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百裏琴開口諷刺百裏醉時,沈瑾瑜就站在竹林後了。


    酒樓的筵席尚在繼續,他覺著無趣,亦是找了個推脫的借口同老丈人招呼了一聲,便由著小廝打燈送了來。


    方才他本該直接前往華苑休息,進門時聽守門的下人說百裏醉在二夫人處說話,想著既是演戲,索性做得麵麵俱到些。


    一路走來,正巧遇到。


    魅玉幾個向來眼尖,他一來就洞悉了,不過麽,見少夫人沒有吃虧,便任由發揮,抱手看戲祧。


    她們都是沈家花了心思暗中訓練出來的人兒,能文能武,察言觀色更是一流。


    在回門的路上早將百裏醉身邊的這些打量完全。


    梅梅雖然聽話,可膽子太小,遇上危險的事兒,恐怕就是有護主的心,也先嚇得暈過去噅。


    桂媽心思通透,奈何許是人老了,行事太謹慎,動不動就要息事寧人,寧可自己吃些虧。


    除了她兩個之外,其他人百裏醉隻做吩咐使喚,從不帶近身,不用問都知是她信不過的。


    先前去探望陳氏被拒之門外,從屋裏傳出來的聲音都是冷冰冰的,壓根不念母女親情。


    加上後而遇上百裏愫和百裏琴,那般境況,魅玥她們還以為桂媽至少會站出來為少夫人說一兩句話,哪知道……


    唉,她們這少夫人的日子過得真是艱辛!


    魅玉會和魅妝假裝插科打諢的說那番話,為的就是暗中提點桂媽。


    如今百裏醉已經有足夠的能耐揚眉吐氣,假如此時還忍,隻會助漲他人氣焰,那就不是好說話了,是窩囊!


    月亮從雲端顯露,照得視野中白茫茫的一片,這會兒子夜靜得極了。


    原先給沈瑾瑜提燈照亮的小廝是跟著大公子百裏銘辦事的,回來見到三位小姐鬧了不好,顧不上同姑爺照路,趁人不查的空檔,轉身溜得沒影,想是跑回酒樓報訊去了。


    沈瑾瑜形單影隻的站在蜿蜒的小路盡頭,身後的墨竹被月光覆蓋投射出陰影,好巧不巧將他籠罩得完全,故而百裏醉根本看不清他是如何的表情。


    坦白說,與人動手的模樣被名義上的丈夫看到,她還挺窘的。


    更甚沈瑾瑜和她隻能算才剛認識,還是彼此都不太看得順眼的那種。


    哪怕是江水不犯河水的相處,她也希望把優秀的一麵給人看,不在人前露短。


    她想,之前她那麽凶,不知道他會不會對自己有什麽不好的想法。


    畢竟她這一年得指著他過活。


    可她越是愣愣的站著,一個勁兒想努力將他看清楚,這月亮就是不願遂她心願,偏和她作對!


    古怪的氣氛是被魅妝她們瞧出端倪,她們家公子又在存心晾著哪個,吊人胃口,撓人心弦。


    一路上任她們豎起耳朵好聽歹聽,都沒聽出丁點兒苗頭來。


    公子和少夫人的相處淡如水,薄如紙,照這樣下去,別說等一年了,不出半年他們都會受不了對方。


    眼下可好,總算有了交集!


    依著魅玥看,百裏醉這樣的最對二公子的胃口了,若非女皇先入為主,還不知道誰和誰呢!


    默了足夠長的時間,暗中,她用胳膊肘拐了拐魅玉,魅玉假裝正兒八經的‘咳咳’了兩聲,提高聲音向沈瑾瑜問道,“沈二公子,怎的不說話啊?”


    沈瑾瑜聞聲便笑了,朗朗如玉,霎是溫雅,“你們幾個就算不再跟著我,也當曉得我是個怎樣的脾氣,有問的必要麽?”


    魅妝笑嘻嘻的往前跑了兩步,“那就是說,誰欺負公子的人,公子必加倍奉還之?”


    從陰影中緩步行了出來,沈瑾瑜將自己置身於皎月下。


    他欣長的身挺挺玉立,冷削的俊龐染上了一層微醺的酒意,隻那眉目間含著少許溫和淺笑,便是將他淩厲的氣勢軟化了幾分。


    不得那樣生人勿進了。


    雖然他整日都穿著同樣一件衣裳,可這時在百裏醉望來,與早先貌似就是不同的。


    仿佛……仿佛順眼了許多?


    尤其當借以魅玉幾個的口,嬉笑婉轉的說,他不是一個好惹的人。


    他略有彎起的眸子對她直視過來,竟有縱容寵溺的意味。


    不知怎的,百裏醉發現好像心跳加速了……


    桂媽覺出自己先前的想法太軟弱,小姐都做了沈家的少夫人,身後有偌大的沈家做依附,她要是退步,就等同與沈家退步,這是萬萬使不得的。


    意識到這一點,她正想要出言彌補,魅妝動作快,挽住她的手就道,“夜了,該歇了吧?桂媽,我們不熟悉路,你帶我們回那什麽……華苑可好?”


    魅玥也道,“對的對的,我們回吧!”


    魅玉更會來事,附合之餘還滑頭提議,“今兒個月色這樣好,慌回去作甚?瞧百裏家的園子修得多好看,我們先到那邊逛逛。”


    說著就七手八腳的擁著桂媽,四個人往華苑反方向走。


    梅梅沒被捎帶上,看看自家小姐,再看看越走越遠的幾人,想了一想,什麽也沒說,開竅的跟著人多的那邊溜了。


    ……


    等人都走光,沈瑾瑜嘴角向上揚起,不客氣的笑道,“早該知道你厲害,卻沒想到越來越厲害。”


    百裏醉的強悍,他在邊城被擄的那夜就見識過了,手上被咬的傷處還沒好全呢。


    不過,要他如何說?


    看到她打人,總比看到她被別人打要好。


    這是沈瑾瑜心裏真正的想法。


    無關沈家的顏麵,也同他和她相互聯係的利益沒牽連,他暗暗的為她鬆了一口氣,喜聞樂見她揚眉吐氣。


    百裏醉不可置否的撇撇嘴,局促的移眸盯著身旁那簇長得高高的竹子,訕訕說,“我要不動手,就要被她打了,憑什麽啊……”


    一語正說到他心坎裏去,確實對胃口。


    他也看出她的局促,終歸還是女兒家,有那份自覺,這和跟他撒潑鬥狠不同。


    對此,沈二公子頗感欣慰,便是道,“打了就打了吧,寧可我負人,不可人負我,你沒錯。”


    說完他就先轉身,而後又頓下身形,平靜的問,“華苑可是從這裏走?”


    他認同的話並未讓百裏醉從那抹情緒裏清醒,反而愈加糾結。


    也許是他語態過於涼薄,使人覺得他本性如此,也許……


    是怎樣呢?


    百裏醉被某種情緒纏繞著,聽他詢問之後顧不上多想,幾步走上去給他帶路,兩人很快又恢複到前幾天互不幹擾,互不過問的狀態。


    她總忍不住想,沈瑾瑜是不是真的那麽冷靜。


    還是說,這就是大祁數一數二的奸商應該具備的基本素質?


    反正這天晚上睡床的她失眠了,好痛苦……


    ……


    回門的第二天,按照禮節,沈瑾瑜起了大早,陪百裏醉一道同父兄吃早飯。


    因為昨晚發生了不愉快,在膳廳裏沒有見到百裏愫的身影,聽說是打早天還沒亮,就被百裏晟差人送回刺史府了。


    當下府上最得意的是七小姐,最了不得的也是七小姐,百裏愫算個什麽?


    那才叫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呢!


    柳氏太會做人,明顯的改變就是穿著樸素了。


    早飯前她先給百裏醉檢討自個兒,扳著指頭數落自己的不好,弄得氣氛很凝重。


    飯後往外麵揚了聲,百裏琴眼紅紅的走了進來,滿臉憔悴,像是徹夜未眠,走到廳中就給百裏醉跪下了,接著是全家的批鬥大會,嚴聲斥責得她這輩子都抬不起頭。


    看了半響才百裏醉反映,原來把百裏愫打發走那是保護。


    百裏琴被推出來,是因為她是妾生的,待遇就是要差一些。


    本來百裏醉想說算了,身旁卻見沈瑾瑜悠閑的拿起茶來喝,慢條斯理鎮定自若的模樣,絲毫不關心廳中的事。


    等到百裏晟和柳氏把百裏琴罵得體無完膚,隻差沒哭死過去,詞窮了,眼巴巴的望向他,他才勉為其難開口,隻說了至關重要的一句——


    “鄙人希望今後不要再發生類似的事。”


    百裏醉注意到他一個特點,當某個時刻與平時有區別時,沈瑾瑜就會用‘鄙人’來自稱。


    聽似恭謙,實則暗藏威脅、諷刺等等意思……


    總能叫他施加的對象心驚膽戰就是了。


    百裏醉很享受他讓自己這沒救的一家都心驚膽戰,大樹底下真是好乘涼!


    ……


    早飯過後終於到了見陳氏這一環節。


    走在路上,沈瑾瑜精神不錯,好心情的打趣說,對丈母娘十分之好奇。


    隻因他委實想知道母親要是如何樣子,才能養出這麽一個……一個讓他無法用語言詳述的女兒。


    百裏醉幹笑了兩聲作為回應,全當他在誇獎自己了。


    陳氏住在百裏府靠北的一個小院子裏,那也是百裏醉自小住的地方。


    女兒嫁得好了,陳氏跟著沾光,住了十幾年的破落屋子得以重新修整了番,沈瑾瑜去到時,看入眼的沒有想象中寒酸。


    但他人不蠢,那些家具擺設一看便知是才搬進來沒多久。


    物件可以置換,舊牆可以翻新,鼻息裏的黴味卻不能用香薰掩蓋。


    陳氏是個慣於沉默恪守禮數的女人,穿著單薄,身形消受,麵色略顯蠟黃,不帶絲毫笑意,別說沈瑾瑜了,換任何一個人都無法與之多有親近。


    坐在外屋金絲楠木的椅子上飲閑茶,那母女兩交談很少,多是百裏醉興致勃勃的起了話頭,陳氏簡單的應和兩句,想再聽她多說就再沒有了。


    不難看出百裏醉尷尬,可是讓她起身走,她又舍不得。


    到底還念著母女親情。


    這百裏家能讓她惦記的,怕也隻有陳氏了。


    沈瑾瑜把這些都看在眼裏,這與他來的時候的調侃截然不同。


    他是何人啊?走到哪兒都被眾星拱月吹捧著。


    他想,既是百裏醉的親母,不需要像柳氏那樣對他溜須拍馬,恨不得撲上來給他提鞋的形容,至少,他人在這裏,陳氏當對他囑咐幾句理所應當。


    比如,請他好好待百裏醉。


    或是再比如,說‘我女兒脾性不佳,姑爺往後多包涵’這樣聽似在折損女兒,實則維護的話。


    一句都沒有。


    沈二公子都想為百裏醉叫屈了。


    她生在市儈商人家,父親不仁,二娘不善,兄弟姊妹對她隻有惡言惡語,連她的生母都對她冷淡如斯,真不知道她是怎麽過的。


    再想起昨夜她對百裏琴動手,事後他刻意不冷不熱的回應,做的是讓她多少懼著自己的打算。


    此時呢?


    沈瑾瑜隻想立刻把她帶走,再也別回百裏家。


    護短的心情在他全然不察間,緩慢而堅韌的滋長著。


    百裏醉看他臉色漸沉,以為母親沒像府上其他人一樣對他說盡好話,習慣被熱捧的人哪裏受得了冷落的滋味?


    正打算站起來做個有禮有節的告辭,就在這時,陳氏主動說話了。


    “姑爺千裏迢迢自邊城來,莫說手裏頭生意無數,還兼著蒼闕城主的身份……”


    她微頓,抬起頭用一雙黯然無光的眸看他,道,“有勞了。”


    終於聽她說了句像樣的話,沈瑾瑜替百裏醉輕鬆少許,遂對丈母娘謙和一笑,“嶽母大人言重。”


    這‘嶽母’的稱呼像點了陳氏的死穴,聞之,她先有蹙眉,明顯責怪的看了百裏醉一眼,再鄭重的對沈瑾瑜糾正,“我早已不是百裏夫人,如今隻敢以‘妾’自居,姑爺身份尊貴,切勿因此辱沒了自己。”


    沈瑾瑜和百裏醉都是一怔,各自沒想到。


    陳氏並不覺得自己的說話有哪裏不對,自顧說完後,就對屋外喚道,“桂嫂,把人帶進來吧。”


    音落,兩道步聲踏來。


    跟在桂媽身後的是個身形嬌小的女子,著一身水紅裙子,模樣不大,倒是水靈。


    進屋後顫巍巍的跟陳氏等人依次行了禮,低下的頭悄悄抬起來瞥了沈瑾瑜一瞬,隨後又飛快低下去了。


    沈瑾瑜看不懂了,“這是……”


    百裏醉看懂了,臉色相當難看,“母親……”


    “我說過多少次,你當叫‘柳氏’母親。”陳氏加重情緒對女兒教訓,眉頭隆起幾道細細的褶子,憂愁得連連歎息。


    “罷了,你回門不易,這件暫且不提。”眼下她有自覺更重要的。


    望向剛入內的那丫頭,她對女兒與女婿道,“她叫蕊香,是我自鄉下買回來的,不識字,活兒也做不好,隻好在一點,聽話。”


    此刻正也在‘聽話’的兩個人不約而同的點點頭,隻想趕快聽完,然後落跑……


    陳氏麵無表情,接著就拋出一記殺手鐧,差點沒要了沈瑾瑜和百裏醉的命!


    她對蕊香吩咐,“蕊香,你是個好孩子,今後要好好伺候姑爺,知道麽?”


    百裏醉一口茶噴了出來,心裏叫:我的娘噯,你能含蓄點麽……


    沈瑾瑜則是大怒了,拍響桌子就站起來,“鄙人陪醉兒回門,嶽母竟送上陪房丫鬟作禮,實在荒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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