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噓餓了,肚子咕咕直叫。肚子一叫,渾身上下就感到沒有力氣了。


    從離開西樵山到現在,他隻顧劃槳,還沒有吃過一點東西。月亮不知躲藏到哪裏去了。夜幕下的水麵灰蒙蒙的,漫無邊際。放眼望去,四處影影幢幢,好像藏匿著無數妖魔鬼怪,隨時都有可能跳將出來,把人吞噬。可是,令人興奮的是在綠蔭中,能夠聽到秋蟲的鳴叫。“啾啾”、“嚓嚓”、“嘟……嘟……”似乎還有金屬發音器般的“鈴鈴”聲。有單聲部,也有多聲部;有弦樂,也有管樂。沒有太多跌宕起伏,但主題很是清晰。它們僅僅用一雙薄翼與兩條腿的摩擦,在奏響各自的心曲,忽徐忽疾,如怨如慕,卻頗具絲竹的神韻。


    前麵的路還很長很長,也不知道要劃上多少個日日夜夜,才能看見大海。


    哦噓感到有些孤獨,也有些茫然。


    獨木舟上沒有帶什麽吃的,也不可能帶很多。但這並不要緊,依靠一雙手,他就能設法喂飽肚皮——下河去抓幾條魚,或者在岸上采集一些野果。心裏空落落的,卻很難辦。


    在西樵山,清清亮亮的河裏,一年四季總是遊動著各種各樣的魚兒。他從懂事起,就和一群半大的孩子脫得光光的下河去捉魚。他們沒有任何捉魚的工具,全靠一雙手,卻總是不會空著回家。捉魚不難,首先是要把水攪混,等魚兒們四處逃竄了,他們就順著河邊水草往下摸。河裏的東西真多,有河蚌、螺獅、螃蟹、蝦子、甲魚、鯰魚、鯽魚、黃鱔……說不定也會在岸邊的洞裏抓到一條滑膩膩的水蛇。哦噓卻不怕蛇,在他看來,蛇跟別的魚沒啥兩樣。


    哦噓最拿手的是捉昂刺魚。昂刺魚通常隻有巴掌大,腹部微白,兩鰭黃褐,一有風吹草動就紮進水草裏。它的兩鰓各有一根長刺,要是不小心戳到刺尖上,手指腫起來,好幾天都不褪呢。可是哦噓不怕,他動作輕巧地摸上去,找準位置,一下子就捏住了昂刺魚的兩鰓,任它在手裏活潑潑地亂跳。


    拿回家,那可是上等的美味呢。


    現在,他隻能在獨木舟上自己犒勞自己。


    哦噓把獨木舟靠在了岸邊,悄悄跳下河去。畢竟是初秋,河水已有些涼意。他熟練地把雙手伸進岸邊的草叢裏,一邊攪動,一邊探索。草叢裏空蕩蕩的,好像連一條小毛毛魚都碰不到。


    他很沉得住氣,向前趟了幾步,繼續伸手摸索。


    忽然,右手碰到了什麽滑溜溜的東西,不由一陣欣喜。還沒有回過神來,發覺中指被什麽咬住了,隱隱地疼痛。他大叫了一聲“哦噓”,想把那疼痛趕走。誰知,反而被咬得更緊了。他下意識地拎起手,嗬,一隻好大的甲魚!


    這甲魚真大,青黑色的背甲,雪白的圓肚皮,恐怕一隻大陶罐都容不下它。脫離了水麵的甲魚,拚命掙紮,嘴巴卻仍然死死咬住哦噓的手指,怎麽也不肯鬆開。


    一陣鑽心的疼痛,迫使哦噓隻想把甲魚扔回河裏,等它鬆口時,再猛地把它抓住。誰知,甲魚似乎猜中了他的心思,故意跟他較勁,嘴巴越咬越重。


    緊急中,哦噓想起阿爸曾經講過,甲魚咬人很厲害,是咬斷了指頭都不肯輕易鬆口的。除非要等到星星出來,它才會張開嘴巴。今天下雨剛剛停,哪兒會出星星呢?


    他靈機一動,頓時有了辦法。隨即用左手拔了一根蘆葦,讓牙齒幫忙,咬下了一截。他瞄準甲魚的鼻孔,使勁把這截蘆葦捅了進去。也怪,甲魚馬上鬆口了。


    鮮血淋漓的手指頭終於被解放了。


    哦噓沒有輕易地放過甲魚,一手拎起,狠狠地摔向獨木舟。啪的一聲,甲魚被摔得肚皮朝天,青黑色的腦袋縮回了甲殼。但,不多一會,它的四隻腳慢慢伸出來,笨拙地把身體翻了過來,腦袋又試探式地往外伸。哦噓不容它亂動,又一次狠狠地把它扔下。


    收拾甲魚並不難,難的是取火。剛剛下過雨,哪兒去尋找幹燥的樹枝呢?連半幹半濕的都難找。費了好大的勁,眼睛都薰得留下眼淚了,總算用火石在岸邊點燃了一堆火。


    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了。他在甲魚身上用泥土塗抹了厚厚的一層,然後把它放到火堆上,慢慢地烤。


    火力不旺,煙味倒是很濃,甲魚烤得很慢。等它漸漸透出誘人的香氣時,哦噓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了。不過,他很有忍耐力,又翻來覆去地烤了一陣,才開始享用。


    他手腳麻利地將塗在外表的泥土揭下,裏麵露出甲魚雪白的肚子,冒著嫋嫋熱氣。嘿,這樣的美味,上哪兒去找呀?


    哦噓很快將甲魚吃得幹幹淨淨。似乎有些意猶未盡,但一陣睡意襲來,也顧不得再去捉魚了。他想,今晚就好好地在岸邊睡一覺,待明天早晨,再想辦法填飽肚子,然後上路。


    他確實累了,乏了,困了。剛才一路劃槳,力氣用得太猛,一點也不肯歇息,現在停下來,又吃了東西,一雙眼皮就很不聽話地黏合攏來,怎麽也睜不開。劃槳的手,也漸漸地麻木了。他的身體卻像是生出翅膀,輕盈地飛騰起來。


    ……哦噓眯縫眼睛,遮擋住強烈的陽光。他看見,在碧藍的一望無際的海邊,有一個麵容姣好的女孩,正靜靜地蹲在沙灘上。她的眼睛不知道在看著什麽,顯得十分專注。


    海風迎麵吹來,稍微有些涼。那女孩前額下垂的秀發不經意間被撩起,讓哦噓看得很清楚。她的眼睛很黑,睫毛很長,可是在她緊蹙的眉宇間似乎透露出淡淡的憂傷。哦,她究竟是誰?為什麽那嬌小的身軀會給人一種很熟悉的感覺?


    哦噓從空中飛落而下,無聲地來到了女孩身旁。


    女孩似乎沒有察覺到他的到來,仍舊低頭凝視著沙灘。哦噓越是靠近她,越是感覺到她流露的憂傷。就這樣,他們默默地蹲在沙灘上,不知過去了多長時間。


    終於,哦噓忍不住開口了:


    “你是誰?你蹲在這裏做什麽?等人嗎?”


    女孩緩緩地抬起了頭:“我在等你到海邊來啊。”


    “等我?”


    “是啊。難道……你不認識我了?我是水呀!”


    哦噓的心一震,老天,果真是水!


    “水,怎麽是你?真的是你?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他驚訝極了,一疊聲地問。


    水卻一言不發,淚眼婆娑地望著他。從一雙充滿期待的眼神裏,他似乎看到了哀怨,也看到了不甘。哦噓突然湧起一種心痛的感覺,伸出手想擁抱她。可是,水輕輕一閃,他撲了一個空。


    哦噓心裏十分焦急,又趕緊追上前去。哪兒想到,水就像是一個影子,無法觸及。他不甘心,繼續追趕,水又變成了一條魚兒,“噗通”一聲,就躍到了海裏,悄然遊動。頃刻間,便在波浪間消逝得無影無蹤。


    “水!水!……”


    哦噓大聲叫喊,卻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他不顧一切地掙紮著,緊隨她往海裏跳去……


    哦噓突然醒了。他發覺自己原來是做了一場夢。


    一鉤下弦月正清冷地掛在天上。獨木舟孤零零地靠在岸邊。草叢裏,蟲子在低一聲高一聲地鳴叫。


    夢境中的一切讓他心裏愈發孤單。


    他又想起了阿媽。


    阿媽曾經說,開天辟地的時候,大地上還沒有人類。隻有一個叫作女媧的神。在某一天早晨,她從睡夢中醒來,忽然發覺自己一個人實在太孤獨,於是用黃土捏成了一個又一個人的模樣。捏成的那些人是沒有知覺的,這不要緊,她吹一口氣,泥人就獲得了生命,活蹦亂跳地四處跑。他們是女媧的孩子,與女媧一道過日子,讓她的臉上整天充滿了陽光。


    女媧用黃土捏了好多人。後來,她終於有些厭倦,覺得一個又一個地捏泥人太麻煩了,於是想出了一個辦法,牽一根繩子在泥水裏舞動,繩子一舉,就出來一個人。這樣做人很容易,但是,由於女媧捏人沒有花多少力氣,那些人日後隻能平平淡淡、庸庸碌碌地過日子。而女媧親手捏黃土所造的人,才可以頂天立地……


    哦噓一邊聽,一邊納罕地問:


    “阿媽,那……我是不是女媧用繩子揮出來的呢?”


    阿媽說:“不,你是阿媽生出來的。你是阿媽的兒子。”


    阿媽不承認哦噓是女媧的孩子,不管是手捏出來的,還是用繩子揮出來的。她很喜愛哦噓,阿爸也很喜愛哦噓。當然還有水,還有水肚子裏的孩子……


    哦噓覺得阿媽講的話一點都不假。他也不相信自己是女媧沒費力氣做成的。不過,他知道泥土也是生命,就像他做成的貫耳壺一樣,閃爍著生命的黑色素。有些泥土可以做成精美的陶器,有些泥土可以長出茂盛的稻穀,有些泥土卻永遠隻是泥土,讓人的腳步踩著,讓太陽曬著,又讓風吹著四處揚起……


    哦噓想讓自己成為一件精美的陶器。


    他不願意讓這種孤獨感延續下去。他大聲叫喊,讓自己振作起來:


    “哦噓!哦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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