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陰翌,蒼茫戈壁,日近黃昏。


    一個中年麻衣僧人端從在一片平坦的荒石上,輕輕撚動著手中的冰石念珠。麵前卻有一片數尺薄霧,如一片幕布樣懸旋不止。於僧人的低吟中,四野生風,拂得他麻衣呼啦呼響,這片薄霧亦開始淺淡起來。


    薄霧漸淺漸發微光,不多時竟變化得如一副明鏡般,其中無限虛空照影紛亂不定。僧人看看其中光景,甩手間將手中那串冰石念珠扔了出去。念珠泛著晶光穿過薄霧,被其中驀然一隻焦黑的手抓住,一個黑漆漆的人影隨即被帶落墜地。


    這人幾乎全身赤裸,多處血肉模糊,亦有多處似被燒焦樣的傷患。不過他手中卻仍死死抓定一支禪杖,杖上的一隻青環叮當跳躍不止。此人手舞中蹈了一番,這才漸漸平靜下來,抹了抹臉上的黑灰,露出一張清瘦的麵龐來,正是鬼哥無疑。


    “無量眾生!”麻衣僧低喧了一聲,“住!”


    這聲喧喝傳入鬼哥之耳,他驀然間呆住,直過了半晌,才有些驚疑的問道:“這是……我又回來了?”


    麻衣僧搖搖頭道:“是,也不是。你還沒有全回來。”


    鬼哥凝眉苦思,卻如同被什麽遮蔽了靈智,一時難得其解。於是他接著問,“是前輩救我?”


    麻衣僧道:“談不得救。你我有因在先,便緣定於此。這一麵既非見不可,所以我須破戒出手。但這也不過是舉手之勞,憑你自己一樣回得來,隻是須多耗時日罷了。”


    鬼哥點了點頭,再問道:“前輩可否為我解惑?”


    “或可,或不可。”麻衣僧似是惜字如金,指指西垂之日道:“止於日落。”


    鬼哥問:“敢問前輩境界……”


    “很高。”他話未問完,麻衣僧便已經答應。


    很高是個什麽境界?鬼哥一時有些懵,說實施他此時靈台雖似清明,可有些識憶仿佛憑空失去一般,想要與認知對照答案之際,忽然發覺找不到,隻是認為自己似乎應該知道的。


    一時想不通,可暫且不想。他轉而又問:“我之前所在之處是何地?”


    麻衣僧想了想道:“那是道劫之間的一片渾沌,若強名之,可稱虛界。此界亦在有無之間,去了便有,不去便無。”


    “我那個敵手可還活著?”


    “虛界之事,與實界離斷,非我可知。想來一顆極英,不可於虛界生存。”


    “那前輩又是如何救我出來的?”


    “我知你,非知虛界。以你我因果為循開一扇門,你自會出來。”


    “我與前輩之因緣,由何而起,又如何而終?”


    “你我之因亦不在此界,不可複言。你我之緣,在於你身上的那柄劍。”


    麻衣僧虛虛一指,鬼哥果見身後有一柄黑劍,他眼中驚色一閃,忽然間此劍由入他手開始的一連串記憶盡數驚醒。


    “此劍予我,那串念珠作為交換。”


    “這串念珠……”鬼哥又有些迷茫,他本能的認為自己不該答應,可同時又覺得事情理應如此。


    “這串淨念禪珠與你此時有歸魂神效,亦是聖門信物。那柄劍一時間於你卻已無用。”


    鬼哥覺得頭有些疼,他有些掙紮。他已經想起了這柄黑劍有辟易夜諦叉威能的神效,已經數次救下他的性命。可麵對這個麻衣僧,他就是提不起拒絕的念頭。


    於是他猶豫的問道:“這劍我要是不給你,會怎麽樣?”


    麻衣僧不答,反而閉上了眼睛。鬼哥覺得他像是忽然從世間消失一般,一下子讓他覺得十分空虛。


    不過麻衣僧此時又睜開了雙眼,“那就算是借的好了,我可以再為你出手一次。”


    鬼哥長舒了口氣,小心翼翼的問道:“敢問前輩名號。”


    “小西天,大慈。”麻衣僧幾乎有問必答。


    小西天大慈?鬼哥腦中如同亮起了一道道電光,他驀然想起了那位大拙的一番故事。麵前這位大慈,似乎與大拙都是大字輩,修為應該還要在大拙之上。按他自己說的‘很高’,也許遠在大拙之上,於金原竟然從未聞其名。


    “請問前輩,極英玄華之上,可……還有境界?”


    “元神以下,修行之始,嬰兒長成。元神以上,知術學技,至玄華而極。再其上參悟大道至理,是為道境。踏道而行,明生滅劫數,是為劫境。蓋世諸帝,便皆在劫境之中,惜乎無一可以出脫。”


    “劫境……亦可出脫?”


    大慈頓了一頓,“劫境之上,已非言語可說。”


    大慈說的不可謂不清楚。劫境之上暫且不論,單按其下四階的說法,鬼哥此時不過剛剛走完第一步而已。然而俗語尚有雲,行百裏者半九十。修行之路會是一樣的算法麽?


    鬼哥不知不覺間,將手中黑劍奉了出去。大慈接過黑劍納入大袖之中,這便緩緩起身。


    鬼哥知其已然欲走,連忙快速又問道:“我勝了懷真子之後,金原諸事如何?”


    “仙界有缺,問罪於斯。劫後餘生者,四散離蕆。那一片殘地,勢將再重歸紛亂,奈世上蒼生何?”


    “妖眾為脫出囚籠,千族精英一朝焚盡。四宗為離仙界之陰影,百代傳承亦全數葬送。幾位仙君延綿十萬年之恩怨,亦付之一炬。誰人勝了,又勝了什麽?”


    鬼哥被這一問問得啞口無言,一下子變得渾身無力頹坐下去。然而眼前忽然一暗,原來是太陽已落過山頭。他驚覺大慈的身影已經迷糊,伸手便去拂那片薄霧。怎知一觸之下薄霧便如鏡般碎散,對麵已是一具腐朽了不知多久的枯骨。


    天和地都換了一個顏色,石頭仍是那塊石頭,卻轉眼已經生滿了輕苔,望眼處也已不是荒涼戈壁,而是一片青蔥的莽原。他見那屍骨一手中豎如禮,一手劃地而止,遂抹去輕苔露出一行字跡來。


    “古蒼冥證輪回於此。”


    鬼哥凝望這行小字與這屍身良久,天雲陰聚愈重,終於開始下起淅淅小雨。直至徹底入夜,他終於轉身,就那麽赤條條向風雨中走去。


    xxx


    稷山物華仙市是一個修界大市,如這般的仙市在稷山山界有四個,共稱四大仙市。


    在這裏從煉氣入門直到仙階,一應功法丹藥寶物應有盡有,隻要出得起價錢。在此市之中,不講究修為高低,隻講究買賣公平。如果有人膽敢在這裏胡鬧,那就一定會有人管,而且一定管得了。所以此時踢門而出的這個藍衣青年,就被人攔住了去路。


    這藍衣青年看來年紀不大,一張娃娃臉就更顯稚嫩,個子也顯有些矮。他背了一個大大的長盒,幾乎與他整個齊高,行路遇上階沿之類,就不免磕磕碰碰,看起來頗為滑稽。


    “幹嘛!”這藍衣青年向攔路之人質問,嗓音又清又脆。


    攔路的也是個青年,穿的是一身黑衣,卻比藍衣青年高了不少。他一指藍衣青年道:“你剛剛打翻了鋪子,雖然不曾強取寶物,但所損之物大約八十靈石。另外修複不易,耗工歇業須補償二百靈石。另外違背仙市規矩,當重罰一萬靈石。上繳靈石,然後認錯,我可以既往不咎。”


    這藍衣青年一聽就急了,“寶物?我呸!這等以次充好的破玩意,該當算是垃圾。我不說他行騙已經很客氣了。幾塊靈石可以給你,要我認錯萬萬不能。”


    黑衣青年見他將一袋靈石直扔過來,當下卻也不接閃身讓過,喝道:“規矩就是規矩,稷山的規矩無人敢破。”


    藍衣青年哼了一聲,“我不是稷山人,我是蕭山。”


    “我管你是哪山來的,這裏是稷山。”黑衣青年寸步不讓,這就與藍衣青年卯上了勁。


    藍衣青年嘴巴一撇,“仗勢欺人?你敢與我下一局麽?你若贏了,讓我認錯倒也簡單。你若輸了,要給我磕頭叫聲爺爺來聽。”


    “一言為定。”黑衣青年伸出手來,與藍衣青年輕輕一擊。


    藍衣青年從懷中又掏出一個小匣子來,傾刻展開,竟是一個棋盤。他向前數步,在大道中央擺下了棋盤,就這麽一屁股坐在地上。黑衣青年也不多話,直接坐到了他對麵,兩個人便開始如泥塑菩薩一般再也不動了。


    大道上人來人往,其中自有見多識廣之輩。有人分辨得出來,這兩個青年看似年輕,實則卻都是仙士。而且那身上的氣機皆若深淵大海般不可測度,顯然殊不簡單,並非普通仙士。


    這樣兩個人若真動起手來,豈不要輕易將這片仙市掀個底朝天。因此識相的便已快速離去,不識相的卻仍在向前擁搡著,想要看看他二人到底如何分個輸贏。


    然而這處發生了騷亂,不多時便有仙市的巡市令官到來,高呼驅散圍觀人群。可待到近前看到這兩個人,這位巡市令官的臉色便苦了起來,翹著胡子再未發一語。


    又不多時,一個高大披發大漢飛馳而落。巡市令官連忙上前見禮道:“拜見閣下。您看此事……”


    這大漢頷首回禮,看了一眼對坐的二人便笑了,“原來是這兩個小子。這事你不必管了,淨空此街,他們什麽時候了局,什麽時候再開放。”


    巡市令官如蒙大赦,連忙招呼手下驅空了長街,立起了封街大旗,然後便一溜煙的跑掉了。


    這大漢踱步來到黑衣青年身旁,伸手敲了敲他的腦殼,問道:“怎麽樣,幹得過他嗎?”


    黑衣青年一驚,斜睨了一眼大漢,“施無畏?去去去,別來煩我。”


    施無畏哈哈大笑道:“誰讓你最倒黴,八個人抓閹,你偏生第一個伸手便中。哈哈哈哈!”


    “你懂什麽?”黑衣青年皺著臉道:“我練的就是這個。”


    “我不懂我不懂,你慢慢練吧。”施無畏擺擺手,長笑間大步離去。


    黑衣青年氣得一咬牙,擎起一枚棋子重重拍在棋盤上,喝道:“孫子,看我的當頭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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