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之後,刑部尚書圖海、皇二子玄燁,在季開生、閔敘、楊雍建等人的簇擁下,帶著巡捕營的協領、“五城十坊”之“中東坊”的兵馬司指揮、巡城禦史等小官吏,以及五十名九門軍巡捕營兵卒、五十名刑部親兵,百十號人浩浩蕩蕩來到了東江米巷禦河橋附近的“會同館”別館——玉河館門前。


    初來乍到的弘毅饒有興趣的打量著眼前這個規模適中的四合院,並不急著進去。


    一旁的季開生見狀,知道這位不太常出皇城的小爺,此時極度好奇的考據心理又上來了,於是趨前一步,在弘毅背後小聲說道:


    “貝勒爺,這就是禮部所屬會同館下的朝鮮館了,朝鮮人稱之為玉河館,京師老人卻俗稱其為高麗館。”


    由於清初接待來京的“外藩”、“屬國”日益增多,規定來京的間隔年數和人員不等,安排館舍的工作也就相當複雜。其中,蒙古各部和朝鮮都是一年數次,而且人數眾多,事實上形成了固定的館舍,也就是於會同館之外另辟了幾座“別館”,被分別戲稱為“騷達子館”和“高麗館”。


    “哦?高麗館?嗬嗬,一群高麗棒子!”弘毅笑著嘲謔,弄得季開生等眾人好一個費解,不知道小爺是說京師老人是棒子,還是這館裏的朝鮮人是棒子。


    隻有他們身後的小功子想起那日選用禦馬監禦馬之時,小爺曾經用過這個“典故”,故而心領神會,笑得好一個抖動。不過接下來,他卻鼓了鼓腮幫子。努了努嘴,做了一個“打呼哨”的動作,隻是始終沒有發出任何聲響罷了。


    正在此時,高麗館的正門四敞大開,一名正九品的小官慌慌張張從裏麵跑了出來。剛下了台階。忙不迭跪倒請安:“下官,會同館別館滿提督,赫圖,給兩位大人請安!”


    弘毅不動聲色,隻是望了望早就跪在館驛門口的那些衙役們。看來他們早就看到兩位大員帶著好上百人立在門口,急忙進去通稟了此處管事的提督大人。


    “圖大人。有勞了!”弘毅當先說了一句,然後退後一步,躬身請圖海來做安排。


    “奴才領命!”圖海說完,氣派十足的抬手一揮,說道:


    “赫圖,你去告訴朝鮮使臣。就說大清上國議政大臣、太子太保、內弘文院大學士、刑部尚書圖海前來問候!”


    “嗻!請大人稍候……”赫圖不敢耽擱,又一溜煙兒跑了進去。


    “你們幾個都起來吧,待會朝鮮人來了,你們還要給他們跪著不成?”圖海指著台階上的幾名無頂戴吏員和雜事衙役說道。


    看著那些小吏領著一班衙役紛紛起身,圖海又喊了一句:“都給老子打起精神來,你們雖然隻是門子、皂胥,但你們還是大清國的差役。就要有天朝上國的威儀!”


    “嗻!”五六個衙役發出震耳欲聾的吼聲。


    後麵的弘毅實在是有些敬佩這位圖海大人無上的國家榮譽感了!


    不一會兒,幾名穿戴著極似前明服飾的朝鮮官員就呼呼啦啦跑了出來,為首的在台階上稍作停留,端正了自己的帽冠朝服,這才不緊不慢走下台階,來到了圖海麵前。


    弘毅仔細瞧看,目前為止沒有一個認識的,那就好辦!執行a計劃!


    “嗯哼!”小貝勒咳嗽一聲,前麵的人自然明白。


    圖海望著眼前的七、八個人,終於皺了皺眉頭。首先開口問道:


    “爾等可是朝鮮國使臣?怎麽不穿我朝服飾?”


    不料來人中為首的一位藍袍官員卻沒有立即作答,而是十分從容站定於圖海兩步之外。接著左腳上前一步,右腳跟上,在弘毅眼中就相當於“立正”動作。


    在他並步的同時,兩手環抱胸前。右手握拳,拳麵外向左手,拳頂對著左掌中指的下端;左手四指並攏覆裹於右拳之上,拇指彎曲並扣住右手虎囗,兩手手心朝胸,手背向外前平推出,整個上半身也隨之彎曲近乎九十度角。這一套動作做得一絲不苟,卻也天成自然。直到此時,來人才弓著腰,朗聲用漢話說道:


    “臣,朝鮮國使金汝楗,拜見上國刑部尚書大人!”


    弘毅第一次看到了所謂古人行標準的“漢明”之禮——抱拳揖禮,好一個懷古思今:


    這自古流傳於漢人中間的揖禮,曆經周、秦、漢、兩晉、南北朝通行的“周揖禮”,唐、宋、金遼、金、元時期的“叉手揖禮”,直到大明王朝才演化並最終形成了所謂的“抱拳揖禮”,可謂源遠流長。


    而這抱拳揖禮,其實禮源於古代軍禮,起於周初,流行於春秋至兩晉期間的民間。直到朱元璋成為明朝的開國皇帝,由於他出於民間,長期軍旅,因而對抱拳揖禮的推廣應用起到了決定性的規範作用。而抱拳揖禮也憑借其強大的生命力,在後來的清、民時期,與滿洲的抱見禮、請安禮等一起,被包括漢人、滿人在內的國人沿襲日久。隻不過現在是清初,朝廷規範的主要禮節都是滿洲禮儀罷了。


    弘毅偷眼打量身旁眾人,發現凡是漢人,都對這種久違的官場揖禮有一些感念,“於我心有戚戚焉”的表情自然流露,估計要不是身著滿服,又是所謂大清“上國臣民”,恐怕早就還之以揖禮了!看來,滿清入關不過十二載,思漢之情還是深植人心的!


    但立於眾人之前的圖海一定不這麽認為。若是弘毅此刻麵對圖海大人,一定會發現他臉上那股不屑一顧的神情!


    “來使既然稱臣,為何不行我大清國禮?”圖海雖然擔心來人不識滿語,無奈換做漢話,卻是故意發難、無理取鬧罷了。不過在弘毅看來,也算是為今日的主要任務所做“鋪路”之舉。


    “大行太宗皇帝與下國國主早已有約。敝國君臣皆可著漢服、行漢禮,大人勿責!”金汝楗依舊漢語回稟,卻進退有據,應答自如,而且一並解答了圖海前後兩個問題。


    “大人。朝鮮來使雖然六品而已,卻也算是屬國要員了。咱們還是不拘禮數,先辦正事,如何?”弘毅同樣一句漢話,及時出手相助,以免圖海自討沒趣。


    金汝楗原本早就注意到圖海身後還跟著一位身著正黃色“韃子”朝服的小孩。判定應該是位皇子,也許是跟著過來觀光遊玩的“閑人”。礙於禮數,要首先和為首的圖海相見,等著圖海介紹才好。此時那小子一語說中自己的品級,卻大大出乎意料,不得不重視起來。


    “下臣品級。小貴人如何知曉?”金汝楗好奇發問。


    “使臣無禮!什麽小貴人?這位是我大清國皇二子、多羅貝勒爺、火器營左總統大臣、下五旗宗室總理大臣、宗人府右宗正兼皇家仆吏局掌印大臣,堂堂二品大員!”圖海終於抓住了機會,反詰來人“無禮”!


    “哦,下臣無狀!拜見皇子殿下!”金汝楗聽聞,急忙原地打轉四十五度,衝著小弘毅重新施以抱拳揖禮,心中卻在嘀咕:


    “清國無人了?居然讓一個兩三歲的乳子兼任如此多的官差?胡人無百年之運。果然是亡國的征兆!”


    “哈哈,金大人不必多禮。本貝勒也是貿然登門,打擾打擾了!”弘毅不緊不慢行了一個揖禮,算作回禮。這個舉動卻讓金汝楗大受震動!這還是大清國那班胡人的皇子嗎?言語舉止都是頗有講究,看來身兼數職必定事出有因!


    “下臣榮幸之至!”金汝楗急忙客套一聲。


    “本貝勒之所以知道你的品級,不過是看了你的冠服顏色、補子形製而已,不足為怪。即使本朝幼子,也都認得你身上那隻‘求魚未得食,沙岸往來行’的鷺鷥呀,哈哈……”弘毅背著小手。放聲大笑。讓你棒子再以為我中國無人!


    “這……這……”金汝楗支吾不語。


    “哈哈,你的確應該唯唯諾諾,不過本朝應諾,也隻有一個‘嗻’字而已。使臣連說兩個,可是‘口吃’之症啦!哈哈!你還要好好用功學習國語才行呀!哈哈哈!”圖海也是笑個不停。真把麵前本來就低矮一頭的眾多朝鮮使臣弄得無地自容。


    季開生、閔敘、楊雍建幾個文人在後麵更是不禁竊笑。雖然感同身受於久違的前明服飾,看到弘毅揚我國威還是喜不自禁。小爺引用一句唐代詩人賈島的《鷺鷥》——“求魚未得食,沙岸往來行”,實在是神來之筆!似乎暗示這群齎谘行官的最終結局,無非就是“島月獨棲影,暮天寒過聲。墮巢因木折,失侶遇弦驚。頻向煙霄望,吾知爾去程”一般的結局罷了……


    至於來使的品級,弘毅說的也不錯!李氏朝鮮的官服補子承襲明製,鷺鷥鳥為正六品,這是他們知道的。不過顏色差別卻不得而知。


    弘毅受益於後世的韓劇大火,早就知道李氏朝鮮的官服顏色可分為紫色、紅色、藍色、綠色。王室宗親的官服是紫色的,正一品至正三品堂上官用紅色,正三品堂下官到從六品用藍色,正七品至從九品官員用綠色。金汝楗一身紫色服飾在一堆綠色衣衫之中格外顯眼,很好判斷。


    “金大人,不必拘於禮數了,我們還是進去敘話吧。”弘毅把握火候,不能太不給棒子們臉麵了,後麵還有大戲呢!


    “是是!上官請!皇子殿下請!”金汝楗如蒙大赦,急忙轉身讓路,恭請上國大人入館。


    “貝勒爺請!”圖海借著回身招呼小玄燁的功夫,衝著身後的刑部“長隨”點了點頭。


    “圖大人請!”弘毅就像沒見到身後那五十名四散而去的刑部士卒一般,先客套一句,又衝著自己人梁功怒了努嘴。


    圖海不再謙讓,抬步就走。弘毅卻等了一下,身後的小功子輕車熟路將小爺扛在了肩頭,“高高在上”的進了玉河館。


    身後,五十名刑部圖海親兵早就將玉河館為了個水泄不通。餘下的五十名巡捕營兵卒在幾名官長的帶領下,“滿懷敵意”地跟著進了別館的大門……


    “長隨”即“官之仆隸”。所謂“官之仆隸”,在清代正式的稱謂叫做“長隨”,俗稱“家丁”或“家人”。“家人”雲者,或以為是官之家屬。這種按照今天的意義所作的字麵理解,有一定的道理。因為這些人在當時的官員看來,不同於吏和役這些“公人”,而是他們家裏的人。但是,這些官員的“家裏人”,是“官之仆隸”,不是官員的家屬。官員的家屬,是所謂“官親”。“仆隸”的意思很清楚,是仆人或者奴仆的意思(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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