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目出生的那一年,正是中國上世紀的七十年代的第一年,爺爺和奶奶住在一個叫四十八頃的村子。


    村子不大,幾十戶人家,平平淡淡地擠在老哈河南岸的一個沙灣裏,就像是沙窩裏的幾蓬孤獨的雪裏窪,很不起眼的。


    費目就出生在這個小村子裏。


    爺爺和奶奶的小院子不大,幾道土牆,幾道籬笆,稀稀疏疏地圍合而成,院裏有棵沙果樹和一棵老楊樹。老楊樹早已伐掉了,也不知樹上曾住過的喜鵲一家,又棲到哪裏去了。


    爺爺和奶奶的土坯房就歪歪扭扭地搭在老楊樹下,屋頂上長滿了雜草,越發像灰色的刺蝟了。


    在小費目心中,爺爺的那牆那籬笆,與其說是人為的界限,不如說是花架子,因為他曾無數次地看到拖著鼻涕的小孩子,如履平地般地偷渡到那棵如蓋的沙果樹下,並且每次都有能滿載而歸的。小費目實在看不過眼了,抄起一根柴火棍子就想去追,爺爺卻拉住他的手說:“肚子餓,讓他們吃吧,跑急了,看摔著。”


    費目隻好幹瞪眼了。


    其實,那時餓肚子是家常便飯,費目經常和爺爺蹲在牆根下,袖著手耐心地等奶奶東挪西借些玉米棒子,整個地磨成粉,做成一鍋糊糊,而後每人一碗。


    費目記得,那時候的爺爺很少跨出這個小院子,他也不讓小費目邁出這個小院子,尤其是不讓小費目和村子的孩子們去仿寫那些塗在泥牆上的斑駁的大白字,他說那字不好,全是些罵人的話。


    爺爺把小費目領到屋裏,聽他背誦什麽“秋千院落夜沉沉”。再不就從角落裏摸出一枝禿頭毛筆,要小費目練字。那時的小費目挺淘氣的,拿起毛筆到處亂畫,直塗到爺爺的胡子上,他也不生氣。


    天暖了,小院子就好看了,牆上籬笆上開滿了各色的花,全是那些自生自滅的野花,而爺爺也把些小瓶子、彩布條、碎玻璃點綴其間。


    很早很早的,費目就想寫寫她了,出於什麽原因,不太清楚,大概是費目這個人喜歡懷舊吧。


    這個她,是費目小時候的玩伴兒,叫領小,至於後來的學名,費目就不大清楚了。她就是鄰居王大娘的女兒,比費目小一歲。


    費目打小就有病,是胎帶來的心髒病,走不多遠的。王大娘見這個小男孩兒可憐不帶見兒的,便讓她的女兒來陪他玩。


    初見領小,是個黃毛小丫頭,怯生生地望著費目,費目也怯生生地望著她。但孩子畢竟是孩子,不一會兒,他們就玩到一起了。打那以後,費目和領小成了形影不離的小夥伴兒。


    後來,領小又叫來幾個同村的小孩子:有前街的老紅,後沙坑的換子……還有費目最最喜歡的小娟娟,隻因她穿了一件花衣服,紮了一根紅頭繩。小孩子在一起,自然是熱熱鬧鬧的。有一天,長得胖乎乎的老紅提議:“咱們玩過家家,娶媳婦玩。”眾孩子們一致同意。老紅一把抓住領小,大聲嚷嚷著:“當我媳婦,當我媳婦,我大是小隊長,管著你大……”


    當時,老紅的父親是生產隊的小隊長,領小的爹是生產隊的會計兼保管。


    眾孩兒一聽,哄鬧了起來,一場無法無天的“搶婚”開始了。


    費目的身體弱,蹲在一邊,伺機而動。


    小娟掙脫一個拖著鼻涕的“大男人”的糾纏,朝費目這邊跑來。費目便衝上前去,一把抓緊小娟娟的花衣服,氣喘籲籲地說:“當我媳婦吧……”小娟娟一甩手,把費目推了個趔趄,還氣嘟嘟地說:“我才不跟你睡一個被窩呀,我娘說你是個病鴨子,活不長的……”


    費目又急又委屈,蹲在地上哭了起來,這一哭不要緊,犯病了。


    費目在地上滾著,抽搐著,慘叫著。


    小孩子們都嚇壞了,一哄而散。


    費目又犯病了,他的眼前又出現了那頭全身沒有一根雜毛的小白毛驢,在拉著磨盤,一圈一圈地打著轉轉。


    費目蘇醒過來時,躺在奶奶的懷裏。


    王大娘正在唉聲歎氣:“唉,這孩子得的這是啥病呀,心長了病,那還有個好嗎?”


    領小也站在一邊,她一邊幫費目擦眼淚一邊說:“你別哭,我當你媳婦行嗎?”費目笑了,領小也笑了,卻不知奶奶和王大娘流淚為哪般。


    “唉,我這個大孫子哪有那個福分呀,能將就著有口氣兒就不錯了。”奶奶說著,撩起補著補丁的衣襟,擦著紅紅的眼睛。


    “唉,費家大嬸子,你不用著急,孩子的病咋也能治好的,明天我就再陪你求求藥去吧。聽說,孤山子那裏有棵樹又顯靈了,有不少人去求藥的。更何況,我發現這孩子一犯病就睜著一隻眼,閉著一隻眼,這可真是有邪門氣兒呀!”王大娘說著,也撩起補著補丁的衣襟,擦著紅紅的眼睛。


    第二天一大早,天還黑著,奶奶和王大娘就提著一個小筐出門了,裏麵裝著三尺紅布、一塊紅紙、三捆香和一把裝了點兒酒的酒壺,還有一個小酒盅和一把係了紅頭繩的新筷子,都是提前買好的,備齊的。


    日上三竿的時分,遠遠的就能看到那棵仙樹了,枝枝杈杈上掛滿了紅布條子,風一吹,煞有介事地好看。


    “費家大嬸子,咱們得快點兒走了,去晚了,仙藥被別的人拿光了,咱們就白來一趟了。”


    “是呀,是呀,我也聽說那藥可靈了。聽說有一個人的腳脖子大筋被鐵銑鏟斷了,腦袋瓜子都立不住,耷拉了,可吃了討來的仙藥,麻利兒地就能下地幹活兒了。”


    奶奶和王大娘相互鼓勵著,安慰著,信心更足了。


    走近一看,圍著那樹已經跪了一圈的人了,到處是冒著煙的香頭,橫七豎八的,有些嗆人。


    奶奶和王大娘虔誠地跪下去,點香、擺筷子、敬酒、磕頭。眼前是一溜的屁股,同樣在點香、擺筷子、敬酒、磕頭。


    點完香,擺完筷子,敬完酒,磕完頭,還要圍著那樹正轉三圈,倒轉三圈,然後再把那三尺紅布係到樹杈上。


    最後,用那塊紅紙在樹根下虔誠地劃拉一下,不管劃拉到什麽,都不能打開看,而是要仔細地包好,那可是仙藥喲。


    奶奶和王大娘討到了仙藥,美滋滋地回來了,卻怎麽也找不到費目和領小了。


    屋前屋後地轉了好幾圈,總算是找到了。


    費目和領小並排地躺在草垛頂上。


    “兩個小蛋蛋呀,這一天你們都幹什麽了呀,你們怎麽跑到這上麵躺著了呀。”奶奶真的有些生氣了。


    “我們在玩過家家了……”


    “領小當我媳婦了……”


    兩個小孩子一邊說著一邊從草垛頂上滑溜了下來。


    王大嬸領著領小回了家。


    “你們今天在草垛上過什麽家家了呀,你怎麽給小目當媳婦了呀,能跟我學學嗎?”


    女兒聽了,點點頭,讓母親仰躺在炕上。女兒趴到母親的身上,來回動著。


    “哎喲我的媽呀,這兩個不要臉的東西,看我不打死你們,小小的年紀,竟然就……”王大娘猛地從炕上爬起來,照著領小的屁股就抽打起來,咬牙切齒地。


    打完了屁股,母親又惡狠狠地罵起了女兒:“你個小不要臉的,以後可不能再這樣了,做這樣的事兒可千萬不能對別人說呀,說了,你這輩子可就完了!”


    領小隻有哭,哭得稀裏糊塗的。


    費目也在哭,也哭得稀裏糊塗的。


    “別哭了,把這藥吃了,吃了這藥,你的病就好了。吃完這藥,奶奶讓你吃一口白糖,多好吃呀。”


    奶奶手裏端著紅紙包,正在硬生生地往孫子的嘴裏灌,討來的仙藥。


    第二天,王大娘偷偷地把費目領到家裏,掏出一把糖球,解開了他的褲帶,往裏一瞅,放心地笑了:“謝天謝地,你個小小子呀,唉……”


    打那以後,領小真的成了費目的“小新娘”,每次過家家,娶媳婦時,她總是蹲在他的身邊,然而並排地躺下去;遇到誰欺服費目,領小總會衝上去,一爭高低,全然不顧”護男人“的哄笑。


    王大娘也笑嗬嗬地呼費目為“小女婿”,可奶奶總會憂鬱地說:“我家小目可沒這福分。”


    有一天,費目悄悄地伏在領小的耳邊說:“等趕明兒我長大了掙錢給你買新衣服。”


    領小一邊點著頭,一邊紅著臉兒說:“我要紅的,穿一身紅,像頭幾天我大表姐一樣的。”


    幾天前,領小的表姐出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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