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什麽?簡直丟了咱們西門家的臉!”


    “丟臉…事小。”歎了口氣。


    “丟臉還算事小?大哥,你知不知道南京城裏有多少人在看好戲?看恩弟娶來的巫女媳婦,是真是假?你知不知道我一路回南京的路上有多少人在笑咱們?他們都在笑,說是巫女治病都在打幌子,真正的理由是恩弟不行了,買個女人回來好播種,若來不及生個兒子,正好合西門家人的心意;若生了,咱們大權在握,緊緊控製那嬰孩,在外照樣可以擺足麵子,做盡有情有義的西門義子!”


    一陣狂怒由西門府的大門飆進,奴仆早就在西門笑暗暗擺手中逃逸。西門府裏,最可怕的不是當家西門笑,而是那個長年在外談商的西門義。


    他麵貌尚佳,但眉宇之間十分陰沉,一雙精目仿佛永遠處於算計人的時刻。他十歲就跟在西門笑身邊學習,十七歲開始接手家中事務,如今在西門家中,他雖明為第二把交椅,但暗地裏卻幾乎接掌了西門家所有的財務管理。


    難得地,一向陰沉的臉龐怒氣幾乎衝上天,快步地往安靜的“守福院”走去。他的身後跟著西門笑,來不及逃逸的奴婢隻敢僵在原地,拚命向平日待她們極好的主子使眼色,要他快快也逃命去。


    西門義呢,眾家奴仆私下選出來最不歡迎歸來的西門主子,偏偏他幾個月就要回來看一次西門恩死了沒。


    “義弟,外人說什麽、想什麽,我們並不能改變啊。”


    西門義猛然停步,轉身差點撞上西門笑,他停了一會兒,才退開一步,抬頭望這高他一點兒的兄長。


    “大哥,外人說什麽、想什麽,我們是沒有辦法改變,但是,不必自鬧笑話給他們看吧?西門家的笑柄還不夠多嗎?”


    西門笑沉穩地望著他,說道:“給誰看?你心中介意的不是南京城的百姓,而是聶家吧?”


    西門義聞言,微惱爬上他陰沉的臉龐。他撇開視線,答道:“是,大哥,你說得沒錯。我可以不要麵子、不介意任何人的指指點點,可是就容不了聶家的指點!”他的聲音本就低沉,一壓低,更顯幾分陰狠。


    西門笑知他心結極深,一時半刻解不了,隻得道:“各人有各人的命。”


    所以,好的命就由聶老四來,不好的那個就給恩弟了?西門義硬生生地忍下這句話。


    他轉身往守福院走去,知西門笑怕他太過激動,跟在自己身後。


    他心裏不激動才怪。千裏迢迢趕回家鄉,正好趕上了那自稱是祝氏一族的巫女在跳祈福舞,台下百姓極多,都是來湊熱鬧的。


    他看著那台上戴著鬼麵具的巫女,有胖有瘦,拿長劍的是恩弟的媳婦,跳起舞來有模有樣的…讓他差點以為巫術是真有其事。


    才跳沒一會兒,那巫女的動作開始變得搖搖欲墜,步伐緩慢,劍鋒連著數次差點砍中自己,多賴其它巫女舍命相救,連那個胖子巫女都撲上去格開那把劍,她卻仍在跳——連一個不懂祈福舞蹈的他,都知道這女人根本是服了葯物所致,與坊間騙術極佳的師婆沒有兩樣,都是利用葯物來使精神狂亂,以達神明附身之說。


    都是假的!


    “是假的也就罷了,竟在外頭丟西門家的臉!”他還在人群裏瞧見聶家的老幺,傳回去有多難聽?


    人人都拿西門府與聶家當對影,不知不覺中,連他也覺得兩家子都有極為相像的地方,但為什麽多病的聶老四身子好了,恩弟的病卻久久不見曙光?他連當年治過聶老四的所有名醫都千金請回府裏,卻對恩弟的病情毫無幫助!


    “好吧。”事情都發生了,麵子也丟了,他頭也不回地問道:“你打算何時讓恩弟休妻?”


    “我沒這個打算。”


    西門義驚訝地轉過身,瞧見西門笑仍是一瞼沉穩的笑。


    “你要讓一個假巫女當恩弟的媳婦?”


    “她不是假的。”


    不是假的?難道還是真的?西門義從回府後,就沒正視過西門笑。此刻,他目不轉睛地望著那一雙永遠讓人安心的眼眸,正因為西門笑這種令人安心的個性,義兄弟才會信服於他,可是——


    西門笑見他眼中閃過一抹異色,以為他是不以為然,解釋道:“十五是當年來為恩弟祈福的那位巫女之妹,你也知我自幼雙眼能見到一些模糊的影像,她能驅鬼,我相信自己的眼睛。”


    西門義聞言,臉色微變。


    “是那巫女的妹妹?”


    “怎麽了?有何不妥?”


    “沒…沒有。”西門義轉身又走,明顯地掩飾住心裏的激動。


    西門笑見狀,心中雖有疑惑,卻沒有主動問他,隻是,少見義弟為了恩弟之外的事感到驚惶失措。十五不曾下過山,會與他有什麽糾纏?


    “恩弟此時在房裏午睡吧?睡了也好,免得見那丟臉的場麵——”


    “咳咳,他現在…恐怕在照顧十五吧。”


    “照顧她?恩弟?大哥,你不知道恩弟體虛病弱嗎?你要他照顧那女人?”


    “我也是回了府才知道的。有丫鬟先通報恩弟了,所以十五一被送回來,就先送到他房裏去。我也問過祝八她們…她們坦承怕祈福舞失敗,所以給十五服了點葯,頭一回做這種事,下葯下得太重,隻怕現在她還沒有清醒呢。”恩弟想必擔心極了。


    一個精神狂亂的女人會做什麽事來,他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大哥怎會不知呢?恩弟他連捧個書以上的東西部捧不起了,要如何製住那女人?


    西門義雖暗暗質疑,也不再主動詢問,幹脆加快步伐,走進守福院。


    取名“守福”,便是希望這座樓院能守住主人的所有福分,一點也不要漏失,但,到底守住了什麽?


    院內沒有一個仆役,想是被遣走了。西門義走近房前,聽見低低的啜泣聲,嚇了一大跳。


    “好了,別哭了,你再哭,整座南京城都要教你的眼淚給淹了。”


    是恩弟的聲音?這種溫柔又氣弱的聲音的確是恩弟的,卻不曾聽過他用這種口氣跟哪個丫鬟說過話。


    他往西門笑看去,瞧見西門笑麵有神秘、唇畔含笑。


    他輕輕推開門,進入視線的是他可憐的恩弟,不能好好養病,反而坐在床緣,附在那據說是祝氏巫女之妹的女子耳邊不知在低語些什麽。


    他微一楞,目光突然被櫃上那祝氏一族的鬼麵具吸引過去。


    “義三哥,你回來了?”


    西門義回過神,道:“我…”


    西門恩馬上壓低聲音,說道:“咱們外頭說去。”他替尚在啜泣的祝十五蓋好棉被子後,又不放心地看她一眼,才扶著床吃力地站起來。


    西門笑貼心,快西門義一步穩住他,順手拿起被風,慢慢扶著走出門。


    西門義回頭陰沉地望了她一眼,才跟著出門。


    “不,大哥,我靠著門說話就可以,別扶我到涼亭,我怕十五叫我。”


    “十五還好吧?”西門笑關心地問道,遭來西門義的瞪視。


    “大夫來瞧過了…”


    “你們請大夫來了?”西門義難以置信:“萬一那大夫傳出她服葯之事,豈不是真毀了西門家的名聲?”


    西門恩聞言,微微一笑,並不多作反駁,隻道:“大夫說,她服葯過多,加上體質關係,所以會發作…一陣子,幸而她是頭一回吃這種葯,完全清醒了就沒事了。”


    “以前沒服過?那她以前怎麽騙人的?”


    “義弟,我不是說過她是一個真正的巫女嗎?”西門笑輕聲提醒,想要讓西門恩充滿信心。“我想這是一個意外,十五算是自家人,她會盡力為恩弟祈福的。”


    “知人知麵不知心,同是一家人,難保一條心。”


    “義弟!”西門笑輕輕斥道,瞧見西門恩有些心不在焉,一直注意屋內不斷傳來的啜泣聲。“恩弟,既然十五會因葯效發狂好一陣子,不如你先到客房住幾天,我差阿碧來照顧她,等她恢複了,你再搬回來。”


    “不。”想都沒想地否決了。“我來照顧十五就夠了。”瞧見兄長們不信的眼光,他綻出溫笑:“十五的發作與人不同,她沒有精神狂亂,她隻是…一直哭。”哭得連他也心疼了,短暫的相處,沒見她哭過,而她哭,是為他。


    “一直哭?”兩人同聲驚訝。


    “她被送回府時,精神狀態有些不穩,好象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又好象知道她的祈福舞失敗了…便一直哭著,一直在道歉…”西門恩的語調更軟,仿佛充滿憐惜,輕歎了口氣:“我知道她多看重這一場祈福舞,花了多少時間在上頭…我根本沒有一絲期望她會成功,更沒有怪她之心,她卻怪起自己來。”


    西門義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充滿柔情的神色。


    門內,又傳出泣語,聽不真切,西門恩頻頻回首,明顯地不再專注與兄長的談話。


    西門笑道:“我扶你進去,你好好照顧十五,我讓阿碧在門外候著,要什麽就告訴她,由她來做,免得你先軟了身子,沒法顧到十五。”


    “這是自然,多謝大哥。”


    西門笑扶他進去之後,再出門時,瞧見西門義將窗子推了一條小縫,他暗歎,輕步走上前,窺見西門恩正坐在床邊抱住祝十五的身子。


    他越過西門義的肩,輕輕推上窗子,附在耳邊說道:“恩弟早已成年,許多事由他自己作主吧。”


    西門義像是受了驚嚇,馬上轉身瞪著他,雖力持鎮定,但西門笑知他有異,訝道:“怎麽了?”


    “沒…我是教你嚇了一大跳。”頓了頓,像要刻意改變話題,道:“我沒料到恩弟他竟然也陷進這種感情裏。”


    “那不是很好嗎?”


    “好?”西門義低聲嗤笑:“他從出生就幾乎不曾出過大門,能見到的姑娘都是丫鬟…最多也不超出十個,或老或幼,嚴格說來,祝十五應是他見過的第一個姑娘,現在,他隻是被迷惑了,將來他若病好了,見到這大千世間,必會發現這世上勝於祝十五的姑娘滿街滿城都是!”


    西門笑望他良久,心裏隻覺這兄弟好象有些變了,卻不知哪裏有變。他耳尖,聽見西門恩低聲哄道:“我在這兒…對,我不走。我…我答允你我不走就是了,唉,明明是不該承諾的,人的生死豈能由我來定…偏偏見不得你的淚…好了,我都說我會好好養病,就算病不好,我也不死…好,我不說死字,你不要再哭了…”聲量忽高忽低,隻能聽見他斷斷續續的哄語。


    西門笑露出滿足的笑來,瞧見西門義驚訝的表情,知他也聽見了那一番話。


    他拉著西門義的手臂,往守福院外頭走去,笑道:“以往,他是生死由天,不曾堅持過什麽,因為他知道就算他死了,我們雖難過,卻也有各自的生活要過,不會因他而受影響。現在,他有求生意誌,卻是為了十五。”西門笑轉向西門義,高興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義弟,不管十五是不是巫女,我都覺得這婚事是對了,當什麽葯都沒有辦法治愈時,沒有形體的感情卻能緊緊係住他的生命,這世間真是無奇不有啊!”


    “大哥,你呢?”


    “我?”


    “你年歲也不小了,不快點娶房媳婦、生個壯丁,將來若是恩弟真好了,有後代了,要怎麽保護他的後代?”


    “啊…真是。你一回來就提這事,也不嫌煩,我太高興了,這事就暫擱下,等…等有機會再說吧。”


    西門義聞言,未可置否,目光很陰沉、很陰沉地從他的背影慢慢移到他握著自己的那隻手,盯著好久好久,像…在算計什麽。


    世界是黑色的,一直一直是黑色的,隻有天上的月亮是白的,白得讓她每天都期待地看著它,看它什麽時候會吃掉所有的黑色,讓她身處的小房間也變得白白的。


    小房間?她心一跳,定神瞧見四周小小的、窄窄的洞穴,訝異自已的身子竟能塞進這麽小的洞裏。她努力想要爬出來,卻發現身體變小了。


    她不要!


    不要再回到那種小身體的生活,但她的身體愈縮愈小,小到…是姊姊還在的時候!


    黑色的世界開始有了變化,紅的、黃的、藍的,隻要是世上有的顏色,她都看見了、都碰到了,但,顏色卻是不停地在她眼前扭曲變化。


    “惡靈!”


    “不要喊這兩個字,言咒是很可怕的,喊了它,它就會出現。”


    “那…你就叫祝十五,以後不要再喊她惡靈了,懂嗎?”


    祝十五?她不用再被叫惡靈了?真好!可是…為什麽她要叫十五?最小的姊媲祝十二,那她應該叫十四,她會算,是姊姊算錯了!


    “十五?十五?”


    是誰在叫她?小小的身體好象長大了一點,但是顏色不停地扭曲,讓她好難受。眼前所看見的畫麵不停地跳動閃過,都是在山上的事,祝二死了、祝四死了、一個接著一個,連姊姊也死了——啊,這不是已經成為回憶了嗎?還是,正在發生?


    姊姊抓著她的手,叫出了那個在族裏塵封的名字。


    為什麽還要叫她惡靈?


    紅色跟黃色扭動得像蟲,遮住了姊姊死前的表情,但她知道姊姊死不瞑目,不明白以自己尊貴的巫女之身,為何會死在惡靈的詛咒裏?


    她…真的是惡靈嗎?她沒有詛咒任何人啊!


    族人把她們趕了出來。她知道祝八她們一點兒也不喜歡她,沒關係,她把自已包得好好的,每走一步路都小心翼翼地,不會受傷。隻要不受傷,祝八她們就不會恨她。


    真的,出了族,晃在眼前的顏色沒有那麽錯亂了,甚至,走過南京城的大門時,她覺得好象脫離了過往的生活,可以重新開始了。


    祝十說,要回族裏,就要先咒殺西門恩。紅色又在祝十的臉上晃動,她沒有看見祝十的表情,卻可以想見祝十回族裏的心意有多麽迫切…可是,她不想回去了!


    如果她說她不回去,可不可以留她一個人下來?心裏閃過這個念頭,卻不敢問,因為早就知道答案了。她們怕她會害死她們,所以緊跟在側。


    她低頭跟著她們走,才走了一步,讓她一頭撞上窗子。她吃痛地抬起頭,見到窗子裏的西門恩——


    好亮,顏色不再扭曲了,紅色就是紅色、黃色就是黃色,規規矩矩地待在自己該待的位子。她的頭也不痛了,一直偷偷打開的心,終於有人住進來了。


    她低頭一看,訝異自己長大了,剛才小小的身體竟然變成十七歲的模樣,手腳也開始動起——


    對了,她在跳祈福舞!


    她想起來了!


    姊姊說,她的身分特殊,她的身體是祝氏一族所有的怨恨形成的,所以,她一輩子也沒有辦法為人祈福、為人祝禱,因為神明不會接納一個充滿怨恨的身體。


    她不相信!她沒做過壞事,她隻是想要為他祈福、為他延續壽命,所以她很努力地在練——


    但,為什麽她的身子如此沉重?


    被下葯了?被下葯了?為什麽要下葯?她很努力在跳啊!為什麽要對她下葯?這個時辰是今年最有福氣的時辰啊!不趕緊趁這個時辰跳完它,威力會減半的啊!為什麽她每跳一步,好象被萬石拖住——


    是誰將她從台上抱下來?


    讓她跳完!拜托!讓她跳完!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我知道,我知道,好了,你別哭了,你哭了…我…我也難受啊。”


    遠處,傳來溫柔的聲音。這是…住在她心裏那個人的聲音嗎?


    她想要看清楚,紅色又在眼前晃動了——她討厭紅色,她流了血就注定有人會傷亡,神明就真這麽討厭她?既然討厭她,為什麽要讓她出生?


    “我討厭當惡靈…我不想讓他知道…為什麽我不是一個普通人…”


    “不管你是惡靈,還是普通人,我都不會嫌棄你…你不想讓我知道,我就不知道了…”


    那聲音好象從心裏鑽出來的。


    “我好恨…好恨…每個人都說…天意難改…姊姊也說,這就是天意…難道我真的沒有辦法延續他的命…我恨…”


    她的心沉默了好久好久,她才聽見極輕的承諾——


    “我不走…你要我說幾次都成…我會留在這世上,所以你不要再自責了,別再哭了好不好?”


    真的嗎?真的嗎?就算不用跳祈福舞,就算他病得極重,他也不會離開她嗎?


    “不會離開你…你要我怎麽舍得下你呢?我若走了…留你一個人…我怕會出事…”


    原來,他知道了就算有祝八她們,她還是一個人;他也知道如果他不見了,她心裏的那個小房子裏會變成一個沒有住人的廢墟。


    他不走了!


    “我不走了…我就一直住在你心裏,等我病好了,咱們就當真夫妻,你說好不好?唉,我把你眼淚擦幹了,你又流,是存心折騰你自己的身子骨嗎?”


    他的聲音愈來愈遠,最後化為天邊的光,再也不聞其聲。眼前,紅色變成黑色,身子一落,她張開眼睛。


    好痛。


    眼睛好痛。


    細長的美眸痛到隻剩一條縫,不由得摸了下眼睛,好腫——


    口舌好燥,她慢慢坐起身,覺得全身骨頭好象酸了很久,想下床喝水,卻發現西門恩和衣睡在外側。


    她吃了一驚,趕緊拉過自己的棉被蓋在他身上。怎麽連被也沒蓋的就睡著了?他死灰的臉色上充滿疲累,指腹小心翼翼地碰觸他削瘦過度的臉頰——


    還好,還有溫度,憋在胸口的氣吐了一半,心裏又有點害怕,慢慢移到他的人中之間。


    他還在呼吸,氣息雖然極弱,但…還活著。


    她露出感激的笑顏,頓覺口舌更燥,小心地越過他,爬下床。


    門窗是關上的,沒有光從薄窗透進來,那就是入夜了。她回頭看他一眼,他完全沒有被驚醒,像睡得好沉,是什麽事讓他累成那樣?


    她安靜無聲地倒了一杯溫茶,啜飲之前,忽地瞥見擺在櫃上的鬼麵具。


    記憶忽地如潮水湧進她的體內,杯子滑落手間,滾到桌上,奇異地沒有驚醒西門恩。


    在上台跳祈福舞時的那一刻,她滿心期待,期待就此結束他的病痛。她雖不是正統巫女,卻希望神明能接受她最真誠的祈禱…她完整的記憶隻到這裏,接下來隻是片段她想跳,眼前卻是亂七八糟的顏色,她被人抱下台了——西門笑抱她入轎的時候,她聽見了!聽見了!


    “所以…我沒有跳完。”雙掌開始緊握,瞪著那張鬼麵具。“祝八,你們當真這麽恨他!”連一點點機會都不肯給嗎?讓她服了葯、讓她失敗了、讓她錯過了一年內最好的吉辰、讓她…變成鬼,這就是她們要的嗎?


    指甲緊緊掐進肉心裏,一時之間隻覺得所有的期待都空了。


    “難道十幾代莫名其妙的恨抵得過你們的妹婿嗎…”怨恨一點一滴地竄進心裏,一直膨脹再膨脹,這是第一次她容許自已產生怨念,她的目光從鬼麵具慢慢移到銅鏡前的簪子。“啊,是啊,她們從不當我是妹妹,自然對他也不好了。那為什麽我要對她們好呢?”


    雙腿開始移動,走到銅鏡前,低頭瞪著那簪子。心裏好恨好恨,姊姊死了,世上唯一能解咒的人沒有了,他的病葯石無效,而留下的祝氏一族不是普通人,就是她們嘴裏的惡靈,誰還能救他?


    這樣子欺她,她們覺得很得意嗎?她們知不知道他病在旦夕,萬一…萬一拖不了今年,就剩她一個人,她要怎麽辦?


    心裏的恨好飽滿,沒有發泄的出口,她不甘心,拿起那隻簪子。簪子的頭是鑲金的龍鳳,尾巴卻是又尖又利,這是西門笑讓她入門時,送她的見麵禮之一,現在總算派上用場了。


    “你們要他死,為什麽我就不能要你們死呢?”她恍惚地喃喃自語,在腕間比劃了一下,像在估量要劃多大的口子,流多少的血,才能害死一個人…


    她腕間有一條好舊的疤痕,像被咬過,她自己卻一直不記得這傷疤是哪兒來,她問過姊姊,姊姊也推說不知,族裏的人都傳說是她自己咬傷來害死人的。


    現在,她終於可以記得她的每一條疤將會害死誰。


    “祝六、祝八或祝十,誰死都可以。”她偏著頭,微微用力,蜜色的膚被刺得有些下陷,卻還沒有血流出來。


    她突然想道:“對啊!要當場看,看她們鬼哭神號,那才好。”那種快樂無疑會比現在多,就像是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仇人因自己而亡。


    她微笑,緊緊握著簪子,取出幹淨的夏衫。夏衫是粉白色的,上頭繡著黃色的圖案,穿起來雖有些單薄,卻著實比以前她整年穿著厚重的冬衣要涼爽許多。


    房內,絮絮嗦嗦的聲音輕輕響起,隻有銅鏡烙進她穿衣的景象。


    鏡中,握著簪子的雙手拉好頸間的領角,蜜色的臉微微抬起,露出暴凸的大眼;嘴角咧在耳邊,極紅,雙頰底色是黑的,上頭像是塗亂了不同的顏色,有一點點的泛青,連帶著,連黑白分明的凸眼也黑中泛青——


    就在銅鏡照到的那一刹那,她又低頭不經意地跳出鏡中的倒影,拿起鬼麵具戴上。


    她的視線終於落在銅鏡上,看著鬼麵具上的暴眼血嘴,青色的顏色若隱若現地閃爍著,讓她的黑眼格外奇異。


    她滿意地走到門前,忽然想起什麽,回頭看著床幔後一動也不動的身影,但瞳仁裏一直是黑色的,映不進那極虛極瘦的身影。


    “我馬上回來,等我喔。”她的視線又掉開,像在自言自語。


    然後,門輕輕地被合上了。


    夜深沉,府裏空空蕩蕩的,沒個人。


    雙足踩在地上,卻沒有落在地麵的感覺。身子極輕,連夏風輕輕吹起,夏衫微飄,連一頭沒有綁起的長發都飛得好張狂。


    連輕風偶爾停了,翹發仍然飄揚在空中,她未覺,隻是一步一步地走向客房。


    “頭一個是巫女…最後一個是惡靈,流了血,帶來不幸與痛苦…”她輕輕唱道。


    快近客房時,她突然停步,回頭看著無月的夜。


    “誰在跟我說話?”誰一直叫她不要哭?她沒有哭啊。真怪,是自己多想了吧,耳朵聽進的聲音好模糊,她不要理了,走進院子,客房就在眼前。


    露出的笑容藏在麵具之下,她手握著簪子,就停在窗子的麵前。


    會是誰先叫呢?


    她慢慢卷起左手的袖尾,露出蜜色的皮膚,這一次她要流出很多很多的血,讓她們嚐嚐當性命被迫消失在這世間時的痛苦。


    “她…睡了五天吧?”祝六的聲音忽地從窗內響起。


    這麽晚了,她們還沒睡?


    “咱們也安全了五天啦,這五天有西門恩照顧她,咱們也不怕她誤傷自己。”


    “她…醒來,你要怎麽解釋?”


    祝八可愛的聲音響起:“那就實話實說啊!誰教她禁不起葯物的控製,她若能像那些假師婆一樣,裝個樣子跳個舞,也不會害咱們被府裏的下人指指點點。這五天,我都不敢出門玩,就怕南京城裏的人笑!”


    “是你的葯下得太重了。”


    “下得重,又如何?一回生,二回熟,西門老大都不指責咱們了,六姊,你在哪裏鬼叫什麽?唉,西門家真是個好地方,又有得吃、又有得喝,連住都比咱們族裏好,我真希望就此長住,不用再過苦日子了。”


    “不可能。”祝十的聲音冷淡響起:“我要回族裏,我要代替大姊當巫女。”


    “你隻是個普通人,十妹。”


    “不必靠祝十五,也不必等西門恩氣絕身亡,我也已經有了咒殺他的方法,多拜他書齋裏的書之賜。”


    “那有沒有可以在這裏吃喝不盡,又能讓你當上巫女的法子呢?有了!”祝八高興地說道:“不如,我去暗示那個叫西門義的,說我有法子讓西門恩提早見閻王,到時,要他好好答謝咱們!”


    “你瘋了!西門義是西門恩的三哥,你當他會感激你害死他兄弟?”


    “是三哥沒錯,卻是沒有血緣的。”祝八得意洋洋地:“你們沒注意到,我卻眼尖地看見了。”


    “看見什麽?看見西門義想謀害西門恩?”


    “也相去不遠了。我跟廚房裏的丫鬟們套過口風,西門義長年在外,必定是找機會要吞掉這西門家的家財,而且連她們都發現有好幾次西門義待在府裏時,都拿那種算計的眼光望著西門老大,你們不也在城裏聽說過風聲嗎?連有血緣的親兄弟都會闡牆了,何況是沒有血緣的義兄弟們?”


    “聽起來…是有幾分道理。”


    “天下沒有難得了我的事啊…好困啊,睡覺了啦!明兒個我還想上廚房呢。”


    屋內,聲音沒了。


    餅了沒多久,隻聽見均勻的呼吸聲,偶爾夾有祝八的打呼。


    窗外,十五垂著頭,腦中不停地盤旋她們的對話。豈能再讓她們活下去?豈能讓她們再度傷害他?


    簪子的尖銳微微刺痛她的肌膚,她仍舊不覺,專注地要劃下一道足以讓她們致死的傷口。


    “十五。”


    夜風飄來低語,她的動作停下,並未回頭。


    “十五。”


    她慢慢地側過身子,轉頭望向叫她的人。


    那人,有點眼熟。


    “你總算醒來了。這麽晚了,你出來散步嗎?”那人的聲音極低,彷佛不願意驚動屋內的人。


    她目不轉睛地望著他,暴凸大眼盡黑,如無底的地獄。


    他走近幾步,溫柔地說道:“十五,你要散步,怎麽不多加件長衣披著?”他的視線落在她緊握的簪子上頭,簪尾正貼在她的腕間,他連表情也沒有變,將帶來的薄披風遞到她麵前。


    她低頭看著那薄披風,也有點眼熟。


    “是恩弟的。他怕他不小心睡了,你卻醒來睡不著了,若在府內散步會著涼。”


    是西門恩的?她慢慢地伸出手捧住那薄被風,葯味撲鼻,衝醒了她些許的神智。


    “啊,那不是我給你的見麵禮嗎?”他狀似驚訝地要拿走她手上的簪子,她卻一縮手,將簪子緊握在手中。


    他微微一笑,注意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笑容上。她似乎很喜歡看他笑?雖不知何因,但他仍是保持笑容,輕聲說道:“十五,該回房了,恩弟還要靠你照顧呢。”他再度不動聲色地伸出手,一碰到簪頭,便有準備在她反抗時用力搶走。“我有沒有告訴過你?這見麵禮是西門家長輩傳給後代的,隻傳親生孩子,不過西門家親生的隻有兒子,沒有女兒,便改傳起了媳婦。”


    他慢慢從她手中抽出,仍是驚動了她。她低頭看著那簪子,遲疑了下,他頓覺她使力壓住簪子,正要不顧一切用力搶過時,她突然鬆開力道,讓他順利拿走。


    他心裏暗鬆了口氣。


    “傳給了我,我就算是西門家的人嗎?”她細聲問道。


    “這是當然。現在你已經嫁給恩弟,對他來說,你是比西門家裏的任何人都還要親。”


    “西門笑,你…”


    “你初進門,不適應是理所當然,但禮不可廢,還是叫我一聲大伯,比較妥當。”西門笑輕輕提醒她。


    她想了一下,點點頭。


    “大伯。”她張望四周,微訝道:“好晚了。”


    “是啊,很晚了,我送你回房吧。你把麵具拿下,我怕路上遇見丫鬟,活活被嚇死。”


    她不動許久,就在西門笑以為必須先打昏她再抱她回房時,她慢慢拿下麵具,露出美麗的麵貌來。


    西門笑自然不知方才她的臉與麵具同化過,隻覺她戴著麵具時,雙眼極大又凸,一點也不像是祝十五,若不是認出她的身影來,真要以為是哪裏的鬼出現在西門府了。


    他慢慢走出院子,眼角十分注意她有沒有尾隨上前,見她仍在原處連動也不動時,他又輕聲道:“明兒個,我打算登門求醫去。”


    顯然“求醫”二字驚醒了她,她快步上前,跟著他走出院子。


    “不是說,名醫皆束手無策嗎?”是詛咒啊,大夫怎會破?


    “有任何機會,我們都不會放過的。”他的聲音輕輕飄散在夜裏。“而世上的名醫,隻要我們知道的,都找過,的確是沒有用,但,我下午收到消息,說聶六回到南京城了。”


    “聶六?是名醫嗎?”


    “很有可能是。他年紀輕輕,被傳說是個厲害的大夫,不過沒找到被他醫過的人,所以不知是真是假,加上你義三哥在商場上略為不擇手段,與聶家算是有些過節,義弟自然是大力反對求醫…唉,既然有機會,正好那聶六又回來,我想試一試。”


    西門義大力反對?她想起方才祝八說的話。


    義兄弟裏,沒有半個人可信,是啊,連祝八她們與她在體內流有一半相同的血,都能如此相待了,何況是沒有血緣的義兄弟呢?


    她走在他的側後方,瞧見他麵含溫和的笑…一點也不像是會奪人家財的人。


    “我剛進城裏時,聽人說,知人知麵不知心,親兄弟都會相爭,何況是義兄弟呢?”


    “十五,你問了,那正好,我正想要怎麽告訴你呢。”他邊走邊斟酌,走了好幾步,才又開口:“其實,沒有人刻意記得是從何時開始,西門家因為人丁單薄的關係,所以收養了幾個孤兒。那些義子感其恩情,一心想使西門家的親生血脈開枝散葉,重振威風。不過,天注定,凡人豈能更改?西門家一脈單傳,就這麽延續下來,而且有壽命減短之勢,而當年的義子也有後代,就這樣一代又一代傳承下來,守著西門家,若是沒有後代的,也會跟著領養幾個兒子回來。”他微微一笑,側向十五。“你聽見的,就是這些吧?”


    十五點點頭。一進南京城,隨便找一個人問,都可以知道這些事,每個人都說得差不多,可見流言之中必有真實。


    “是的,你聽見的流言都是真的,但是從來沒有人設身處地為這些義子想過,曾經,我也是其中一個。十五,我七歲之前是孤兒,跟一群乞丐生活在破廟裏,那時我也曾聽過這種傳言,也想過若是有朝一日,我走運地成為西門義子,必定會霸其家產,奪下西門家的一切,至於西門家的血脈?丟到哪楝小屋去等死吧!反正都是沒有血緣的人,這些有錢人,就是笨,時興養什麽義子,隻是養虎為患而已。”


    見十五眼透訝異,西門笑笑得十分高興。


    “你一定覺得為什麽此時此刻我還要為恩弟四處求醫?供他吃好住好,為他撐住西門家?我七歲來此,那時恩弟親爹尚有一年性命,他教我、養我…”他頓了下,再開口已是有幾分沙啞:“他視我為親生子,人非禽獸,豈能無情?沒有經曆過的人


    ,隻知萬貫家產是天下間次於生命之物,怎能了解當我們看著恩弟出生時,仿佛看見西門老爺生命的延續時心中的激動?他將我們視作親生子,未死之前將自己親生的兒子取一個-恩-字,是要他時刻記住這世間任何的恩情,記住我們這些沒有血緣的人待他的好,如果我還因此有奪下西門家的念頭,那真的是連禽獸都不如了。”


    不知不覺已來到守福院,他停在房門口,將簪子遞給她,微笑道:“你好好休息。我雖是恩弟的手足,但終究有顧及不到的地方,他就拜托你了。”


    十五沉默了會兒,接過那冰冰涼涼的簪子,看著他轉身離去。


    夜風仍在吹,卻不像之前充滿陰森之感。甜甜的味道呢,她暗暗地吸氣,發現空氣中既涼又甜,好象彌漫著一種淡淡的情感。


    是西門家兄弟之間的愛嗎?這種愛己非是手足單純的親情可以來論斷了吧?


    祝氏一族是下咒人,西門家是被詛咒者,為什麽西門家因此得到了無數的回報,而祝氏一族卻待她如此?這就是被咒者的下場?還是下咒者功力過差?


    “對了。”西門笑在院口停住,轉身說道:“我忘了告訴你,你還沒見過你義三哥,他看起來雖陰沉,卻也是個好人…以後,你會有機會瞧見其它兄弟的。”遲疑了下,他柔聲說道:“每個人心裏都潛藏了一個鬼,每個都有,沒有人可以例外,除非是神仙。不用刻意去消滅它,當你被左右時,想想你心中最重要的事是什麽。”


    語畢,他像踩著夜風走了。


    她呆呆地望著他早消失的背影。


    “他說的…跟西門恩好象啊…”想起西門恩,她渾身一顫,像完全回過神來。


    輕輕推開房門,燭火早熄,伸手不見五指。將簪子與麵具放在桌上,想起對祝八恨的同時,又浮現方才西門笑的話。


    “十五?”床幔後傳來極輕的啞聲。


    她馬上解下外衣,爬上床,沒有躺好,就覺得一雙瘦弱的手臂擁住她的身子。


    這是他第一次睡覺會主動抱住她。她心裏一顫,悄悄地回抱住他幹瘦的身子骨。他的體溫足夠讓她變軟的心一直融化了。


    “我吵醒你了嗎?”


    “沒,我才醒,沒摸著你,就猜你是出去散步。”


    散步?跟西門笑說的一模一樣。他們真覺得她是去散步?為什麽西門笑會知道她會散步到客房前,還拿著西門恩的披風哄她?


    “我醒來時,好惱好惱。”


    “我知道。”


    他的聲音略帶睡意,卻強撐著跟她說話。他根本不是睡飽了才醒吧?


    她用力地、發狠地抱住他,好希望自已能揉進他的身體裏,一生一世再也不分開。


    “我好希望好希望我從小就是西門家的人。”就算是被下咒了,也沒有關係,隻要能擁有西門家手足之間的感情,就算隻活二十歲,她也心滿意足了——這就是他久病纏身還能有好脾氣,還能說出生死有命的原因嗎?因為,他擁有的,已經遠遠勝過許多人了。


    “現在你就是了,不遲,一點也不遲。”他柔聲說道:“我已經答應你,陪著你,不走了,不會是生死由天,我要你一輩子都是西門家的人。”


    她聞言,猛然抬頭。


    明明伸手不見五指,但她可以清楚地感覺到黑暗中那一雙微微帶笑的眼眸,閃著光、閃著承諾。


    “你可不要著涼了。”他拉過自己的棉被,一塊覆在她的身上。


    突然之間,她攀身而上,準確無誤地親上他幹澀的裂唇。


    西門恩一怔,溫暖的芳唇醉人,臉微紅,他不推開她,隻是默默地縮緊了如柴的骨臂,將她緊緊地抱在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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