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一下子陷入了無人區一樣,所有剛才還散落在我耳膜裏麵的聲音全部憑空地消失了,張競馳支著我下巴的手頹然地鬆下去,他卻一動也不動與我對峙著。


    在我冷如仙鶴的漠視中,他的眼眶突兀紅了。


    他的嘴角不斷地抽動著,好一陣之後,他伸出拳頭狠狠地砸在門上,他是真的用盡了力氣砸了上去,反正我貼著門,感覺到自己的內心都要被震了出來,可是我怎麽那麽冷靜地站在那裏,一言不發。


    突兀的,他的手忽然覆上我的雙肩,他就這樣搖晃著我,他的聲音沙啞,半響之後他像一隻暴動的豹子:“他辜負了你是不是!我去教訓他!我去幫你討回公道!我要弄死他!我都舍不得傷你一根頭發,他憑什麽!”


    而管他地動山搖,我就這樣冷冷清清地看著他,我感覺這是我看過的最演技逼真的年度大戲。


    跟我的冷漠相對不一樣,張競馳他確實入戲太深了,他的手從我的肩膀上麵很快轉移到我的後背,他再一次一把將我狠狠擁入懷裏,任憑我怎麽掙紮都無法一時半刻掙脫,我聽到了他的嗚咽聲,他將他的下巴擱在我的肩膀上,他禁錮著我說:“橙子,都過去了,你回來我身邊,我會對你好一千倍一萬倍,我不會辜負你,你回來,讓我對你好,你的孩子,我也會視如己出..“


    對我好,嗬嗬,對我好!


    對我的孩子,視如己出!


    這是我聽過的最諷刺的笑話!


    我一點也不敢忘記,眼前這個男人,在四年前也是曾經說過要對我好,然後他對我好了一陣,再把我推進了無邊無際的地獄裏麵。


    如果說被他辜負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場災難,那麽失去孩子,就是徹底擊垮我的另外一場巨大的災難!


    這個賜給我兩場災難的男人,他現在竟然敢在我麵前大言不慚地說要對我好!


    我永遠也無法忘記我作為一個未婚的單身媽媽,在醫院是怎麽孤身一人忍著那些世俗輕賤的目光去給自己辦的入院,我也無法忘記當產房裏麵其他的孕婦有幾個家人簇擁陪伴,而我哪怕要喝一口熱水,都是自己努力壓製著疼痛去倒,最後那些110度的熱水濺到我的手上,起了一串的泡泡。我也無法忘記,當我無法順產,我那時候已經痛到失去大部分的理智,我找不到能幫我簽字剖腹產的監護人,我是怎麽跪下來求那些所謂救死扶傷的人救救我的孩子的!如果不是紅姐最後看不下去,她冒著被追責的風險幫我簽了字,或者我從四年前跪到現在都不會有人理我!我怎麽可能忘得了那時候的孤獨無助彷徨和荒涼恐懼!


    而我更永遠也無法忘記的是,孩子從手術台抱下來沒多久就沒氣了,那個在我肚子裏麵跳動了那麽多的日日夜夜的生命,她甚至來不及看一下這個美好的或者殘缺的世界,她甚至沒在我這個可悲而又無用的母親的懷裏麵感受過她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一絲一毫的溫暖,她的生命就在那個風聲鶴唳的夜晚被劃上休止符,而我因為麻醉劑,竟然沒有有一分一秒清醒地陪伴在她身邊!任由著她帶著剛剛來到這個世界的陌生恐慌,然後孤孤單單地走!


    那是我的孩子啊,無辜的孩子啊!


    她沒有做錯任何事情,她真的沒有做錯任何事情,可是她卻因為我這個無用的人,她為我年輕不懂事傻逼逼犯下的錯,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而眼前這個作為她父親的男人,他那個時候說不定在深圳溫香軟玉坐擁天下,他穿著名牌開著名車住著豪宅對著別的女人噓寒問暖關懷備至說著情話!


    她會不會恨,恨我無能,恨我無法成為這個男人說著情話關懷著的人。她會不會恨,恨我的生活如此更迭難熬,恨我最終沒能把她留在這個世界上。她會不會恨,恨我終究隻能成為那個拖著病體抱著她在大暴雨中拉橫幅討公道的悲憤母親,恨我最終一點兒公道也沒能為她討回來,就被當成神經病抓起來關了半個月,等到我出來,她已經成了一捧白灰!


    她會不會恨!


    她肯定會恨的!


    這四年來我無法夜夜安寢,我經常夢見一個小女孩兒,她已經三歲了,卻依然衣不蔽體,她在夢裏麵不斷地跟我說她在那一邊很冷很餓很孤單,等我伸出手去要抱抱,可是我還沒有辦法觸碰到她,她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怎麽可能不在恨!


    而現在眼前這個可笑的作為她父親的男人,竟然還敢大言不慚地說,要將她視作己出!


    這這是我聽過的本年度最讓我心寒的冷笑話!


    我以為我可以不要再在這個男人麵前掉下我任何一顆無比昂貴的眼淚,可是那些被我禁錮在眼眶裏麵太久也不舍得讓它們肆意奔騰的液體,就如同斷了線的珍珠一般不斷地往下砸。


    我從來沒有想過我還能那麽失態,我就這樣使用蠻力將這個抱著我的傻逼男人狠狠地推開,我依然管不住我眼眶裏麵不斷跑出來的眼淚,我沒有任何一絲一毫想要跟這個男人痛陳我那一年的孤立無援和痛徹心扉的衝動,我就這樣冷冰冰地盯著他說:“你真的想對我好嗎?你真的想對我的孩子好嗎?”


    在我的淚眼朦朧裏麵,張競馳的手企圖再一次攀附上來,但是我卻狠狠地甩開了他的手,我將所有的力道積壓在我的手上,在他措不及防中,我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


    他肯定痛到死去活來了,因為我的手也很痛很痛,但是比起像是內心被丟進了碎肉機攪碎那樣的痛,他這點兒痛算什麽,而我這點兒痛又算什麽!


    在他的愣神之間,我就這樣衝著他吼:“想對我好是吧,想對我的孩子好是吧,那好啊,我給你一個機會對我們好!那你去死啊!你去死啊!你下去陪我的孩子啊!別讓她一個人孤孤單單的,無依無靠的,別讓她感覺到整個世界都遺棄了她啊!”


    我感覺我身體裏麵,所有蟄伏在我身體裏麵的痛像是在這一瞬間全部複蘇了一樣,所有的力氣都被抽空了,我就這樣貼著門慢慢地坐下來,我抱住頭,我哭著笑了一下,我的聲音一下子很低很低,我說:“偶爾我會想,蠢的是我,做錯的是我,為什麽最後不是我死了。偶爾我還想,不如跟著一起去死好了,可是如果我死了,誰來記得她來過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記得她的,沒有任何人。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都有自己要記得的事,誰願意跟我一樣記得她。”


    我的話才說話,張競馳一下子蹲坐在我對麵,他再一次將我狠狠地納入懷裏,他絲毫不給我掙脫的機會,他的聲音裏麵充滿太多我再也不想花一絲一毫的心思去揣測的複雜情緒,他的手抓住我的手不斷地捶打他的後背,他語無倫次說:“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你打死我這個沒腦子的傻逼,你打死我這個人渣,你打死我這個禽獸,你打死我這個沒用的傻逼,你打死我吧!”


    張競馳的聲音一下子低了下去,最後消失得無聲無息,然後我聽到了一陣比我更驚天動地的痛哭,他用更大的力道,似乎想要將我擠進他的身體裏麵一樣,他說:“再也不會讓你一個人獨自承受任何東西了,再也不會了。”


    曾經在無數次午夜夢回還會記掛的懷抱,曾經在無數次感覺自己堅持不下去了還可以用來麻痹自己的溫情,曾經無數次在痛恨沉淪中咬咬牙吞咽下去的不甘,其實已經在時光的推移中瓦解崩析。


    而我現在的爆發,並非是為了讓他同情讓他憐憫,而再一次向我丟出他的垂憐。


    那個在我最需要的時候沒有出現的人,其實在後麵,已經變得沒那麽重要了。


    於是,我努力將自己剛才的衝動和內心的暗湧按捺住,我努力讓自己的情緒平複下來,我極度冷靜一字一頓地說:“放開我。”


    可是,張競馳攀附在我身上的力道更重,他依然禁錮著我:“再也不放了,不會再放手了。”


    張競馳你這個傻逼!我特麽的叫你放開我!


    你再不放,我特麽的會忍不住貪戀這個從來不曾屬於我的懷抱,我會重新做回那個讓我極度鄙夷的自己,我怕我會重新回到把你當成自己的世界中心的生活,我怕我會再一次被毀滅,被挫骨揚灰。那種哭著痛著也要跪著熬過去的日子,我特麽的一分一秒也不想過了!


    於是,我一下子提高聲音,我更像一個徹底的瘋子,我衝著他就吼:“我叫你放開我!我說了讓你放開我!”


    我再一次狠狠地撕開貼過來的張競馳,因為慣性,我的頭往後傾的時候狠狠摔在門上,強烈的撞擊讓我一下子覺得天旋地轉,卻也讓快在情緒奔潰邊緣的我稍微冷靜了下來,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我拉開了門,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那麽冷靜。


    可是我確實就是那麽冷靜的,我一把將眼前這個失魂落魄的男人狠狠地推搡出門,我說:“張總,如果你真的那麽喜歡一意孤行地給予我同情和憐憫,那我想請你從我的視線裏麵消失,也請你收起你所謂對於我這個混得很差的前任關照的好意,允許我明天就回去福建,至於和博聯的合作,後麵你們直接跟我領導對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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