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打早,皇上都還沒下朝,蓮初姑姑已經來回在宮裏繞了大半圈。


    她蓮初奴隨主貴,即便袁洛星如今不再是皇後,那身後還有袁家,還有連皇上都要仰仗兩分的相爺,哪怕是去到萬壽宮,皇太後那兒都對她和顏悅色。


    不想,一個小小的禦前女官敢給她閉門羹吃!


    氣衝衝的折回攬星宮,袁洛星已經起了身,此時她正坐在華美的妝台前,打量鏡中素顏的自己。


    她身上穿著半透明的紅色寢衣,廣袖和裙擺邊緣開著大朵大朵的芍藥花,點滴歲月令她體態不如成婚那時纖細苗條,卻又因著豐盈,多出幾分成熟女人的嫵媚靦。


    披在身後那一頭墨發如絲如緞的垂過腰間,她五官仍舊精致,含著秋水的眼眸碧波蕩漾,潤澤的櫻桃小口是她最滿意的地方,可,那個男人卻從未吻過她……


    曾經,她還以為得不到他的心,至少要讓他迷戀自己的身子。


    這麽多年了,起初她與慕汐瑤鬥,入宮後與慕容嫣還有其他女人鬥,而今她最忌憚的兩人都死了,她活了下來,然而那鳳位,祁雲澈卻隻讓她坐了兩年揍。


    辰時剛至,天才將蒙蒙灰亮,漸有起色。


    原本袁洛星也是喜睡個懶瞌睡的人,畢竟自祁雲澈登基後,就先荒唐的免去六宮妃嬪向皇後請安這一則,生怕她們任何一個會驚了那膽小認生的慕汐瑤似的。


    可後來,輪到她做皇後,兩載間每每都在卯時晨起,不曾哪天有過紕漏。


    而今她又被貶做賢妃,六宮無主,她起得甚早,連與人請安都不用,難免覺得有些寂寞。


    近來納蘭嵐對她極好,不時就會喚她去萬壽宮閑話小敘,得了什麽新鮮的玩意兒,定不會忘記她。


    經過粉喬那賤婢一折騰,些許還能入眼的妃嬪死的死,瘋的瘋……


    權衡計較下來,她重新坐上後位的機會極大!


    爹爹私下與她過,隻要她在宮裏安穩度日,莫掀風浪,莫讓人抓到把斌,等到恰當的時機,朝中就會聯名上書請奏,連皇太後也會幫她說話。


    怕是就連祁雲澈都沒預料到,他自己打破三大望族鼎立的局麵,成就了她袁家勢力漸大,連納蘭一族也不得不依附過來。


    隻上元節他在淩翠樓遇刺一事袁洛星根本不知情,但依稀,她也知道自己的嫌疑最大,就算不是她做的,難保人不會想到她的頭上。


    那件之後,她始終惶惶不安,宮裏到處都在說,伺候在太極殿那位禦前女官乃先廢後的轉世,皇上在遇刺當日寧願自己受傷也要保她,由此可見對她有多珍視。


    袁洛星隻聞其傳言,未曾見過真人,聽到這說法,心下是有些慌了。


    想來祁雲澈為給那女人報仇,連她的侍婢都能想盡一切辦法變成高高在上的淑妃,以此方法折磨她們。


    哪怕是立自己為後,再廢後,都是報複!


    這些袁洛星心知肚明,可是過了兩年了,金珠妮身首異處隕在異鄉,慕容嫣死無葬身之地,冷芊雅將自己幽禁寢宮中,常伴佛前懺悔,而納蘭家更被他親手毀掉。


    最後剩下袁洛星,她求死不得,為了袁氏一族苦苦垂死掙紮,與之抗衡,又要依附他而活。


    這樣的懲罰,難道還不夠麽?


    接著便是這個從慕容嫣宮裏死裏逃生,叫做幽若的宮婢了。


    袁洛星根本不相信什麽先廢後轉世的說法。


    若從其他宮裏出來的還好,偏生是慕容嫣宮裏的人。


    經她多番暗查,那慕容嫣沒死的時候,也重視過那幽若的,還親自教授她琴棋書畫,想來多想尋個機會把人獻上去討得龍顏一悅吧!


    隻可惜還沒來得及,皇貴妃倒先穩不住,在牡丹樓大鬧了一場。


    接著,幽若在慕容嫣死的當晚用那張和慕汐瑤幾分相似的臉唬了粉喬,保了自己的性命。


    留在祁雲澈身邊如順理成章,現而今各個都曉得這幽若姑姑極為受寵,什麽風言風語都在傳。


    為了立她做皇後,皇上打算讓她與定南王結拜成異姓兄妹?!


    猛地強迫自己從紛亂的思緒中回過神來,袁洛星眸色一厲,抬首看向鏡中,端立在她身後的蓮初問,“怎麽樣了?”


    蓮初滿腹委屈,回來的路上就醞釀好說辭,得主子詢問,她立刻滔滔不絕,添油加醋的描述一番。


    那幽若住的院落竟有幾個太極殿的宮娥隨時伺候,洗臉水都有人打!


    她屋裏那些擺設就更不消講了,件件珍貴,隨便掛在牆上的字畫都出自名家之手。


    還有蓮初去時,她未起身,懶洋洋的披了件價值連城的外披出來,像是刻意炫耀似的,態度何其囂張!


    從她口中那些不客氣的說話,蓮初統統講給袁洛星聽,抑揚頓挫的聲音,末了還要加一句,“娘娘,奴才可是您身邊的人,她這樣跋扈,目中無人,俗話說得好,打狗還需看主人,她……”


    “夠了!!”


    未道完,袁洛星驀地站起來,回身之餘信手將握在掌心裏的釵狠狠砸過去,怒罵道,“***才!哪個喊你來跟本宮煽風點火的?!”


    蓮初被嚇得連忙跪下,低著頭輕聲道,“奴才、奴才都是按照娘娘的意思……”


    “我的意思?”氣勢洶洶的走過去,幾步來到跟前,袁洛星探手將她拎起,惡狠狠的,“本宮喊你去打個照麵,你倒好,就會挑撥生事,到處招惹是非!!”


    “娘娘……”蓮初打著顫眼淚汪汪的抬起臉看了她一眼,小心道,“您、您是怕得罪……那賤婢麽?”


    得罪?得罪?!!!


    怒火中燒!!


    袁洛星爆喝‘我沒有’,猛然將人推開,再向她踹去兩腳,絕狠道,“打狗看主人,好一個打狗看主人,看來本宮養了一條隻會亂叫的狗啊!來人!把她拖下去,杖斃!”


    蓮初淒厲的求饒聲遠去,天還未亮,這宮裏又要多一縷亡魂了。


    寢殿中靜悄悄的,其他伺候的宮婢大氣不敢喘。


    袁洛星氣急敗壞的大口喘息著,忽而望見鏡中的自己,那麵貌何其醜陋猙獰,饒是她暗自驚動,眸中波濤洶湧得可怕。


    不是這樣的……


    她曾經美得傾國傾城,她自以為能得盡天下寵愛,她該擁有世間所有的寵愛,包括祁雲澈的!


    他是如此睿智的人,怎會不知道幽若和慕汐瑤的不同?


    就算他不知,他身邊那些能人會不知?那粉喬把人送到他的麵前是何用意?


    不,不對……


    心中忽然生出一念,驀然將她全身刺痛。


    祁雲澈知道!他知道!可他寧可看著那張臉,看著那假貨,睹物思人……


    “哈哈,哈哈哈哈……”袁洛星笑了起來,淒慘不堪,狼狽悲戚,倒是將殿中的宮人好一個嚇。


    那麵目似哭非哭,似笑又非笑,空洞的大眼流轉著詭異的光,因為方才的暴躁,連帶她垂散的長發有著幾許癲狂的散亂。


    難以言語的可怖。


    “你們以為本宮瘋了麽?”


    她喃喃自語,無人敢應。


    她才沒有瘋!


    她隻是恨!


    她對他恨之入骨!!!!


    ……


    下朝,祁雲澈將將來到殿外,就見袁洛星著了一身盛大節慶才會穿的禮服,跪在太極殿的正殿外。


    二月的天,寒氣說退卻未真正褪盡,地上冰冷,宮裏的妃嬪各個金枝玉葉,怎禁得起如此折騰。


    起先還有幾個宮人對她好生勸著,見龍駕而至,紛紛跪下請安。


    祁雲澈正行到她身側,他麵無波瀾,低眸,算是給了她一個正眼。


    袁洛星抬首,雙眼略顯通紅,像是哭過,蒼白的臉容不喜不怒,難得沒有對他笑著討好。


    “賢妃,你派人去了幽若的小院?”


    隻這啟唇一語,足以證明他心中孰高孰低。


    袁洛星朱唇輕顫,對這個男人到底還是抱著期望的,“皇上可容臣妾解釋?”


    這宮裏死的死,瘋的瘋,麵目全非,滿是瘡痍,至少她還活著,至少他一時動不得她,那麽……可否再容她為自己爭取一二?


    這次不用任何手段,隻憑她一己之力。


    她不相信她還比不過長相與慕汐瑤幾分相似的那一張臉!她不相信自己愛祁雲澈,會比慕汐瑤少!


    至少,莫要讓他將自己想得那麽壞。


    然……


    祁雲澈對她何其絕情?抬步便邁入殿中,冷漠的背影隻留下一語淡語,“沒有必要。”


    “皇上!”


    跪地的袁洛星傾身想追,被鬼宿正正攔住。


    又是一張麵無表情的臉,隻要是他的,都會對她絕情絕義。


    “本宮不會回的,哪怕是跪死在這裏!”她拒絕任何人相勸。


    鬼宿仿佛冷笑,同情?嘲笑?皆有,又皆沒有,因為於他而言,亦是沒有必要。


    劉茂德從偌大的殿中行出,“傳皇上口諭,賢妃居心叵測,今後每日,除未時外,不允踏出攬星宮半步。”


    袁洛星先是黯然傷神,繼而想明白了什麽,麵容上綻出驚喜的笑來。


    他囚了她,終歸給了她一絲期望。


    ……


    自那日之後,賢妃每天未時都會跪在太極殿前,風雨無阻。


    為此,袁正覺心痛的煽動群臣聯奏,為女兒求情,為此,納蘭嵐以太後之名相挾,祁雲澈皆不為所動。


    她那一跪,便跪了數月。


    每日的未時,午膳罷了,總會看到一道身影堅定不移的跪在那處,宛如一尊石雕,未時一過,無需哪個多言,她便自覺的回了攬星宮,明兒個再來。


    時日一長,進出於太極殿的宮人們早已習以為常,先幾日袁正覺還來陪女兒跪上一跪,做個樣子,不想袁洛星將他勸走,她心意已決。


    無論哪個與她說話,她都聽不進。


    不管祁雲澈有心折磨她也好,至少她每日來跪,他亦可感受到她的真心。


    那個幽若她也見過了,長得確實像,但像又如何?


    慕汐瑤死了,她死了!


    天下除她袁洛星之外,還有哪個能與祁雲澈比肩?


    皇後哪個去做無所謂,她隻想要他!!


    ……


    雲昭八年,六月,聖駕前往東都避暑。


    臨行前的一日,天將暴雨,尤為未時下得最猛烈。


    瓢潑大雨狂肆而來,勢要將整座城池的汙穢衝刷洗盡一般。


    袁洛星筆直的跪在太極殿外,還是那個位置,雨水早已將她周身淋濕,飄搖的風雨中她看上去渺小脆弱非常。


    為她撐傘的奴才被她轟走了,雨太大,四下不見人影,隻有傾盆的雨聲交疊,雨滴不斷打在身上,竟有些痛感。


    她倔強的跪著,身上溫度漸失,越發的覺得冷了。


    自小,她從來沒有為哪個這樣輕賤自己,可她認為值得。


    哪怕留存一絲念想也好。


    她總是期待著有一天能以誠意將他打動。


    就在這時,殿中有一影緩緩行出,闖入她的眸中。


    袁洛星驚覺抬頭,卻見是個穿著宮裝的女官,那女官姿態輪廓於她早就熟悉,來人竟是她……


    隻見幽若舉步優美的邁出高高的門檻,把手中那柄繪了彩繪的油紙傘撐開,提著裙角,走到她的麵前。


    蹲下,同時以傘遮住袁洛星,為她擋去片刻風雨。


    “賢妃娘娘此舉實在感天動地,幽若見外麵暴雨不絕,都心疼了。”


    聽聽這語氣,再看她那張小人得誌的臉孔,袁洛星冷笑,不語。


    幽若出來就是為了奚落,見人不開口,她接著再道,“奴婢方才在陪皇上下棋,對弈一回悔了好幾步,最後還是沒贏,唉……”


    她佯作自惱的歎了口氣,眼波流轉,又露出笑意,“不過還好,皇上說來日方長,隻要持之以恒,總會有所精進,奴婢便求皇上每日都與奴婢對弈一次,你猜,皇上可應了我?”


    袁洛星還是不說話,隻與她相對的眸子裏,慢慢的滲透出恨意。


    幽若淡淡的撇嘴,覺得她不說話是很淡然無味。


    不過不打緊,她自得其樂,“想來讓皇上與奴婢下棋,可比讓皇上原諒賢妃娘娘要容易多了,故而皇上自是應下了,娘娘,您說您這是何苦?畢竟……”


    她抬手自傲的摸了摸自己的臉龐,嬌笑,“您沒有一張與先皇後相似的麵皮呢。”


    說起這張她曾經主宰她生主宰她死的臉容,此刻她興趣尤為濃厚。


    她好奇的問袁洛星,“聽說娘娘與先皇後一起長大,不知娘娘看來,奴婢與先皇後到底有多像呢?是眉眼還是神態?可奴婢又聽淑妃娘娘說過,先皇後性情與奴婢全然不同,她說了許多,依著奴婢覺得,一言蔽之,便是太軟弱了,其實奴婢先在這宮裏也害怕得緊的,可適者生存,奴婢隻能狠一些,娘娘您覺得奴婢做得對嗎?”


    言罷,袁洛星不惱,反倒不屑嗤笑了聲,“你以為皇上不知你的心思?你算個什麽東西,就算仗著一張和慕汐瑤張得相像的臉能得到皇上一時寵愛,那份恩寵卻不是給你的,你永遠都隻能做個替代品!”


    “聊勝於無啊娘娘。”幽若溫言細語,狀似極有自知者明。


    “奴婢自然曉得,可皇上喜歡縱著奴婢,連奴婢說想出來透透氣,看看賢妃娘娘,皇上都將這把傘交給奴婢呢。”


    他都知道,可他願意。


    他寧願縱容一個長得像慕汐瑤的賤婢,也不願多望每日跪在太極殿外心心念念的袁洛星一眼!


    何其可悲!


    說著,幽若望見她有了痛苦之色,搖頭嘖嘖出聲,“上元節那日,娘娘若沒有對奴婢趕盡殺絕,奴婢又怎會死死抓住皇上這根救命稻草?”


    “那日的事不是本宮做的!”袁洛星激動起來,壓抑在胸口的窒悶幾欲呼嘯而出。


    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


    幽若下意識的往後退避半分,卻絲毫不見懼色,“就算不是娘娘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今皇上寵誰。”


    攥緊了雙拳,袁洛星咬著泛白的唇瞪視她。


    幽若一詫,“娘娘在恨奴婢?”


    早知今日之事,何必當初所為?


    “幽若,你別高興得太早了!”咬牙切齒,袁洛星不知是被她惹怒,還是在嫉妒。


    她渾身都在顫抖,先前還覺周身冰涼,此刻胸腔裏卻是要燒出讓世間一切灰飛煙滅的炙炎來!


    恨不得把所有積怨都化成詛咒!


    “你所得的一切皆因你的臉貌,要讓本宮說,你比慕汐瑤差得太遠!連她的絲毫都不如,還妄想做本宮的對手,打擊本宮?”


    她昂首一笑,雖還跪在雨水浸沒的堅硬地磚上,姿態卻高傲如雲端的神。


    “本宮身來高貴,千萬寵愛於一身,你有什麽?你也配和本宮比?!”


    幽若站了起來,居高臨下的凝視她,眼色裏盡是憐憫,“縱使娘娘萬千寵愛,可皇上不寵你,你也隻能算做是後宮裏的可憐人,僅僅是奴婢一張似了先皇後的臉,就已經將你比下去了,否則,今日陪皇上下棋的人就是娘娘,而不是奴婢了。”


    袁洛星一陣虛脫!


    隻是這樣一張臉,隻是這一個假貨,足夠將她比下去。


    那麽慕汐瑤呢?


    她在祁雲澈的心中到底有多重?!


    盈盈轉身到一半,幽若想起了什麽,“忘了告訴娘娘,奴婢出來還有一事,明日東都之行,不得娘娘的份,你可知為何?”


    袁洛星抬臉看她,被雨水衝得發白的臉上狼狽不堪。


    她謔的開懷笑道,“因為奴婢不喜。”


    她不喜,故而祁雲澈便將袁洛星從伴駕的名單中除去,便是這樣簡單。


    你可知世間最痛是為何?


    生不得?死不能?還是執念太深,求卻求不得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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