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業十一年,春三月,雲州。


    鳴沙河套千裏平岡,一陣煙塵突然由西至東狂飆而起,如同從青色天幕下的黑山山麓席卷來的颶風。


    待漸近了河邊的臨時營寨,急速的馬蹄聲音才漸次地在引導下緩緩地慢了下來。


    奔來的這群駿馬無轡無鞍,起先是由牧者驅趕,但一開跑,就都憑著本能卯了勁兒地爭先恐後搶跑到了目的地。


    當先的一匹通身皆黑的駿馬,翻騰雪蹄,長鬃飛揚,竟是後蹄蹬地人立而起,昂首衝著落後的同伴長嘶鳴聲,仿佛盡透著按捺不住的得意。


    過一會兒,就有著幾匹毛皮順滑,姿形優美的騍馬被馬倌牽引著湊到了黑馬的身邊,放開了韁繩,讓它們在淺青色的草地上自由地追逐嬉戲。


    矯健馬身相互碰撞,優美頭頸相靠相嗅,在連續粗魯地尥蹶子踢走三匹上前嗅臀吻頸的騍馬之後,倨傲的黑馬似乎對一匹一直溫順立在旁邊的栗色母馬產生了興趣。


    黑色兒馬昂首前行了幾步,停了會兒,低頭張嘴咬上了栗馬的膝蓋,再接著抬起的馬頭又靠上了栗色的脖頸上啟齒輕齧。


    遠看著目的達到的牧者鬆了口氣悄然離開。


    開春流水湍急的鳴沙河濱,踏著方長出芽的新草,黑色駿馬猛地一下壓上了自個兒挑中的伴侶……


    “影騅已經六歲了。本來我想著今年它要是還不肯找伴兒,就把它騸了!”,遠處高高的中軍寨樓上,儀容威嚴的中年男子看著河邊正辦事的一對,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歲月似乎很是優待著景國公蕭睿,即便已近知天命的年紀。身形姿容卻要顯著要再年輕上十歲,甚至比青澀未脫的兒子們更多了灑脫自在的成熟魅力。


    分列兩排侍站在他身後的**個年輕男子或少年,肅手凝眸,口鼻觀心。他們個頭長相不一,但無一例外都姓蕭,都得管景國公叫親爹。


    聰明的自在心底猜測著老爹話中帶著的別意不好意思搭腔。而笨拙些的聽話入耳卻根本沒有半點反映。


    沒人敢搭腔,自覺無趣的蕭睿輕咳了一聲,直接點了自己最笨的兒子問道:“小六!影騅算是這兩年難得的良駒,你曉得為父為什麽要騸了它?”


    “閹過的兒馬性情會安穩些,臨陣對敵更為妥當。”,蕭泓按常識答案應著,聲音清冽如乍解凍的春水。


    蕭睿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剛才那副四平八穩的嚴父模樣全然不見,仿又似回到了撩貓逗狗的荒唐時代。


    “放屁!它象現在這樣老實地多弄出些和它一樣跑得快的小馬駒子。老子閹它作甚?費十來年功夫,墊進上百條人命,萬兩黃金砸下去才辛辛苦苦越過陳瀚邊境從祈蘭引來的良種。還是個童身就說廢就廢,你當老子和你一樣是腦子進水的白癡!”


    罵得順溜的景國公,徑直捋了袖子露出截肌肉結實的黑胳膊,象極了擅打嘴仗的市井閑漢。


    借機敲打的六子蕭泓就立在他的眼前。


    在雲州重新被往糙裏搓了一年後,蕭泓個頭兒又最後竄了寸許,曬得帶上陽光銅色的麵容已看不到剛從江南回來時還殘留著的一點溫雅。但是美少年的底子在,混在一堆兄弟中依舊是最打眼的俊美。


    依稀故人影!


    蕭睿盯著兒子。原本極盛的怒意一下子煙消雲散,化作了匝在心頭的一聲歎息。


    如果說錯,那麽應該也是在他少年時就放他去了江南的老爹做錯了,就象近年刻意養氣斂性要想擺出副正經樣子吸納人才的自己,總是不經意就再現了少年時的荒唐。就算當初覺著自己是在做戲韜光養晦,但幾十年下來。真的假的都也成了習慣。


    溺愛之心起,蕭睿的聲音不覺地放軟了,道:“小六,去歲末起諸事紛亂而現今更是收到皇帝要南巡的消息,我在年前可是已寫信給南邊又推了你的婚期。”


    “爹!孩子知道了!”。蕭泓低聲應著。


    “你倒是能忍!”,蕭睿冷哼著搖了搖頭。


    “嗯!明白了!爹是在氣著六弟又趕了您送去的屋裏人!”,恍然大悟的一聲從蕭泓身旁嚎了出來,蕭家三子蕭淵在倒春寒的日子著單衫還露著強壯的胸肌,一身油亮黑皮快趕上了河邊精力無窮的影騅。


    除了夫人徐氏和蕭泓的嫡親兄姐,蕭泓中毒之事,蕭睿並沒有告知其餘諸子。


    去年,在聽長子報過南下詳情後,蕭睿請一直供奉在蕭家的老神醫齊世保給蕭泓看過。


    先解笑獨眠,再給蕭泓安排了女人服侍,等體內的未知淫蠱成熟,再想法用血引引出。齊世保也認為,這是維護蕭泓身體健康最好的醫治方式。


    哪個當爹的樂意看到自己的兒子,一直被疼痛纏著,還忍痛不語的撐著?


    但與牽著不走,打著倒退的倔馬駒子一樣,蕭泓的抵抗無所不用其極。三番兩次之後,在他的背後多出了兩個支持者,蕭睿的夫人徐氏還有長女蕭婉。


    不聽話的兒子麻煩,而上趕著添亂的女人更煩,還打不得罵不得。


    蕭睿原本打算待春暖花開後,捏著鼻子象吞蒼蠅一樣將還在霍城的那個周氏毒婦給小六娶回來就得了,但現下紛亂局勢卻明顯地又要將蕭泓的婚期再度拖延。


    其實打從蕭睿心底來說,他也如長子蕭澤一樣想對蕭周聯姻反悔了,否則一隊輕騎往南接了周曼雲來並不算是難事。


    正因疼愛,才不想兒子被女人拿捏,即便以愛之名。


    “蕭泓!你自看看你的兄弟們,他們每一個都比你更配當了蕭家男兒!”,既已被蕭淵說破,蕭睿索性抬起手臂,環指著自家的一堆虎狼。


    “天地間優劣相汰,象影騅這樣有著優良血統和卓越能力。它就得將自己的血脈傳承下去,繁衍更多後代,讓流著它血液的族群盡享這片沃腴草場。”


    世間萬物,大多是雄性比雌性更強壯有力,更風騷張揚。春暖時節,雄鳥展開豔麗的尾羽賽喉囀鳴。雄獸相拚相博力壓群雄,莫不是為了爭奪著能讓自己血脈繁衍的交配權。


    生為男兒,若不如是。


    不論權勢財力,蕭睿自覺這一生已足以傲然到地下直麵了蕭家的列祖列宗,他承擔並完成了一個男人對家族最基本的責任。


    而顯然走火入魔不顧自己身體的蕭泓,太過令他失望。


    但任蕭睿口幹舌燥地教訓了半天,低頭受訓的蕭泓麵色依舊靜若平湖,半點漣漪不起。


    “蕭澤!”,拿著六子沒辦法的老爹。憤憤扭頭吼上了活該為弟弟們操心的老大,道:“你去跟賀家說,換了小八娶賀三小姐!”


    “我娶?”,原本悶笑看六哥挨罵的蕭瀧,不可思議地將手指指向了自己的鼻尖。


    “對!你娶!去年賀家姐妹在雲州,你小子不是總在人家姑娘麵前搖尾來著!”


    “爹!不能因為六哥不肯娶她,您就推給我!故友親舊現在誰不知道,賀明嵐看上的是蕭六!”。蕭瀧與三哥蕭淵非同母,但魯直的性子卻象是同一個娘胎爬出來的。


    “我已定親。是沒法娶別人的。”,蕭泓終於開口輕聲補刀。對他來說,曾為路人後卻又在親眷中揚言嫁定蕭六的賀明嵐簡直就是亟待推得越遠越好的禍害。


    “我比她還小一歲,讓七哥娶她吧……”,蕭瀧扁嘴繼續掙紮,即便知道父親下了決心更改的可能並不算大。


    他不是嫡母所出的六哥。受寵有限,但是蕭家男兒的自尊卻一樣。曾經對漂亮的賀明嵐動心不假,但是把一個公開說過要嫁給自家哥哥的女人娶回家,還是覺得咯應得慌。


    看著兄弟們對賀明嵐歸屬的推推擋擋,立在父親身邊的蕭澤斂了斂瞳孔。心下輕歎。


    相較與其他幾個年長已婚的兄弟,六弟蕭泓給下邊的弟弟們作了個極壞的榜樣。蕭澤等人的妻子都是由父母之命定下的,而小六的頑抗卻提示著這群年齡更小的少年,其實就算要找個女人暖床生娃也是能去挑個自己喜歡的。


    可是,蕭家還是必須娶了賀家女,無論是誰。


    為了蕭賀同盟,也為盡了道義。


    在去年八月間,賀明嵐長兄賀鳴的喪訊報到了雲州,他是在從清遠北歸路州的途中遇匪而死的。


    來報信的賀家對蕭家沒有半句怨言。但是賀鳴是為什麽留在清遠,蕭賀兩家心知肚明。


    “幫我照顧好兩個妹子!”,當年故友離別的叮囑如猶在耳。


    會去江南是為了蕭泓,而賀氏雙姝是跟著他們一路回來的,賀明嵐估計也是在風雨同舟的一路瞅上了小六。


    周家女那邊的婚約締結未實,周曼雲本人看著並不是實心實意要做蕭家媳,如果讓蕭泓棄周娶賀,本是最好的結果,可奈何他不肯。


    “讓賀明嵐嫁五哥好了!”,殘廢的蕭淅不在現場照舊被拉出來擋箭。


    “要不讓大哥娶她!大哥帶著世子品階,就算娶妾也是能給她誥命的……”


    幾個小的越爭越離譜,也越顯荒唐,而當爹的蕭睿居然半點沒有管束的意思。


    隻推擋一句實話就閉上嘴的蕭泓,輕靠上了樓柱,眸光清冷地投向了已然空無一物的鳴沙河岸。


    就在這當口,他突然又想起了自己的姑娘。


    如果曼雲聽到,應該會麵帶諷誚地嘲笑蕭家郎盡是群發情的兒馬子,也會奚落著他家父親兄弟從不把別家女兒當成平等人尊重相待的德性。


    “反正都是賀家女,讓小八娶賀明琦好了!”


    就在蕭泓神遊天外之時,幾雙眼齊刷刷地看向了突然插話卻別出新意的老四蕭湛。


    眯著容長眼兒的蕭湛微笑看向大哥,蕭澤沉呤了會兒,居然認同地點頭,再接著喚了聲“父親!”,拉著四弟湊到了蕭睿的身邊。


    能解決問題,全了道義就好。


    大女未嫁的賀明嵐與蕭家又有何幹係……(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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