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煜風與祁明夏並肩走出太極殿,外麵天色已暗,無邊的天際卻又未完全黑透,那是種深深的藍,你知,它終歸會被黑暗吞噬。


    遠處牡丹樓的方向,得一抹橙紅突兀的染了那片天的角落,樂聲和人聲隨著沁冷的風襲麵而來丫。


    吹不散的,是那陣陣叫人說不清,更道不明的絕望。


    兩人同時駐足,站在太極殿外靜默片刻,互相猜度著對方的心思,抑或者……回味?


    而後,祁明夏倏的笑了起來,俊逸的臉龐上,參雜了幾許意料之外,“沒想到二皇兄竟也想納慕汐瑤為側妃。”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祁煜風側頭尖銳的望了他一眼,毫不掩飾他的野心,“老三,你覺得父皇原本想將她指給誰?媲”


    “父皇的心思,你我若能猜得透,還需站在此比肩遠望嗎?”


    意味深長的說完,祁明夏先邁了步,往牡丹樓那麵行去了。


    即便他知道,他又怎可能告訴自己此生最大的勁敵?


    待祁煜風也隨之離開後,汐瑤與祁雲澈一前一後的行了出來,而祁璟軒則被天燁帝留下,也不知會同他說些什麽……


    隻此時,她哪裏還有那閑情逸致去關心那些?


    皇上寧願擔上戲言之名也不與她指婚了,可來年她就要入宮,女官……真的要做一輩子麽?


    那還不如——


    正埋頭暗自苦惱,行在她前麵的祁雲澈忽然駐足,她根本不知,人一頭撞了上去,連個準備都沒有。


    她自然知道撞到了誰,由是連眼皮都不抬,移開步子就想從他身側繞過去。


    卻是剛動了身形,祁雲澈看穿她想法,先移步,將她去路完完全全的擋住。


    抬頭,汐瑤緊緊抿著唇,擰眉瞪他,那副受了氣的模樣,瞧著都壓抑又委屈,偏這裏是皇宮,她不敢發作。


    再者說了,將來君臨天下的人是誰,她心裏不比誰都清楚麽?


    凝著他那張沒有表情的臉,汐瑤越發心煩意亂,小心思不是不會想,怎她上輩子就一心撲在他身上?


    此生任憑她做了那麽多,最終竟還是逃不過,皇上分明就是要將她關在皇宮一輩子,直到老死!


    “不甘心?”


    如此時候,祁雲澈竟挑了挑眉,火上加油的問道。


    汐瑤眉頭擰得更深,還沒出言反駁,再聞他道,“你可知十二今日到太極殿找父皇做什麽?”


    “我又不是璟王爺,哪裏會知道他的心思!”撇開頭去,她連看都不想多看他了。


    祁雲澈凝望她氣鼓鼓的小臉,料想她這會兒心頭堵得很,還不是自找的?


    意味不明的笑了聲,他再道,“十二想為你向父皇說情,成全你和緋玉。”


    一字一頓的說完,他轉了身邁開步子就走。


    汐瑤一聽,才覺不對,忙快步上前將他擋住,“你說什麽?璟王爺為何會……”


    祁璟軒怎會有此舉?


    又怎會想不到?!


    外人眼裏,她和冷緋玉雖勢同水火,見麵就吵,可他也是為了她使了手段,讓三叔不再來找自己的麻煩。


    此事怎會瞞得過一脈相連的祁璟軒與祁雲澈?


    再加上那天靜和大公主出嫁,她站在城樓下與冷緋玉說了那麽久的話,他與她本就先有私約,縱使最後未能如願,彼此之間萌生的情誼,不過一線之隔,莫說這讓心思單純的祁璟軒看了出來,隻怕連皇上都有所洞悉!


    那煜王和明王就更不用說了,早得平寧明說暗道,她就該知道納蘭皇後看中了自己,袁雪飛豈會坐以待斃?


    難怪她離開暢音閣的時候,淑妃會用那樣的眼神看她……


    聰明反被聰明誤!!


    她簡直蠢透了!!


    見她垂頭不語,神色間幾度變化,滋味難明,八成又在心底狠狠自省了,祁雲澈便正色問她道,“那日你在城樓下,和緋玉說了什麽?”


    汐瑤抬頭來回視他,滿眼提防。


    她和冷緋玉說了什麽與他何幹?再者還不是他激他下去的?


    算起來還是他的錯呢!


    看出她那點怨念,祁雲澈淺淺勾唇,不急不慢的說,“現如今你處處被人盯著,若不想再給自己添麻煩,最好與他保持距離。”


    “雲王是擔心我給你們惹來麻煩吧?”汐瑤恨極了,衝他厲色道。


    “你以為你惹的還少了?”


    沒有記錯的話,幾次三番救她於為難的人,不正站在她麵前?


    汐瑤被噎得半死,他說的句句都屬實,連個回擊的餘地都沒有。


    就算她一再嘴硬不稀罕他搭救,沒他伸出援手,她根本沒命站在這裏叫囂。


    可聖意難違,保了命又如何?


    來年她就要入這深宮來,納蘭嵐、袁雪飛比起當年的袁洛星和慕容嫣厲害千萬倍!她小小一個女官,生或死,還不是她們一句話的事……


    想到此,沮喪之情瞬間將汐瑤包圍。


    抬眸環顧周遭,此時她正站在太極殿外的廣場的正中,宮闈深深,夜色勾勒出一道道冰冷無情的輪廓,寒風不住的刮來,紮得她的臉生疼。


    而眼前,是祁雲澈默然佇立,字句將她點醒。


    明明他可以什麽都不說,又為何偏是他來說……


    費盡心機做了那麽多,竟是自己親手把自己推到這一步,今後要怎麽辦?


    緊攥著小拳頭,汐瑤登時茫然無措。


    一直以來她都憑著幾分小聰明,還有前世來預知前路,入宮為女官是上輩子從沒有發生過的事,今後就真的隻能聽天由命了嗎?


    “放心好了,即便入宮,你的小命也暫且丟不了。”


    正是她懊惱非常時,竟又得祁雲澈出言……安慰她?


    她反反複複的低頭又抬頭,這次那眼眸再抬起,才發覺視線已經模糊,原是又沒用的哭了。


    小命暫且丟不了,那是皇上顧忌慕家的忠烈,若她這根獨苗死在宮裏頭,將來史書上對天燁帝的評價裏,許就會多一筆苛刻忠臣之後的敗筆。


    唉……哭就哭吧,她馬上就要入宮為奴為婢任人宰割了,不委屈才叫奇怪!


    讓她幹脆利落的去死,她著實不甘也不敢……可想到過的日子生不如死,她苟活著幹嘛?


    索性不如先哭個痛快。


    “死不了又能如何……還不是要給人當槍使……”


    翁聲翁氣的說完,那眼淚嘩啦的不住往外冒,小肩頭也跟著一抽一抽的,她就是武安侯府無依無靠的孤女,誰路過都能踩上一腳。


    原本祁雲澈是想問她那日十二辰宴,到底是哪路人馬設了那麽大一個局要她的命。


    眼下看她哭成如此,一張臉花得不像樣,往日那張牙舞爪的淩厲勁兒也沒了,再也沒法逞強,想必也問不出什麽。


    好在太極殿外,廣場寬闊,她就是放聲大哭,傳遠了去,也被風聲壓住了。


    隻那模樣,迷茫又無助,瞧著當真可憐,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


    他總覺著她做這一切,為的就是離他遠遠的。


    可這會兒見她哭得傷心傷意,看來是真的不想入皇宮,怕是父皇把她指給其他人,沒準她尋死覓活更加厲害。


    思緒止於此,他心裏到底是舒服些了。


    再望回跟前這不顧形象的,人是覺得好笑又無奈得緊,眸中閃過幾許幽芒,道,“事已至此,既你知道宮裏不比外麵,來年更要收斂你那橫衝直撞的性子,今日得此一番,皇後與皇妃二人已經明白了父皇的心思,不會再對你多有刁難,況且……”


    得他一頓,汐瑤使勁眨了眨下眼,把眼淚擠幹,定定的盯著他瞧。


    總算曉得要向他取經了。


    看她虛心受教的意思,祁雲澈才繼續道,“你為人魯莽,樹敵無數,光憑那些小手段小聰明就想避開殺禍,根本不夠,更別提你想要獨撐門戶。終歸入了宮,外麵的人手再長也伸及不到,你的小命自然也保住了,至於其他的……待緋玉送嫁回來,他若原意為你解圍,想來也不是什麽難事。”


    聽他一通話,汐瑤才反映過來,方才他問那天城樓下她和冷緋玉說了什麽,原來是這個意思。


    京城裏多久沒有鬧出劫獄這樣大的事?


    偏又被她遇上,連自家馬車都被射成蜂窩。


    再者祁雲澈和冷家本就是一道的,有些話糊弄個路人還成,怎騙得過他?


    隻不過事關張家造反,又與她慕家牽連無數,她自然要小心謹慎。


    此事確實單靠自己寸步難行,她也想要借助外力,除了陳月澤之外,冷緋玉是她第二個願意相信的人了,要告訴他的話,那麽早晚眼前的人也會知道……


    沉默片刻,汐瑤思緒著,看祁雲澈的眼神也變了一重。


    那還含著眼淚星子的眸裏,光華流轉,也不知又在打什麽主意。


    “想清楚了再說。”


    就在汐瑤猶豫著是否要跟祁雲澈坦言時,卻得了他微沉一句,人是不禁‘咦’了一聲,難道他看出自己的想法?


    先前他還想知道,為何此時又叫她想清楚?


    “如今你最該擔心的是入宮之後,先依附於哪宮,外麵的事與你關係不大,況且父皇有言在先,早晚還是要與你指婚的,隻現在時機不宜,便隻能讓你入宮做個女官了。”


    早晚還是要指婚?


    汐瑤一聽,小臉忙是一緊,滿身的刺又對祁雲澈豎了起來。


    見狀,雲親王麵子上哪裏掛的住?說了半響於她有益的話,竟還是得個防備十足的臉色。


    再望她爬滿淚痕的臉孔,轉而,他星眸眯起,詭謫一笑,“是不是本王就說不準了。”


    言畢,不待她再多反映,他便轉身行去。


    汐瑤還低頭沉思於他複雜的話語中,隻想著皇上還是要與她指婚的,但那人是誰,而今連祁雲澈都難猜度了。


    說來亦是可笑,人生不易,竟還要原本將娶自己的人來提點。


    隻怕他心裏也在得意,好端端的王妃不做,到頭來把自己折騰進宮當奴才,待他將來登基,她還不是要在他眼皮底下三跪……九叩……?!


    驀然!!


    汐瑤總算洞悉關鍵之所在,連忙提起裙擺一陣小跑追上去,顧不得其他,抓住祁雲澈的大氅便問道,“王爺,倘若將來皇上沒有給我指婚,而你……”


    心底的話差點脫口而出,她還沒忘記這裏正是殺人於無形的深宮!


    可緊緊拽住他的衣袍,那手……怎樣都無法鬆開。


    “你想說什麽?”微微側頭來瞥了她一眼,祁雲澈語色清冷,不勝孤寒。


    問他可是會放她走?


    許是被他那不同此前的眼神凍到,汐瑤張了張小嘴,不知從何說起。


    他對她的心思,在祁璟軒辰宴那夜也明了了,隻再多的他不願給,她也索性不要,而今他還隻是親王,將來繼承皇位之後呢?


    就是納她做一個小小的妃嬪,關她在深宮一輩子都是可能的。


    她怎會去奢想忤逆帝王?!


    緊抓著那衣袍的手,也在想通了這些之後輕易的鬆開了,然而就在這刹那,忽聞祁雲澈鬆動了唇齒,“我不知道。”


    那聲音輕得幾乎要被風吹散,以至於汐瑤還以為自己生了錯覺。


    抬眸尋看向他時,卻見他俊龐上神色不定,眸光微閃,似是因為她的話而……困惑?


    她還從沒見過祁雲澈這般表情,然而沒等她仔細將那神色分辨清楚,他人已經決然回身,這次是真的大步遠走而去了。


    他說……他不知道?


    呆呆站立了會兒,得一陣冷風把汐瑤吹醒神來。


    打了個冷顫,她再定眸,祁雲澈早就遠走得隻剩下一點輪廓,再四下望望,這偌大的廣場隻得她一人,周遭盡是漆黑,說不出的詭異。


    不由的,汐瑤縮了縮脖子,又伸手胡亂將臉抹了幾下,跟著快步往牡丹樓行去。


    卻始終沒發現,就在自己身後不遠處,祁璟軒靜靜僵立了良久……


    ……


    天燁二十七年,十二月初九。


    千秋宴上,祁尹政指婚祁煜風與璃雅郡主張清雅,故此,煜王一派勢力大增。


    而與此同時,傳武安侯府慕汐瑤因‘為父守孝三年’之說,太極殿內觸怒聖顏,來年入宮為女官,生生世世為皇族盡忠!


    ……


    過完千秋節,京城中無論官宦之家,還是百姓,都開始為將至的年關忙碌起來。


    因得了聖旨之後,汐瑤就在宮裏狠狠的哭罷一回,故而這些時日她自個兒到不覺有什麽,反倒是夢嬌姨娘,四婢,還有張嬤嬤,成天長籲短歎,愁眉不展。


    就連蘇氏都憋不住來看了她一道,免不了念叨一番,分家也罷了,怎還要委屈自己守孝,將此生都賠進宮裏去。


    汐瑤隻與來人客套幾句,心裏卻顧忌著二叔,還有蘇氏的父親。


    如今她能信的人不多了,當日她在城中遭明目張膽的夜襲,雖沒有證據,但依著那縝密的行事作風,除了張家還能有誰?


    在確信慕家參與了造反之後,汐瑤就打定主意,趁三王爭儲激烈時,將此當作功績一件,依附其中一方扳倒張家!


    條件,自然是保她武安侯府上下周全。


    這當中首選,自是冷家。


    隻她從前過於魯莽,以至逆轉皇上心意,既然連祁璟軒都誤以為她和冷緋玉有私情,皇上當然也會這般想,倘若此事還寄望於他們幾個,不知可會引禍上身。


    沒準皇上真的會將她隨便指給哪個可有可無的大臣,再找個借口外放出去,她此生的命運,更加悲慘!


    祁煜風將娶張清雅,與張家的關係密不可分,加之此人陰險至極,論陰謀算計,汐瑤絕不是他的對手。


    最後,就隻剩下她根本不了解的祁明夏。


    她思前想後,舉棋不定,年關前唯獨此事將她困擾,待到年關後,她驀然憶起二月初開春來就要到西郊行宮學習女官禮儀,接著便是入宮,再想那宮中有納蘭嵐、袁雪飛等人,之前那點憂國憂民的心思也都被打消了。


    轉眼,正月十五,上元節。


    ……


    這天一早,宮中與武安侯府來了好幾道賞賜。


    納蘭皇後,袁皇貴妃,還有冷淑妃,三大家族,一個都沒落下。


    汐瑤還沒忘記祁雲澈對自己說的那番忠告。


    前世的她在深宮中雖過得無知又糊塗,卻是知道那宮闈爭鬥,你想獨善其身是絕對不可能的。


    顧忌到如今沈家的立場,汐瑤心雖想往將來得勢的冷家靠,人是不得不先從了納蘭嵐。


    況且除非將來當皇帝的人是祁煜風,納蘭家應該不會受太大的牽連。


    坐在鏡前任由四婢為自己梳妝打扮,汐瑤心裏做著權衡。


    她好端端一個王妃頭銜都能被自己折騰成女官,那祁煜風手段狠辣,又得張家助勢,為何做不得皇帝呢?


    到那般時候,沒準她還要調轉頭來,不恥向二叔一家示好呢……


    思緒罷了,她人是回過神來,再定眸審視鏡中的自己,接著不由瞠目!


    那鏡子裏的人兒珠圍翠繞,通身珠光寶氣,看上去真是……真是富貴逼人,吉祥如意!


    是說覺得這腦袋沉得不像話,她壓箱底的金釵和花鈿都被這四個丫頭倒騰出來給她袋滿了吧!


    還有那妝容,雖算不上多濃重,但也比從前嬌豔了許多,隻稍一抬眼角,竟是說不出的媚和柔情!


    重生之後,她就從未做過如此妝扮,由此汐瑤早就習慣清淡的自己,得這一見,倒先把她給嚇到了。


    打量完了,她才笑著對四婢打趣道,“你們這是擔心姑娘我入宮之後被極盡刻薄,再過不上好日子,故而今日更甚從前,好吃好喝好穿好戴的伺候著吧?那衣裳呢?給我瞧瞧襯不襯得起這滿頭的寶貝。”


    她慕汐瑤想不引人注目,也被死死盯上了。


    許是最後一個在宮外過的上元節,她何不明豔一回,傾了這燕華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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