你是將軍,於情於理,皇帝是該派將軍出去打仗。可是在心裏,卻萬萬舍不得。


    「……朕是皇帝,你是將軍。」


    愛卿登上城垣,目送浩浩蕩蕩的行軍隊伍遠去,喃喃自語著。從來都未覺得這樣有何不妥?即便自己是皇帝,瑞瑞是將軍,也不會影響他們彼此相愛。


    可到了景霆瑞離去的這一刻,他才真切地感受到,「皇帝」、「將軍」不同的地位,不同的職責,即便是一心一意地想要守護他,卻還是得派他上戰場。


    心裏的矛盾是那樣地深,在以前,他從沒有如此介意過身份的差別。


    一種從未有過的陰鬱心情也籠罩住愛卿的心頭,不過他很快甩了甩頭,平複紛亂的情緒。


    『瑞瑞不是一般的將軍,朕也要當一個好皇帝!不能讓瑞瑞擔心。』愛卿給自己鼓氣,可不能因為離了景霆瑞,就什麽事都辦不成了。


    這一次的分別,倒讓愛卿有了身為皇帝的自覺。在之後的日子裏,他廢寢忘食地學習新知,不再是那個一拿起書本,就往上麵塗鴉作詩的調皮太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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