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車,看看身後夏漢聲另外安排的站滿衛戍官兵的卡車,譚少軒沒吭聲,車子在黑夜中竄了出去。


    路上很不好走,坑坑窪窪坎坎坷坷,一會兒是彈坑,一會兒是泥巴,所以盡管譚少軒心急如焚卻也一直沒有出聲催促,反而是夏漢聲幾次從前座回頭,借著車燈光看著譚少軒的臉色,二少現在一定著急的很。


    走了不知多久,譚少軒隻覺得自己一顆心“怦怦”跳得都有些覺得疼了,才聽到司機說道:“總司令,前麵很快就到了。”


    譚少軒剛剛好過些的心瞬間又急跳起來,杉兒看到自己會不會很開心?她瘦了還是胖了?這些天吃的飽嗎?傷處好了沒有?這會兒她睡覺了吧?千百個問題湧上心頭,譚少軒覺得自己的心從來沒有這樣牽掛的懸吊著。


    終於,車子停了下來,戰地醫院就在前麵的一處民居大院內。


    夏漢聲指揮著衛戍官兵迅速在戰地醫院四周布防,譚少軒跟在激動不已的三營營長龔之義身後,走到了駱羽杉居住的房子,看著裏麵昏黃的燈光,譚少軒站了一會兒,終於抬手敲響了房門。


    房子裏沒有人靜悄悄,沒有人應答;譚少軒微微轉頭看了龔之義一眼,龔之義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四周,立正低聲報告:“報告長官,是這裏,沒有錯的。”


    譚少軒微微點了點頭,敲門的聲音加大了一點,杉兒不在?半夜三更,這麽晚了,她能去哪裏?


    屋子裏依舊靜悄悄無人應答,譚少軒皺起了眉頭,剛想問龔之義,旁邊走過來一個護士,走到身邊認出了龔之義,看了看他們說道:“龔營長,您找駱先生?她不在。”


    “不在?知不知道駱先生去哪裏了?”譚少軒出聲問道。


    護士看看他,又看了看龔之義,黑暗中看不清譚少軒的麵容,但他的語氣裏有著焦慮,護士聽得明白,忙笑了笑道:“哦,今晚有部隊送來一名重傷員,駱先生配合趙博士在前麵正做手術呢……”又看了龔之義一眼遲疑道:“應該也快了,要不……你們再等等?”


    譚少軒放下心來,不過也有些心疼,原來杉兒來到之後,過得也是這樣的日子,沒白每夜,有事不管什麽時候都要上陣,這樣的一段日子下來,杉兒一定是瘦了……正想著,龔之義已經謝過護士,對譚少軒低聲說道:“長官,您要不要到屋子裏等?”


    剛才在外麵,夏漢聲已經把譚少軒和駱羽杉的關係告訴了毫不知情的龔之義,龔之義才明白,那位每天微笑的駱先生,原來就是傳說中的少帥夫人!


    譚少軒看了看房門,用手微微用力一推,門打開了一道縫隙,是沒有上鎖的,他點了點頭:“好,你去忙吧,我進去等。”


    龔之義答應著,看著譚少軒走進去,才轉身離去。今晚,三營的警戒更要加強,因為司令長官夫婦就在自己的營地呢,龔之義想著,頗是自豪地挺了挺胸膛走了出去。


    房子裏點著一盞小小的煤油燈。


    昏黃的燈光照在牆上,照著狹窄的房子裏簡單到不能在簡單的擺設,一張行軍床,上麵放著一床疊得整整齊齊的被褥,白色帶著暗黃的手織粗布床單,床下麵放著一個臉盆。旁邊有一張破舊的矮方桌,一把小椅子,方桌上放著一本打開的書。


    桌子旁邊有一直小小的箱子,箱子上放了一把梳子,應該就是杉兒的行裝了。箱子上麵的牆上,有兩顆釘子,掛著兩條毛巾。


    這就是杉兒的全部家當,看著眼前這一切,譚少軒心裏既熟悉又有些酸澀。熟悉,是因為前敵的軍官們,大都是這樣簡陋的條件;想不到杉兒也和大家一樣,在這裏哪裏看得到世家小姐、帥府少夫人一絲一毫的影子?


    雖然近在咫尺,杉兒和自己卻沒有任何的聯係。是不是每天隔著黑夜,就在這樣的燈光下,回想著流逝的光陰,回想著光影倒退回從前,他們在一起甜蜜的那些日子?沒有分離,沒有苦痛,全身心地相愛著,彼此擁有著……


    就象自己一樣,想著想著,一切的苦和累便沒有了蹤影,凝固的暗夜變得流動起來,空氣中似乎也有了熟悉的她的氣息,被這氣息緊緊地擁抱在懷裏,便有了窒息的思念,這思念中卻又是那樣鮮活的快樂和期盼……


    閉上眼睛,所有的思念從頭回想,從相見的第一眼開始,一點一滴,每個眼神,每個動作,每句話,每個表情,都不錯過,清晰的回憶中,於是溫暖的睡去。


    杉兒是不是也是這樣?


    哪怕離得再遠,隻要你回頭,她永遠在你的身後,不離不棄,同生共死!


    這樣的愛情,這樣的妻子,他譚少軒有妻若此,此生還有何求?


    正想著,卻聽到門外似乎有些動靜,譚少軒忙靜下心來仔細聽著。


    似乎有人不舒服,低低聲作嘔的聲音,而且近在門口。


    譚少軒心裏一沉,忙站起身打開門。


    在門前一手扶牆,一手捂著口鼻的正是駱羽杉。


    譚少軒一驚,忙低聲叫道:“杉兒,你怎麽了?”


    駱羽杉想不到會有人突然從屋子裏打開門,更加想不到出來的是譚少軒,一愣之下,許久才回過神來,驚喜交加地說道:“少軒?真的是你?你……怎麽半夜來了?”


    譚少軒沒有回答她的話,先一把拉住駱羽杉的手把她扶進了屋子,借著昏黃的燈光,看著心心念念的心上人:“杉兒,你怎麽了?身體不舒服嗎?”


    “哦,沒什麽,剛才配合趙主任做了一個手術,胃裏有些不舒服,沒關係的。你呢,還好嗎?”駱羽杉笑了笑,凝視著譚少軒。


    杉兒真的瘦了。


    下巴有些尖尖,顯得一雙眼睛更大了,臉色有些蒼白,穿著一身普通的軍裝,還綁著繃帶,走路略有些不便的樣子,看來腿上的傷還沒有好完全。


    看得出,指揮這樣大戰,少軒沒少吃苦受累。黑了,瘦了,胡子剛剛刮過,眼睛裏滿是血絲,不知道多久沒有好好休息過了……駱羽杉很是心疼的抬手顫抖著撫摸上了譚少軒的臉,譚少軒眼睛一熱,猛地把她抱在了懷裏!


    杉兒,我想你!


    駱羽杉的手也緊緊攬住譚少軒依舊挺拔寬厚的腰,少軒,我夜夜夢到你,你還好嗎?還好嗎?


    兩個人心情都有些激蕩,一時誰也沒有說話,屋子裏靜悄悄,煤油燈把兩人相擁的身影斜斜映照到牆壁上,他們相依相偎地那樣緊,那樣緊……


    兩個人的眼睛都有些濕潤,半晌,才戀戀不舍的分開,譚少軒攬了駱羽杉坐在床邊,一邊看著她的腿一邊低聲問道:“還疼嗎?”


    “好多了,沒什麽事了,你不用擔心。”駱羽杉靠在他懷中,舍不得離開。自己以為很堅強,可是此時此刻,駱羽杉卻覺得自己是那樣脆弱,她想哭,想把這些天來所有的思念,所有在戰場上看到的那些可歌可泣全部哭出來,就在他的懷抱裏……


    “杉兒……”譚少軒低低呼喚著,你怎麽來了?你怎麽能來?來了為什麽不告訴我?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麽過?杉兒……


    緊緊靠在他胸前,駱羽杉聽到譚少軒的心跳得很急,很有力,一顆起伏的心慢慢平靜了下來,抬起頭,想再看看他,不防,譚少軒正直直凝視著自己,四目相對,摟在腰間的指掌輕動,駱羽杉登時嬌軀微顫,他……他的手……駱羽杉又不爭氣地慢慢紅了臉。


    看著眼前帶了暈紅的花顏,譚少軒的心悸動了幾下,“杉兒……”他又低低喚道。


    溫柔、帶著一點暗啞的低沉聲音讓駱羽杉的心也不由自主地漏跳了半拍,過了一會兒才低低應道:“嗯。”聲音很低,輕輕柔柔的,像是呢喃。


    “想我了嗎?”把頭埋在她的長發中,譚少軒低低問道,他心裏突然好想好想……這麽慵懶性感的聲音,懷裏柔軟溫熱的身軀,他有些忍耐不住了。


    “嗯。”駱羽杉沒有抬頭,聲音更低下去,卻是很快地做了回答。


    “寶貝累了,是不是?”譚少軒低沉的聲音令人覺得好舒服,看著懷裏貓咪般的佳人,他的嘴角現出淡淡一抹笑容:“杉兒,夜深了,洗洗好好睡吧。”有話明天再說,杉兒眼下有了黑眼圈,看來是極度缺乏睡眠的,譚少軒想著,不由自主輕輕打了個哈欠,見到杉兒好好地站在眼前,一顆心放下來自己也有些困呢。


    聽駱羽杉答應了,譚少軒輕輕幫她解下外衣,抱起她放到床上,自己拿起了臉盆:“杉兒,你先歇著,我去去就來。”趕了半天路,總要洗把臉。


    駱羽杉笑著點了點頭,這些天自己總是覺得困倦,精神有些不濟,總覺得睡眠不足,其實,打水回來幫他洗臉本來是自己該做的事啊……想著,看著譚少軒走出去,駱羽杉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洗了個澡,譚少軒拎來一桶熱水,走向床邊。


    駱羽杉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少軒,你做什麽?”


    譚少軒把毛巾扔進桶裏,坐到床邊:“勞累了一天,這樣睡不舒服,我幫你擦一下。”


    “擦……”駱羽杉聞言睜大了眼睛,接著紅著臉連連搖頭:“不用了,要不我去洗澡。”他幫自己擦?擦……


    “太晚了,而且你腿不方便,不適合洗澡,用熱水擦擦就好。”譚少軒伸手按住她,輕笑著說道。


    “可是……”駱羽杉被他堵得說不出理由,臉更紅了些,可是她……害羞……


    “來,把衣服脫掉。”譚少軒笑看著她,伸手開始解她衣服的扣子。


    駱羽杉一張臉漲紅,心在急跳,卻無力阻止他的動作,隻能由他解開了衣衫,無奈害羞地拉過被子,將自己蓋住。


    譚少軒一笑,將桶裏的毛巾擰幹握在手上,掀開被子,小心地避開那些結痂的深深淺淺的傷處,開始輕柔地擦拭起來。溫燙的濕毛巾在肌膚上輕輕擦過,帶著溫潤和暖意,很舒服。


    因為腿部和身上的傷口,駱羽杉已經有幾天隻是擦擦便算,而且自己擦拭,很多地方都擦不到,沒有好好地洗過澡,身上時時覺得不舒服。卻想不到今晚譚少軒過來,自己登時還有了這樣的待遇……


    譚少軒輕柔地擦拭著,看著雪白的身子上那一塊塊結痂,又心疼又憤怒,這段日子,杉兒吃了不少的苦,帶著這些傷處奔波在前線,想著手下的動作越發地溫柔起來。指掌下的動作,讓駱羽杉心裏不斷輕顫,溫柔得她直想睡去……


    擦完了,讓駱羽杉舒舒服服地躺下,譚少軒才把桶放到一邊,脫了衣衫把燈吹熄,輕輕上床,將駱羽杉摟進懷中。床很小,兩個人隻能挨得緊緊地,駱羽杉貼在他胸前。


    譚少軒的手輕輕撫著她的肩背,慢慢摩挲著,這麽累,杉兒必定是不舒服的。駱羽杉感覺身體的酸痛被他撫得好像在慢慢消散,溫暖的感覺漸漸升起來。他的唇貼著她的發際,輕輕地滑向脖頸,輕柔地吻過她的肌膚。


    “少軒……”駱羽杉虛弱地想阻止他,這裏的房子都很小,旁邊住著另外的醫生,他們……會被人聽到的……


    “杉兒,你怎麽來了?這裏是前線,你不怕?”譚少軒摟著她,用微涼唇細細吻著她,忽然低聲問道。


    駱羽杉無法抗拒他霸道的擁抱和吻,兩個人糾纏在一起。半晌,駱羽杉埋在他懷中輕聲說道:“怕什麽,你不是在嗎?再說,萬一到了緊要關頭,人總有後路的,旁邊不是還有條南渭水嘛……”


    一句平平常常的話,卻令譚少軒把她抱得更緊…….杉兒,我可敬可佩的杉兒!


    平靜、深沉卻決絕的一句話!滿含著民族大義,怎麽不叫自己這個大男人為之肅然起敬!譚少軒相信,這句話是真的。駱世璋的女兒,譚少軒的妻子,若是真有那樣危難的時候,她真的會什麽都不顧!


    老百姓可以逃命,可以求饒,但是她駱羽杉不行!民族氣節在,民族大義在,關鍵時刻,能做的,就是以死報國!一個弱女子說出這樣的話,的確氣壯山河,有這樣的妻子,我譚少軒還能說什麽?


    駱羽杉慢慢沉沉睡去,迷迷糊糊之間記得,這一夜,他一直都抱著她,吻著她,溫暖著她……


    第二天清晨,駱羽杉醒過來,溫暖的懷抱讓她瞬間想起了躺在身邊的譚少軒。他依然熟睡著,一張消瘦了的臉上很平靜,隻是眉頭微微蹙起。看著他,駱羽杉心裏一疼,他真的累了。


    他安靜得睡著,像個大孩子,英俊的五官輪廊分明,性感的薄唇緊緊閉著,唇角微微上翹,昨夜他就是這樣擁著自己,細細的吻著自己,駱羽杉想著,心裏便有了暖暖的感覺,這個霸道而溫柔的男子啊。


    唇角含笑,駱羽杉輕輕掀開被子下床,穿好衣服洗把臉走了出去。


    天已經完全放晴,這是一個美好的夏日,陽光明媚,有著雨過天晴的舒暢,駱羽杉剛走出來,便覺得似乎有些反胃,手捂住嘴巴幹嘔了兩聲,一抬頭看到夏漢聲站在一旁的大樹下,笑看著自己:“少夫人身體不舒服嗎?廚房準備了早餐,要不要現在送過來?”


    “我沒事,少軒還沒醒呢,一會兒我自己去拿吧。”駱羽杉微紅了臉,搖了搖頭笑著說道。夏漢聲點頭,又注意地看了她一眼,聊了兩句便走開了。


    駱羽杉起身,譚少軒便也醒了,閉著眼睛長手一橫,發現床已經空了,譚少軒睜開眼睛叫了一聲:“杉兒?”這麽早就有事?


    手裏端著早餐的駱羽杉一進門,便聽到了譚少軒的呼喚,放下手裏的托盤,笑著走過去:“起來了?”


    譚少軒側躺著,看著走過來站在床前的駱羽杉,杉兒今天的氣色好了不少,雖說臉色依舊有些蒼白,但頗有精神的樣子。


    譚少軒起身著衣,駱羽杉看著他健碩的身體,慌忙轉開了眼睛,剛才的畫麵勾起了昨晚的記憶,他隻是抱著她親吻撫摸,可他身體的變化,她怎麽會不知?昨晚他一定忍得很辛苦……


    趕緊走過去布置飯桌,把小小方桌上的書本拿走,順便把腦袋裏的胡思亂想甩掉,駱羽杉低頭紅了臉,現在可有些不大合適呢。


    譚少軒用濕毛巾擦了把臉,走過來抱抱她,看到她暈紅的臉,忍不住低頭蓋上她的紅唇,駱羽杉臉紅地“唔”了一聲,輕推開他,羞怯地低聲道:“大白天的……”


    看著她嬌羞的模樣,譚少軒很是開心,終於又看到杉兒了。她的嬌羞,總是這樣讓自己心動,這樣輕輕淺淺地勾著他視線。


    手下用力,將駱羽杉摟進懷中,看著她水樣的眸子,譚少軒再次吻上她的唇,淡淡的幽香若有若無,讓他欲罷不能。他霸道地撩撥著她,一點點席卷她的呼吸,席卷著她的唇舌,知道她的唇帶了微腫,呼吸被他擾得亂了,碎了,譚少軒才慢慢鬆開她:“杉兒,我們吃飯。”


    很簡單的早餐,譚少軒卻吃得很香,看著眼前含著微笑,帶著嬌羞的心上人,他情不自禁地失神……正看著,卻見駱羽杉忽然起身,捂著嘴疾步走了出去,院子裏迅速傳來嘔吐的聲音,譚少軒著急地站起身追出去:“杉兒,你怎麽了?”


    駱羽杉平複了呼吸,慢慢直起身子,她明白,這次瞞不住了,這麽厲害的反應譚少軒一定會找醫生,到時候若是他知道自己瞞著他,一定會生氣的。


    於是蒼白著臉笑了笑,拉住譚少軒的胳膊走進屋子:“你……你別吵,我……我告訴你…….”


    門關上。過了一會兒,聽到譚少軒驚喜交集的聲音:“真的?我快要……你怎麽不早和我說?這樣的狀況,你竟然敢來前線勞軍?”


    接著是駱羽杉軟語求懇的聲音:“來都來了,你就別生氣了……這不是好好的嗎?”


    “哼,暫時饒了你,再敢這麽膽大妄為,看我怎麽收拾你?”譚少軒帶著笑意的威脅,接著一聲喜悅的大喊:“回家!”


    戰事已經結束,譚少軒將手頭清理戰場的工作交給了曹東瑞,立即拉著自己的老婆大人回了淩州。


    據消息靈通人士透露,在前線勞軍的少帥夫人有喜啦!


    因為戰事的勝利和駱羽杉身懷有孕的消息,大帥府裏一片喜氣洋洋。


    晚上譚嗣慶特意擺下家宴,歡迎從戰場歸來的兒女。


    許敬曦從造船廠趕回來,看著風塵仆仆的愛人,露出了溫暖的笑容;


    譚永寧撫著穿了這麽多天的軍裝,想著戰場那些激動人心的場麵,暗暗下定了決心,自己是譚嗣慶的女兒,保家衛國也是自己的責任,從此,自己就要告別這些女兒家的輕衫,拿起槍了……那些曾經稚嫩純真的小女兒心事,也隨著永留記憶中的可歌可泣隨風而去……


    回到淩州,譚少軒和駱羽杉才明白,這段時間,還發生了不少其他的事。


    袁世凱認為自己登基稱帝的時機已經到來,《順天時報》等報紙上也都是勸袁盡早舉行朝賀儀式,擇吉日舉行登基大典,召宴外國使臣的文章。


    而且,在南方失利的日本政府,更加緊了對袁的支持,於是各地組織的“籌安會”,不斷宣揚君主立憲,策動請願鬧劇。五花八門的請願團紛紛出籠,上自王公遺老、政府官僚、各省將軍、巡撫使,下至車夫遊民,無所不包,樣樣俱全。北京的乞丐和八大胡同的妓女也組織起來,成立乞丐請願團、妓女請願團,手持各色旗幟,大呼小叫奔向街頭,齊集新華門外,跪呈勸進表,請求袁世凱俯順民意,盡快登基。


    接著北方軍政府宣布召開國民代表大會。為了保險,讓各省的代表從布滿武裝士兵的將軍署大門走到投票廳,先聽將軍、巡按使的代表痛詆共和、稱頌君憲的演說,再在虎視眈眈的監視人員監視下投票。這樣似乎國民們都投了袁世凱稱帝的讚成票。


    黃道吉日,中南海懷仁堂設好禦案、禦座,文官武吏前來朝賀將要登基的袁大帥。袁世凱身著大元帥戎裝,站在座旁,左手扶著禦座扶手,右手掌向上,不斷對向他行三跪九叩大禮的朝賀者點頭。


    然而,好景不長。南方戰事結束不久,國際、國內環境與稱帝前已有天壤之別。日、英、俄等國突然轉變態度,勸告他“中國行帝製,將立即促起變化”。同時,全國各地紛紛起兵反對這出倒行逆施的鬧劇,一些省份先後宣布獨立,各省督軍發出“取消帝製、懲辦禍首”的電報。國內外反對袁世凱稱帝的浪潮迭起不窮。


    袁世凱在內外交困下,氣惱成病,被迫宣布取消帝製,不久一命嗚呼,北方政局又起波瀾。


    巴黎和會結束後,代表團回到了國內。


    對中國學生等愛國者來說,他們因為中國受到了打擊而怒火燃燒,認為列強將中國出賣給了日本,而中國的外交官們向大會申訴,沒有盡最大的努力使這一出賣成為可能。所以,大家認為代表團有問題。


    中國外交無所作為,指望國際幹預終成泡影。中國民眾特別是各地來到淩州的大學生們憤怒了!


    他們衝向外交部,首當其衝的便是年輕的外交部長顧成均。


    “部長先生,快跑!”秘書跑到顧成均的辦公室氣喘籲籲說道。


    正在辦公的顧成均抬起頭,問明白事情的原委後淡然說道:“我要盡職盡責,堅守崗位。”


    正說著,“砰”一聲門響,氣憤而失控的學生衝進了外交部,撞開門,扔椅子,砸桌子,紛紛指責顧成均。


    有人甚至喊著:“你們出賣了中國!打死你們!”


    在這樣的氣氛中,南方軍政府隻好暫時停了顧成均的外交部長一職,顧成均搬到了杉園旁邊的心園養傷,後來他回憶道:“很多學生團體要會見我……要和我親自談話。出去一露麵,他們就喊‘打!打!’”


    顧成鈞深深感到身為中國外交官的悲哀。


    事情發生後,謝廣珊每天都到心園看望顧成均,他說:“我認為,外交官與民眾的處事方式,應該基於不同的原則。民眾重視的是感情,支配行動的往往是情緒;外交則不同,重視的是現實力量的對比狀況,引導其行為方式的是對自身力量和國際局勢的把握,力求以最小的損失在妥協中爭取最大的利益。”


    “就是說,人民外交與職業外交是完全不同的。我們遇到的難題,恰恰就是不得不陷於彼此的矛盾衝突中而難以周全。”看著已經成長為合格外交官的謝廣珊,顧成均繼續說道:“記得在哥倫比亞大學時,教授常說外交即戰爭,是和平的戰爭,武器不同而已。必須估計對方及自身的實力。……中國有一句是大家普遍接受的諺語: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但是在外交上卻不能接受這樣的做法。因為國家是不能任其破碎的。在外交上也不能指望百分之百的成功,如果你想達到百分之百的成功,而對方也這樣要求,那就不可能有成功的外交,因為這樣將無法達成協議。”


    謝廣珊看著自己敬愛的男子,人民外交是以百分之百的成功為口號,嚴格地說,是永遠都不會成功的。而且人民外交,離不開公眾輿論和大眾的支持,一個人可以不做討好公眾的事,但卻不能忘記民族利益。民族利益是永恒的,不會因為時間、輿論或黨派而改變。所以如果一個外交家有了政治上的考慮,那他的外交就很危險了。


    而在國內,自從五四運動以來,“人民外交”已經成為非常時髦的口號,群眾組織起來遊行或組成代表團對中國的代表們施加壓力,造成的後果往往是災難性的。


    這是一個職業外交家的思考與憂慮,但要想讓民眾接受,淡化情感的悲憤與刺激,是多麽的困難!謝廣珊歎了口氣,既然選擇了這樣的職業,他,以及自己,還有其他外交官,在民眾的憤怒中,隻能被斥責、被謾罵,甚至被毆打。以職業外交官的方式背負起民族的苦難。這或許是長久難消的矛盾與衝突,在未來的日子裏仍會糾纏不休。


    一片攻擊聲中,很多代表團成員不得不相繼辭職。隨後,召開的華盛頓和會,他們卻又一次披掛上陣,為了國家和民族的利益而戰鬥。


    那時,謝廣珊明白,自己也將說出顧成均曾說過的這番話:“作為中國代表,是我極大的光榮,也是我的應盡之責,我早已決定獻身於中國的外交事業,當國家民族有需要,需要我去執行職務時,我就像任何一名被召喚去為國戰鬥的戰士一樣,義無反顧。”


    因為譚嗣慶的身體越來越差,所以在蔡醫生的建議下,譚嗣慶離開淩州到英國倫敦去看病休養,和譚少軒商量之後,駱羽杉決定隨行,一邊照顧譚嗣慶,一邊讀完自己沒有讀完的倫敦大學的課業,順便養胎。


    南方軍政府所有的公務落在了譚少軒身上,這位年輕的少帥終於在楊震飛、王玉虎等前輩將領的協助下,開始獨立指掌南方軍政府的大權。


    譚少軒和父親不同,掌權後銳意革新,大刀闊斧推行新政,國內外報紙上對他的大政方針主旨總結為兩點:其一,是培養人才,急速加快南方的發展建設;其二,是促進統一,主張北伐,永久停止軍閥混戰的內戰。


    為此,他對親任校長的淩州大學照顧有加,捐出款項加建校舍,並擴大了南方大學的招生;捐款五百萬元設立中小學校教員獎勵基金;另外,開設屯墾公署,設立軍墾製度;開辟淩州新港;並將一些兵工廠改造為重工業製造基地,大力發展海軍和空軍,並新設空軍、海軍軍官學校……一時間,南方的政治、經濟為之煥然一新,百業具興,淩州一時間成為南中國政治、貿易和經濟中心。


    對外關係上,譚少軒堅持強硬外交政策,新建、擴建南方幹線鐵路網、修建新的港口,扣留海關餘款,並抓住契機,提出“以和平方法與不妥協之精神與締約各國,分別進行締結新約談判,如締約各國拒絕談判或談判無結果時,依據國際公認的習慣,本情勢變遷之理由,單方麵宣告廢除不平等條約”。


    看著有關國內的一些報道,駱羽杉坐在圖書館明亮的玻璃窗前,給左元芷寫信,她寫道:“看過廣珊的來信,我覺得對民族危難之際的外交官,多了一些理解。他們表現出來的,是另一種形態的民族感情與國家責任感。以往,我們對這些職業外交家缺乏了解,更缺乏理解與認識。在歌頌激情的同時,理性是否也應得到重視與肯定?”


    “而且,在民間的抗議與反日潮流中,我們是不是應該冷靜與深刻地思考?如同魯迅先生所說的:在這排日聲中,我敢堅決的向中國的青年進一個忠告,就是:日本人是很有值得我們效法之處的。譬如關於他的本國和東三省,他們平時就有很多的書,――但目下投機印出的書,卻應除外,――關於外國的,那自然更不消說。我們自己有什麽?除了墨子為飛機鼻祖,中國是四千年的古國這些沒出息的夢話而外,所有的是什麽呢?尤其是應該研究自己:我們的政治怎樣,經濟怎樣,文化怎樣,社會怎樣,經曆連年的內戰,我們應該看現代的興國史,現代的新國的曆史,這裏麵所指示的是戰叫,是活路,不是亡國奴的悲歎和號叫。”


    駱羽杉接著寫道:“我認為,在抵製日貨的討伐聲此起彼伏之時,魯迅先生仍主張中國應學習日本的長處,並公開發表這一見解,實為振聾發聵之音。今日一再拜讀,讓人感慨於他的特立獨行和眼光深遠。”


    從報紙上和朋友們的來信中,駱羽杉知道,謝家的官司已經結束,從此,女兒們和兒孫同樣擁有了繼承權,謝家五小姐謝廣玨已經和就職於海外新聞處的葉孟超成婚,夫妻倆舉案齊眉相親相愛,爭取自身權利的女子終於為自己爭得了應有的幸福;


    陳家會一案,因為南方軍此次作戰勝利,手裏握著一百多日軍俘虜,所以日本駐淩州公使館不敢再追究,最後在史劍良的努力下,陳家會僅被判處三年有期徒刑,最後軍政府的暗中幹預下,使之很快出獄,參加了南方軍,成為陳洪昌手下的得力幹將;


    嚴霜華仍舊在演電影,不過現在她已經是從南方軍政府倫敦公使館回國的外交部次長鬱斯年的夫人,夫妻倆為國家的強盛、民族的振興,在不同的崗位上,各司其職,盡著自己的努力;


    而趙其玉和聶崇平終於走到了一起,同樣的理想,同樣的抱負,他們是夫妻,是朋友,是伴侶,又是同誌;崇平,終於找到了屬於自己的愛情。


    看著這些熟悉的人都有了不同的歸宿,駱羽杉看了一眼自己已經非常明顯的肚子,寶寶快來了呢,手輕輕覆上去,駱羽杉幸福地笑了。


    從前線回來後,威廉姆來過一次電話,說他要調回到倫敦了。不過來到倫敦的這段日子,兩人沒有見過,也沒有聯係過。


    他那樣的男子,應該不難找到自己的愛情,駱羽杉想到,特別是在這充滿了浪漫氣息的霧都和康河,什麽樣的愛情不能演繹呢?


    陽光透過窗簾,斑駁地灑在駱羽杉有些豐腴,顯得益發唇紅齒白、眉目如畫的臉上。她微微側著頭看書,臉上一派恬靜,唇邊有著淺淺的笑意。


    邢秘書拿著一束鮮花走進來,看到眼前的情景,微笑著低頭看了看手裏嬌豔欲滴的花朵,晶瑩的水珠在柔美的花瓣間滾動,她想,少夫人就像這花兒一般,盛開著,盛開在遠方那個人的心坎上吧。


    駱羽杉回到倫敦繼續未完成的學業,老詹姆斯很是開心,他最得意的學生又回來了,而且,現在的駱羽杉和以前明顯不同,對中西醫結合、對臨床她已經不再是實習生了,老詹姆斯明白,自己的學生沒有浪費時間,虛度光陰。


    在實驗室做完相關的實驗,駱羽杉又和邢秘書一起去看了正在康複的譚嗣慶,慢慢走回到居處時,天已經黑下來了,一推開門,駱羽杉不由低低驚呼了一聲。


    客廳裏的吊燈已經打開,帶了暈黃的柔和燈影下,一個挺拔的身影,一張薄唇微揚的笑臉,正看過來。


    駱羽杉不敢相信地看著眼前人,眨了眨眼睛,張了張嘴什麽也沒有說出來。


    “你們倆走的很慢呢,我剛去看了父親,這些天身子怎麽樣?有點胖了,看來吃的多一些了吧?”帶笑的聲音熟悉又似乎遙遠地傳來。


    駱羽杉愣愣地看著譚少軒,看著他一邊笑著說話,一邊從容地摘下帽子走過來,認真地看著自己的臉色:“嗯,的確是胖了些。”說完,順手將自己攬進了懷裏,自然地如同在淩州從外麵回家,而不是遠渡了重洋。


    “少軒,你……你怎麽來了?”駱羽杉伏在他懷裏依舊不太敢相信地問道,指掌南方軍政府,那麽多的大事,少軒怎麽來了?


    譚少軒薄唇微揚,笑起來:“父親和你都在,我怎麽能不來?再說,寶寶不是也要出生了嗎?孩子出生,我這個父親怎麽能不在你身邊?”譚少軒一身深藍色西裝,劍眉黑眸,顯得瀟灑倜儻,絲毫沒有走過了千山萬水的疲憊。


    “怎麽?不相信是我?”譚少軒輕笑,在佳人額上印下一吻,駱羽杉偷眼看著門口的邢秘書和夏漢聲,紅了臉。


    譚少軒握了她的手,二人走下台階,抬眼處,便是泰唔士河的點點燈火。


    漿聲燈影,耳側響著流水潺潺,駱羽杉被譚少軒摟在懷裏,靠著男人寬厚的胸,聞著他熟悉的氣息,燈火霓虹裏幾乎以為是在夢中……


    譚少軒握住她的手,置於自己的掌心,包攏圍合,低低呼喚:“杉兒,這是你讀書的地方,我一直想看看你長大的每一個地方……”分離了幾個月的心上人就在眼前,她依舊清麗明媚,依舊眉目如畫。


    “杉兒,你可知道在這裏看到你時,我心裏的狂喜?所以才有了後來的強取豪奪,如果時光倒流,我依舊會那麽做,我從來沒有後悔那麽做,杉兒……”黑眸如朗月,溫柔地看著她,那裏是濃得化不開的深情。


    駱羽杉靜靜地笑了。這月色、這江水,這人,這柔情,此生有此深愛,夫複何求?未來的歲月,不管歡樂悲傷,不管春花秋月,他們永遠不會分離,永遠都會在一起!


    她含笑的眼眸迎上他的目光,踮起腳,在泰唔士河的波光裏輕輕地吻上了他的唇……(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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